他仰着头,双手拧灯泡,天花板很脏,灰尘簌簌地坠。突然,他飞快低头,有飞屑掉进眼睛里了。条件反射去揉,却只是拿手背抵住了鼻梁。手指已经脏了。
他闭着眼睛,静止一秒后,用力摇摇头,不动了。
甄意立在十几级的楼梯上,屏着呼吸。
昏暗中有哪家炒菜时油锅吱吱的吵闹,空气里弥漫着酸豆角炒肉的香味。
终于,言格再度抬头,拧了一下。一刹那,乳白色的灯光从他手中倾泻而下,白纱般将他笼罩进虚幻的梦境里。手一松,圆锥形的灯光发散开去,柔软地铺满整个楼道。
甄意听见,她的胸膛,心怦怦跳动的声音。
言格一跃,从高高的煤堆上跳下来,一抬头见甄意立在楼梯上,一脸感动地看着他,眼神里写着要以身相许。
灯光从他头顶落下,衬得他的脸格外白皙,眼眸也格外清黑,脸色格外的……尴尬。
“你听到我说话啦?”她欣喜道。
“我又不是聋子。”他别扭着头,“你嘀嘀咕咕了一节课。”
“啊,我好啰唆。”甄意吐吐舌头。
“嗯,说话毫无逻辑,抓不住重点。”练习射箭时,他就纳闷了:这么简单的事,她怎么能滔滔不绝说出一篇演讲来?
不过,除了觉得“世界级的美腿”有待商榷,他还是瞬间抓住了她的意思,
“给你概括一下:有人砸坏了楼梯间的灯,没人维修,你在黑暗中摔倒了。”
一句话概括她一下午的嘀咕。
甄意:“……还,真是。”不管怎样,她开心死了,几步从楼梯上蹦下去,踩在最后一级,缩短和他的身高差,轻轻一踮脚,双臂缠住他的脖子:“言格,你对我真好,我喜欢死你了。”
她小狗一样在他脖子上蹭。
言格浑身不舒服,寒毛都要竖起来,要是平时他早把她揪起来甩开,可偏偏手上全是灰,脏死了,他骨子里无法这样不礼貌地碰人。
不舒服不舒服!可他也不能后退躲避,不能把她从台阶上拉下来。
他见识过她超凡的黏人能力,她绝对会死不松手,双脚悬空,吊死鬼一样挂在他的脖子上,甩都甩不掉。
他无奈地在心底叹气,默默决定,等她一松手,就发挥自己的速度优势,立刻跑。
哎,他真是服了她了。
甄意醒来时,身上盖着毯子,纱帘在飞,风里有花香。言格已经不在。
她叠好毯子,不到处乱跑,乖乖顺原路回去。
才回到精神病院,就见小柯对她招手:“甄小姐,帮个忙。”
小柯负责给精神病人做体检。其他人都体检完,剩下棘手的美美。甄意对美美印象深刻,那个说要和“小柯医生睡觉”的漂亮女人。小柯刚检查,美美就配合地解开上衣,抓着小柯的手往自己胸上摸。小柯吓得赶紧跑出来,其他病人都好奇地凑在门边张望。
有个自认为自己是动物园长的病人提问:“美美,你要人帮你挤奶吗?”
另一个病人很配合地搬出“挤奶机器”,在空气中接上电源,启动按钮。其他人盯着他手中虚拟的“挤奶机”看得全神贯注,还时不时讨论机械技术。
甄意:“……”
美美跑出来拉小柯:“小柯医生快来给我检查,我心口疼哩,疼死了。”
或许她以前古装片看多了,架势像百花楼的姑娘。白胳膊粉香肩,七手八脚往小柯身上绕,小柯哪里见得了这个,耳朵根儿烧成了透明的红色。甄意帮忙把美美从小柯身上解下来,送回检查室。
甄意和几个护士帮忙按手脚,小柯红着脸重新检查,可他稍微一碰,美美就挺着胸乱扭,“啊啊”地哼哼吟吟。小柯羞得脖子红了,甩手冲出门,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去。
检查搞不成了。护士把病人们牵回去。甄意看见有个女病人恶狠狠地瞪着美美,看到甄意,又凶巴巴瞪她,好像全世界和她有仇。
小柯解释:“那是栀子,被害妄想症,看谁都以为要抢她的东西。”
甄意好奇,刚要问,小柯的对讲机响起来:“b3区出现骚乱,b3区出现骚乱,a区放风取消,b2、b1区关闭,医护者……”
“怎么了?”
