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伊兰取了一根烟,没有抽,放在指尖把玩,“大概会结婚。”
“和谁?”
“秦家的人,秦洛。”
“那个花花公子?他可是风月场中的名人。”娜塔莉搜寻着听闻的印象。
“我也只剩这么点用处了。”谢绝了对方递过的火柴,林伊兰淡淡说道:“无法做一个合适的继承人,自然唯有联姻。”
“傻到丢掉继承爵位的资格,我得说你实在不怎么聪明。”
“继承了又如何?只会束缚更多。”
娜塔莉一愣,随即陷入了沉默,上流世家自有约定俗成的规则,婚姻是其中之一,没有人能对抗家族的决定。狠狠吸了口烟,娜塔莉恢复了轻谑的语调,“我要结婚了,不用来参加婚礼,我不觉得是件值得祝贺的事。”
林伊兰有不好的预感,“对方是谁?”
“汉诺勋爵。他第三任妻子刚刚病死。”娜塔莉美丽的脸庞漾起讽笑,“奇怪的是他那么老还没死,如果他能有半个小时停止咳痰,我就该感激地去向神灵祷告。”
“我以为……”林伊兰停了片刻,声音极轻,“我在休瓦遇见了凯希。”
娜塔莉睫毛颤了一下,将吸了一半的烟掐灭,“我知道他在那儿,那个呆子只懂得做研究。”
“我猜他选休瓦研究中心是因为那里受帝国重视,升迁的可能较大。”
娜塔莉动人的明眸失去了神采,阴郁地低语,“那又怎样?等到他熬出头我早就是个老太婆了,有什么用?我父亲只爱汉诺,爱他在议会的席位,爱他足以淹没灵魂的金币。看,你运气比我好,至少秦洛懂得调情。”
林伊兰望着远方尖尖的塔顶,好一会儿沉寂,“假如我不姓林,秦洛绝不会多看我一眼。”
“就算不姓林,你也有美貌和才能。学院里迷恋你的男生有多少,别说你不知道。”轻哼一声,娜塔莉又恢复了佻达,仿佛刚才的消沉仅仅是他人的错觉。
“他只在谈论事业前途时才会专注,女人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秦洛或许言辞动人,却毫无真意。
“难道你还对婚姻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别做梦了。”
“我只希望对方能稍有诚意。”林伊兰轻叹了一声,“求婚的男人图谋你的身体或家世,哪一个稍好?”
“那可真是一样糟。”娜塔莉喃喃道,又点了一根烟,“我倒宁可是肉体上的吸引力,至少还能有点乐子。这方面汉诺完全不行,好在我找到了别的办法。”
“你指情人?”
“没错,对着一个皮松肉垮的老头怎么可能提得起兴趣?反正大家都这么做,只要保证孩子血统纯正就够了。”娜塔莉懒洋洋地吐了个烟圈,“汉诺也活不了几年,等我成为遗孀就自由了,到时尽可在一帮年轻的追求者中挑个讨人喜欢的丈夫。你瞧,我也没什么损失。”
“你真这么想?”
“为什么不呢?放纵点会更快乐,上天也没给我选择的余地。”娜塔莉轻慢的语调仿佛在说服自己,显得很无所谓。
林伊兰仍记得过去的她,在青春的记忆中清晰如昨。少女时期的娜塔莉骄傲美艳,率直而任性。她看上单纯内向的凯希,主动大胆追求,完全不顾旁人的眼光,造就了无数话题。轰轰烈烈的爱恋却抵不过家族的压力,两人在毕业时洒泪分手。凯希进入了囚笼般的研究中心,娜塔莉换过一个又一个情人,艳名与情史传遍了社交圈。曾经肆意开放的火玫瑰,终于在时光中磨去了坚持。
“说来我一直奇怪。”娜塔莉不愿再谈自己,换了个话题,“似乎伊兰你从未有过这方面的传闻。那么多追求者,你一个也不动心?就算没有秦洛,你就没其他中意的男人?”
