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仁瑟缩着想要跪下道歉,但毕竟十八年来从未行过这种礼仪,还是十分的不习惯,犹豫了片刻,只咬了咬嘴唇,低声说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说着,便伸手去拉傅山道袍的广袖,两只眼睛中含满了泪水,一副又惊又怕的神情。
在褚仁心中,不管自己的形貌如何,总是想着自己是十八岁的高中生,所以说话行事,常常意识不到自己的外表是个小孩。但在傅山、傅眉看来,总是先入为主地觉得褚仁是个小孩,需要一转念,才能想到他是来自未来的十八岁青年,因此褚仁这句道歉,这样娇怯的神情动作,落在傅山眼中,竟是一副可怜可爱的小儿女情态。
傅山忍不住伸出手来,爱怜地摸了摸褚仁的头,却吓得褚仁头颈一缩。
傅山的手指触到褚仁脑后,刚刚剃掉的辫根部位很是光滑,其他部位则毛刺刺的有些扎手,触感完全不同,想起昨日褚仁毅然剃发的情形,心中一软,叹了一声,说道:“三条路,你自己选吧。”
褚仁嗫嚅说道:“能否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
“你要多长时间?”
“……一年?”褚仁仰起头,眼巴巴的看着傅山。
傅山忍俊不禁,“你倒不如说一辈子。”
褚仁低低一叹:“如果我真是顶替了傅仁的寿命,那也只有三十八年可活而已,如今只怕剩不到三十年了。”
傅山一怔,默然片刻,突然吟道:“三十八岁尽可死[1],栖栖不死复何言。徐生许下愁方寸,庚子江关黯一天。蒲坐小团消客夜,独深寒泪下残编。怕闻谁与闻鸡舞,恋着崇祯十七年。”
褚仁见话题转了一个圈,又扯回到亡国之痛上面,不知如何转圜,心中一急,泪便流了下来。
傅山轻轻帮褚仁拭去了泪,柔声说道:“以一个月为期,八月十六,再定行止,好吗?”
“嗯!”褚仁用力点了点头,突然觉得,重新当回小孩子的感觉很好,真有点不想长大了。
一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
这一个月来,父子叔侄三人就这样行旅在晋省大地。白日驾车而行,夕暮或投宿或野宿,一路上随手采集药材,每到镇甸城市,傅山便忙忙碌碌,访亲探友,盘桓个三五日,便再度启程。不知道何处是终点,也不知道为何而奔忙。倒似这山川已经归了大清之后,傅山便不屑于在其上驻足了,唯有奔忙来去,居无定所,方能对得起他对大明的一片臣心一般。
一路之上所见,旧日王公贵族纷纷凋零,如枝头萎落的鲜花,随水入泥,被践踏得了无生气,再也无法翻身。而那些新贵们,攀附着旗人,横行乡里,如藤蔓一般攀援向上,直入青云。那些卑微的平民则是人心思定,经历了闯王之乱和清兵铁骑的两度摧折之后,还是要艰难求存,草一样恣肆生长着,纵使秋深,也要挣扎着发出一丝新绿……大乱之后的山河大地,正喘息着,缓缓地恢复着元气,等待下一个盛世的到来。
褚仁白天随傅山采撷炮制草药,从最简单的《药性歌括四百味》歌诀学起,晚上临帖,一笔一画,平平稳稳,兢业谨慎地描摹着傅山的小楷,日子过得如流水一般清澈安逸。果然傅山信守承诺,只教不考,并不刻意检查褚仁的功课,也未提出任何标准和要求。
注:
[1]三十八岁尽可死……:出自傅山《甲申守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