“一定是那个姚锋惹事了。”小柯往b区赶。
杨姿的第一个刑事案委托人姚锋?也是个给新闻界打鸡血的人物,只可惜撞上林子翼的两个案子,关注度没那么高。要放在平时,他会震惊全国:
k大博士,性格孤僻,与同学发生口角,上课时带着刀和硫酸去泄愤,四人死亡,三人重伤,另有人不同程度的轻伤。定罪很容易,判刑却很难,他疑似有精神病。
甄意奇怪,精神病犯人有专门的收容所啊。忽又想起杨姿曾向她打听,问她有没有办法提前得知姚锋的精神鉴定结果。他是被送来做鉴定的。
甄意跟着小柯飞跑,可半路看见那天在小桥上遇到的病人,一身白衣立在走廊边,眼睛明亮,冲她微笑着。
甄意不自觉停住脚步,鬼使神差地问:“你怎么站在这儿,没有护士照顾你?”她记得护士说他病情很重。
“我很好,不需要照顾。”他笑了,很灿烂,声音也清醇,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甄意望一眼小柯消失的方向,有些犹豫。
她不知她此刻的样子落在他眼里,像游乐园因贪恋万花筒而和父母走丢的小孩儿,他微微笑了:“不会很长。”
他不等她回答,开始讲述——
……在南方一座城市,有一个女孩,她喜欢比她高一年级的男生。有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回家,男孩安静地走路,女孩像小鸟儿一样围着他转,叽叽喳喳地说话,乐呵呵的……
甄意吃惊。他继续——
……那个夏夜,星光很好,道路两旁树枝茂密,遮住乳白的路灯光,一路上光影斑驳,半明半暗。女孩忽然抬头,望见灿烂的星空,她拉住男孩,声音快乐得像铃铛,说:“我请你看星星啊!”
她跑去宽宽的马路中央,一下子躺在地上。
男孩说:“有车过来,会把你压瘪。”
可她不起来,躺在马路上舒服地伸伸腰,慵懒得像一只猫:“这条路很少有车经过,城市里有这样安静的路,不是很难得吗?你快躺下看星星啊,从我这里看,夜空真的好美。”
她望着天空微笑。
男孩没有仰望星空,他立得笔直,俯视脚边的女孩。
他相信她的话。
因为那一刻,她的笑脸真的好美,她黑湛湛的眼睛里倒映着天空中的繁星,一闪一闪,美好得不可方物。
他从来不会做这样疯狂的事,可鬼使神差般,他躺在了城市的马路中央,她的身边。
路面残留有白天太阳照过的余温,还有淡淡的柏油味,一点点透过衬衫,渗入肌肤。温热,但有夜里的清风。
躺在路中央的感觉如此新鲜,安逸宁静的感觉如此强烈,
他望着天,视野边缘是静谧的绿树,中央一大片墨蓝色的天,像柔软的天鹅绒,繁星璀璨如细碎的钻石,美得惊心动魄,让人无法呼吸。
他心里安静得没了一丝声音。
忽然,身旁的女孩一翻身,趴在他身上。黑夜里,她的脸清丽白皙,眼睛深邃而深情,对男孩说了十个字。……
故事讲到这儿,病人微笑,温柔地问:“亲爱的姑娘,你知道那女孩说了哪十个字吗?”
甄意不知不觉中呼吸加快,一动不动盯着他,有些害怕,不可置信。她想逃,可动不了。
这时,小柯跑回来了:“甄小姐,你怎么在这儿?”他看见厉佑,脸色骤变,对甄意道,“你先去吧,我把这个病人送走。”甄意仿佛被救,立刻转身跑了。
赶到b3区,那里看似很乱,却井然有序,精神病人没剩几个了,正在疏散。
姚锋抡着椅子砸人,几个工作人员和便衣都不好靠近,他情绪激动,表情扭曲,可怕极了。便衣喊话:“姚锋,你逃不掉的,不管你怎么抵抗,我们都会把你抓起来。”
姚锋没听警察的话,眼睛睁得像铜铃,神经质地喃喃自语:“鬼,鬼,你们都是鬼。你的长舌头,你,”他手指哆嗦,一个个地指,“你的爪子,你们都是魔鬼,不要抓我。不要抓我!啊!”他再度失控,抓着椅子疯狂地乱抡。
有个警察怒了,冲姚锋呵斥:“医生已经诊断你没有病,不要装了!杀人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想通过装精神病脱罪,门都没有!”