“父亲不会允许任何计划外的事。”
“这么听话?”娜塔莉难以理解地薄嘲,“他能把你怎么样?你毕竟是他唯一的女儿。”
“谁知道。”林伊兰淡淡地笑,“我是个胆小鬼。”
窗外似乎有点吵嚷,林伊兰没留意,将钱袋推至管家面前。幸亏在军中挑战戴纳的时候赢了一大笔,不然很难抹平赤龙牙的账目。
轰然一声撞响传入耳际,仿佛在拆什么重物。听出方向,林伊兰的心一沉,随着动静冲进了三楼尽头的房间。
这是整个公爵府阳光最好的房间,十多年不曾使用,依然保持着原状,锁着她七岁以前最美好的回忆。绿色的帷幔掩住落地长窗,四壁嵌着精致的名画;明亮的空间中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石膏像,壁边整齐堆叠着成摞的油画;画架上还有半幅尚未完成的风景,是已逝公爵夫人最后的作品。
“怎么回事?”林伊兰美丽的绿眼睛燃着怒火,扫过倒在地上的天使像,又环视整个房间。
一切已经面目全非,纯白的雕塑被粗暴地推倒,摔成了无数碎片,忙碌的仆人卷起画布,拆卸画架,似乎要拆掉整个房间。
林伊兰凌厉的气势令管家忍不住后退,弯腰回禀:“对不起伊兰小姐,林晰少爷要一个房间练习击剑,爵爷许可了。”
林伊兰的心突然压上了一方巨石,冰冷而沉重,“父亲亲口答应的?”
“是。”第一次见温和的小姐发火,管家不安地搓手,“爵爷说林晰少爷的要求应当尽量满足,同意了改建。”
林伊兰拾起一支掉落的画笔,残存的颜料凝固在笔尖,十几年过去,仍保存着母亲钟爱的鲜绿。剥掉壁纸后的墙壁斑驳难看,揭起地毯的尘土呛人窒息,雅致的房间转眼变得冰冷丑陋。
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消失了。父亲的惩罚永远直接而有效,轻易地将她所爱、所在意的一一剔去。家早已成为冰冷的囚牢,她竟然还幻想能在疲倦时暂憩。
“伊兰!”老妇人紧紧搂住她,含泪的眼眸理解而心疼。
过了很久,林伊兰终于能开口,“对不起嬷嬷,我想起军队有些事要处理,必须马上回去。”她轻轻拉开老人的手,笑了一下,“我去收拾东西了。”
老妇人担忧地望着她。
“我没事。”林伊兰吻了吻嬷嬷的颊,却再也觉不出温度,“真的,过几天就好了。”
一只野鸭在湖面上不停地游,不知什么缘故不曾飞去南方,停在了休瓦过冬。它非常疲惫却不停地划水,白色的冰层越来越厚,不断在湖面扩展,最终将耗尽体力的野鸭冻在了湖边。
林伊兰一直静静地看。不知看了多久,最终踩近湖岸敲破冰面,将昏迷的野鸭抱了出来。毛茸茸的小脑袋耷在怀里,羽毛潮湿而冰冷。她有点茫然,不知该怎样处置。
“你在做什么?”
低沉的声音有点熟悉,她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畔的男人,没有回答。对方探了一下她的手,立刻皱起了眉。
阴暗凌乱的街巷,随处可见的弃物,熟悉的矮屋。男人放下她的提箱,从屋外的柴堆拎进几块粗大的木头,很快壁炉里有了火,熊熊的火苗驱走了一室的寒气。他又在火上煮了些东西,室内有了一股甜香。
“脱掉外衣。”
林伊兰冻僵的手指不太听话,摸索了半天都无法解开。他替她脱下了被雪水浸湿的大衣,才发现连里衣都浸透了,不知她在雪中待了多久。他索性替她一并脱下,只余贴身的衬衣,又用厚毯将她整个人包了起来。
林伊兰这时才觉出冷,她无法抑制地发抖,牙齿咯咯直响。一杯热气腾腾的饮料递到她面前,“喝了它,热可可兑酒,你会好过一点。”
脱掉她湿透的靴子,他试探地触碰她纤细的脚。“有感觉吗?”