甄意顿觉闻所未闻,他居然装疯?可他现在这样子,看着真像有病的疯子。
她四处寻觅,很快望见言格的身影,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淡漠地围观。或许在专业人士眼里,此刻姚锋的表演只是徒劳的挣扎。
但,既然能活,谁又想死呢?
姚锋继续自言自语,表情越发惊悚:“你们是地狱派来的魔鬼,我要消灭你们。”
警察忍无可忍,拿起电话:“姚锋诊断结果为精神正常,所有言行全是装疯,他不配合抓捕,第一精神病院请求支援。妈的,亏他连呕吐物和垃圾都吃得下去。把我们全骗了!”
他怒气冲冲,声音很大。
姚锋听了,像落水的人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激烈地指着言格,狂喊:“我疯了,我真的疯了。我真的有神经病,是医生医术不精!是他草菅人命,我真的疯了,我真的有病。”
“……”这下,连甄意都知道,他真的没病了。
另一个怀疑言格诊断结果的警察瞬间变脸,差点儿没骂娘。
“我有病,我真的有病。”姚锋狂喊。一瞬间,他成了疯子,抓起椅子乱砸乱打,就近的医生护士四处躲避。可他忽然方向一转,朝甄意这边扑过来。
甄意寒毛倒竖,发觉自己站在了出口处,姚锋想逃走!
她一动不动,回想着三脚猫的格斗招式,眼见他渐渐逼近,她双手紧握成拳。
可就在那一瞬,身旁陡生一股力量,她被谁扯开。
心弦一颤。下一秒,她撞进言格怀里,熟悉又陌生的温暖扑面而来,将她包裹。她呼吸不畅,瞪大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好似猛地停跳。
可还没反应过来,姚锋的椅子便砸到他的背上。
惊人的一声重响,力量之大,言格没站稳,抱着甄意扑倒在地。
甄意被他重重压在身下,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
她缩在他怀里,鼻尖亲昵地贴着他的下颌,呼吸里全是他清淡的男性味道,她莫名晕眩,居然感觉不到痛,稀里糊涂地发蒙:他整个儿压在她身上啊!
身体的触觉如此微妙,她的心都要跳出来。
可下一刻,越过他的肩膀,她看见姚锋再一次狠狠抡起椅子,砸向言格的后脑。
所有的粉红泡泡在一瞬间炸裂,她惊恐至极,浑身发凉。
“不要!”甄意尖叫,本能般翻身将他压到身下。
很多时候,人在关键时刻的第一反应都无法用逻辑解释。
甄意在那瞬间脑子空白,反扑过去,双手紧紧搂住他的头,全身紧绷,像只鸵鸟。其实自己吓得要死。
她太用力,像往他心里闯,他的头磕了一下地面。
毫无预兆的,有些回忆一股脑儿地在言格眼前浮现,他安静走路,她围着他蹦蹦跳跳,她突发奇想跑去大马路中央躺下看星星,他也躺下,夜空很美,视野里出现她的脸庞……
回忆如幻灯片在他眼前快进,电光火石间,画面忽然定格,和多年后的此刻重叠。
此刻,她死死护着他,身体僵直,瑟瑟发抖。
那年,她趴在他的胸口,身后是亘古而璀璨的星空,她眼里含着太多的深情,轻轻地,说了十个字:
“言格。
说你爱我,
骗我也行。”
而他,一言不发。
“不要!”甄意的尖叫声似乎还在言格耳边回响。他没料到甄意会护着他。
眼见那把椅子砸下来,这么多年,他再次体会到那种情绪,害怕,恐惧。他翻身抱住甄意滚去一旁。
椅子在地上砸裂,姚锋痛呼一声。甄意纳闷,从言格怀里探出头一看,姚锋倒在地上,众人扑上去扭住疯狂挣扎的他。一旁,美美拿着一把椅子,瞪着姚锋,生气地撅嘴:
“哼,言医生和我们是一国的!”
另一边,栀子的目光恶狠狠地剜向甄意,呼叫:“徐医生,这个新来的又抢我男人,你管不管啊!”