林伊兰摇了摇头。
他捏了几个雪团,用冰冷的雪擦脚。没过多久,麻木的脚仿佛被无数的针刺般痛。他按住脚又擦了一阵才放开,略略松了口气。“你在室外待得太久了,休瓦的严寒可不是小事。”
热可可十分香甜,她一点点咽下去,身体从里到外暖起来,终于止住颤抖能开口说话了,“谢谢。”
男人倚着壁炉望着她,淡淡的话语带着微责,“怎么总让自己这么狼狈?”
这样关切的话竟然是由敌人说出,滑稽而错乱的现实让林伊兰忍不住笑起来。她笑得那样厉害,几乎难以停止。他没有在意,俯身加了一块木柴,又替她把厚毯拉紧了一点。
昏黄的炉火映着他的脸,深邃的眼神有着莫名的温柔,褪去了危险的气息。这一刻,他只是个令人心动的男人。林伊兰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寒冷冻坏了脑子,竟然忘记警惕,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男人定了一瞬,探臂扣住了她。越来越激烈的吻让她透不过气,或许是酒的作用,身体渐渐发热。她听见了紊乱的呼吸,陌生的渴望炙得心头发颤,干燥的木头在火焰噬烤下啪啪响,打破了迷乱的气息。
停在腰际的手握得肌肤生疼,他稍稍退开,低头凝视着她,垂落的额发搭在眉际,幽暗的眼中燃烧着赤裸的欲望,“你……”
她盯着对方的眼,辨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受控制的指尖抚上了他的唇,仿佛眷恋它所带来的热度。
下一刻她已被放在了床上。强势而炙热的吻在唇上厮磨良久,渐渐下移,他的眸色更深了,“有过经验吗?”
他低哑的声音震得她耳根发痒,她的心跳得很快,不自觉地脸红。
没有得到回答,他笑了一声,指尖抚弄着她的秀发,“我会尽量……温柔些……”
奇异的感觉难以言喻,她分不清自己想抗拒还是迎合,激蹿的欲望在纠缠中失控,世界化为了一片昏乱。
醒来时窗外一片漆黑,壁炉的火苗仍在跃动,映得屋子很暖。她伏在男人怀里,强健的手臂勾在她腰上,毫无距离地紧贴,厚重的被子盖着两人,静谧的室内只有木柴燃烧的啪啪响声。
林伊兰抬起头,他静静地看着她,幽暗的眸子映着火光,不知在想什么。被那样的目光望了半天,想起之前的情景,她的脸又红了。
温热的手拨弄着她的短发,在额上落下一吻。没有语言,似乎也不需要语言,过了一阵,她又睡着了。
再度醒来天已经很亮,壁炉里又添了新柴。烘干的衣服摆在枕畔,火上煮的土豆汤散出浓香。冻僵的野鸭恢复了活力,在桌边来回踱步。
门一晃,男人走进来,随手将一袋面包放在桌上,脱下了沾雪的外套。见她醒来,他拿起碗盛汤。“你一定饿了,起来吃点东西。”
半晌毫无动静,对方投来不解的眼光,林伊兰尴尬地提示:“请暂时把头转过去。”男人一怔,依言背转,仿佛有丝笑意。
喝下第一口汤,她有些意外地惊讶,“味道很好。”
“你提供的配方不错。”
她低下头喝汤,心底想笑,或许该早些道明,也不致养伤期间日日难以下咽。
“你在休假?”男人给自己盛了一碗,在她对面坐下。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勺子搅了搅汤,突然间胃口全无。
“如果没有别的地方,你可以住这儿。”他没有看她,扯了点面包喂挨近的野鸭。
林伊兰怔了一下,“会不会让你很麻烦?”
“不会。”
“那我……”
“不用提钱。”他打断她的话,“愿意就住下来,时间随你。”
她很清楚,他们的身份对彼此而言都是极大的隐患,根本不该有所交集。可软弱的灵魂却贪恋着那一点温暖,沉沦着不肯清醒。从窗口望出去,银白色的世界是那样冰冷,铺天盖地的酷寒消弭了所有的意志。
“谢谢,菲戈。我叫伊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