甄意还被言格压在地上。“你没事吧?”她真吓坏了,刚才那一椅子抡的,力道太大。
“没。”他要起身,却感到一股阻力,甄意搂着他的腰……这个姿势……
他低头看一眼;甄意一愣,触电般赶紧松手。言格站起来,整理被她揪得皱巴巴的衣服。
“背后的骨头有没有断?”她探着头,左看右看。
“断了把你的赔给我吗?”他问,没什么表情。
“……”她推测他是在开玩笑?可她没有玩笑的心思,默默揪着衣角,小声说:“赔就赔。”
言格微微怔愣,却也没说什么。
他们这低低私语的模样被周遭的医生护士看在眼里,加之刚才言格的奋不顾身,大家都有揣测。毕竟,虽然言医生专业素质好,但帮助和保护的心思嘛,是绝对没有的。
做研究,他可以加班熬夜;但眼看哪个同事要摔倒让他扶一下,没可能。
甄意也诧异,照理说他和安瑶在一起,怎么会对她做如此亲密的动作。难道是她误会?
“言格,你……”她刚要问,后边警察走上来:“言医生,能不能陪我们去警署为姚锋的状况录一下证明?”
“好。”言格微微颔首,随即看向甄意,“你刚才要说什么?”
“你先忙吧,没什么大事。”
言格和警察走了。甄意继续去做义工,可某一瞬,回想起刚才的事,心莫名一揪。危急时刻,潜意识里的本能占据了主导。
啊,糟了,她还喜欢着他!
傍晚,甄意驱车送爷爷去了表姐家,明天爷爷七十大寿,表姐崔菲和表姐夫戚行远要给爷爷做寿。戚行远那边长辈都已仙逝;而崔菲这边只剩妈妈(甄意的姑妈)和爷爷。
上年纪的老人只一个,商人又重排场,不给老人做寿实在不像话。
崔菲住南城区的别墅群,绿树成荫,小桥流水,环境好得不像话。甄意叹:“这才是人住的地方!”
爷爷不乐意:“意儿这话不对,难不成你不住这儿,就是小狗?切不可妄自菲薄。”
甄意乐了:“是。爷爷那小木楼才是神仙住的地儿。”
崔菲家辉煌不一一赘述。家中主人不多,佣人不少,偌大的房子也不显空落。崔菲比甄意大七八岁,今年三十多;戚行远五十好几,和崔菲妈妈一般年纪。
在崔菲之前,戚行远有一儿一女一私生女,都已长大成人,比崔菲小不了几岁。
但他最宝贝的是崔菲给他生的女儿戚红豆,今年九岁,上小学。
甄意和司瑰杨姿约好吃晚饭,而戚行远要去接上绘画课的女儿。两人一同出门,各自开车。甄意没想到戚行远会亲自接戚红豆下课,但也不完全意外。戚行远是某互联网产业巨头的老总,身价近百亿。已过创业阶段才开始享受生活,享受亲情爱情。崔菲和戚红豆无疑是幸福的。
崔菲有时在电话里和甄意说,遇到一个历经沧桑,懂得和女人相处的成熟且有财富的男人,并恰好在他生命的重点由事业转到爱情和亲情的时期遇上,对女人来说,是多么幸运又幸福的事。
甄意对这番话不置可否。这样的男人是由很多之前的女人调教出来的,最后一个女人不用费心思调教,捡现成就行。
如果是她,她倒愿意做那个把青涩少年调教成好男人的实力派女人。这倒不是她多甘于奉献,而是她喜爱挑战。
崔菲笑:小意,如果你奉献青春,调教好男人,结果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该追悔莫及。
甄意不以为意: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不是为了男人活。他要跟别人跑了,我转身找更好的。世上不是只有一种幸福,也不是只有一种男人。我最不要做的便是哀怨的女人。
崔菲便叹气:小意,愿你爱的人不负你。
崔菲当然幸福。甄意上初中时住姑妈家,那时崔菲大学将毕业,被戚行远疯狂追求。金钱堆砌的浪漫,让她无法招架。甄意作为崔菲的亲属,没少附带地收到各种异国高档美食服装和首饰。等甄意上高中,崔菲结婚了。直到现在,生活爱情皆美满。
可甄意偶尔会想起那个夏天,她和言格被迫躲在衣柜里。外面,卧室门正对着的餐桌上,崔菲和一个年轻男人挥汗如雨。那是她的同龄人,年轻,有力量。
那时,甄意意识到,崔菲想要的不仅是中年男人的财富和体贴,还有年轻男人的身体激情和疯狂。
甄意没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她想,那应该是崔菲的一次放纵。毕竟,崔菲比谁都清楚,什么才是她最想要的。
甄意在警署门口带上司瑰,后者上车便问:“杨姿说你修行去了?一个月不上班,爽吧?”
“爽死,”甄意慢条斯理道,“惬意得心花怒放,天天合不拢腿。”
司瑰哈哈大笑:“甄,欢迎回来,想死你了。”
甄意笑笑,专心开车。
“k大姚锋杀人案。我听清江区的同僚说今天要结案。之前都以为姚锋精神有问题,没想到是装的,骗了好多警察。”
“我在精神病院看到他被抓。他有胆子杀人,没胆子承担,装疯卖傻,”甄意鄙视,“真是一个不坦率的人。”
司瑰也觉得无语:“还好有言老师做鉴定,他装疯骗得了众人,却骗不了专业。想当初媒体挖他的成长经历,绘声绘色把他写成被现实逼疯的社会教育悲剧,现在,打脸了。”
甄意但笑不语。
“不过杨姿倒霉了,这个案子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
“好处?”甄意奇怪这个措辞。
“那天我在法院遇到她,她的意思是姚锋案本该有很大的社会关注度,但不逢时;原本能替精神病争取权益,没想他是装的。”
甄意不知如何评价。车停在路边,两人步行去对面的法院,才到门口就见院子里乱成一团。早已散庭,可原被告双方的父母亲属都聚在院子里揪扯厮打,哭骂声不绝于耳。
甄意见杨姿被推出人群,跑去扶她。杨姿眼睛红红的,像要哭:“我说让姚锋的父母从后面走,他们偏不肯。”
甄意回头,只一眼,心就像被狠狠撞了。
人群中不难分辨。姚锋的父母头发花白,衣着穷苦,一张脸黑枯干涩,是岁月辛苦劳作的沟壑。他们身形佝偻,老泪纵横,扑通几声双双跪在地上给受害者父母们磕头。贴在地上的手掌,黑黄,历经沧桑。
“对不起,是我们没把娃娃教好。是我们的罪孽……”父母的额头撞在水泥地面,沉闷而惊心。
甄意飞快别过头,泪水盈满眼眶。身后的人都在哭,受害者的亲属们悲痛欲绝。
突然一声清脆的耳光打在苍老的脸上,司瑰尖叫:“姚锋都判罚了,你怎么还打人?”
“他们该打!”打人的男人怒吼,隔一秒扭头看杨姿,一手揪住她的衣领,几乎把她提起来,“还有你这黑心肝的,居然给畜生打官司。”
甄意和司瑰上去抓住那人的手狠狠一拧,把杨姿救下来。
“你们是谁,帮凶?”男子怒火冲冲。
司瑰比他声音更大:“你是哪个受害者的父母?”
男子脸色一变,支吾起来:“我、我侄女的脚受了伤!”
司瑰冷冷道:“你倒是有资格代表受害者打人了?明明是有理的一方,偏干无理的事。姚锋杀人,判刑了;你打人呢?想被拘留吗?还威胁律师!”
男子被唬到,不吭声了。姚锋的父母还跪在地上痛哭:“是我们该打……”一时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苍老而悲凉的哭声。
那天甄意她们晚餐吃得潦草,气氛多少沉重。三人回了甄意的公寓,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聊天。
杨姿心疼老人家,说姚锋不是东西,可父母又有什么错呢。儿子也是他们含辛茹苦培养的,如今落得这种结果,这对纯朴农民何尝不是遭受灭顶之灾?她三番四次眼泪汪汪,不住在被子上蹭眼泪。
甄意精神也不好,叹气:“山区的父母得花多少心血把姚锋培育成材。可怜啊,而受害者哪个不是父母心尖的宝贝?他们的发泄又怎能说不对?惨剧啊。”
杨姿捂着眼睛,颤声:“姚锋的父母来k城时借债凑了十万,想补偿给受害人。他们都不要,怕轻判。社会上很多爱心人士捐了钱给受害者,大几百万呢。法院也没提金钱赔偿。幸好,不然凭姚锋父母一年几千的收入,该怎么还?”
甄意默默听着,没说什么,心里闷得难受,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的月亮。灰蒙蒙的,像放久了没吃的汤圆。杨姿初涉刑事,怕还不知道只要牵扯到赔偿,凡事都有变数,即使时间过去很久。像这种判刑前不要赔偿只要重罚,判刑后却反悔撕破脸面找死刑者家属要赔偿的,并不少见。
她翻个身,问司瑰:“你刚才怎么看出那人不是受害者亲属?”
“经验。往往闹得最凶的不是最伤心的直接亲属,而是七大姑八大叔的旁人。”
甄意讽刺地笑:“平日里是被忽略的对象,有了发言和做代表的机会,当然得出来吵,越大声就越有理。”
杨姿:“这些事接触越多,情绪越悲观。意,我真不知道唐裳和宋依的案子,你怎么扛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