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下匆匆往前,隔河睥眼观察城楼,城门紧闭,铁索收起了巨大的吊桥,建安城就如同一座孤岛,大军想攻陷,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派人马,方圆十里内探查,看看可有通城的密道。”他蹙眉指派,回身又问,“自围城以来,可曾发现有人出入?”
元述祖拱手道:“连只鸟都飞不进去,更别说人了。”
既然无人出入,证明皇后还未入城,也就不必忌讳那么多了。他实在是着急,时间有限,要做到不伤城中百姓分毫,恐怕非等守上十天半个月不可。哪场灭国的战争能够保证两全?所以造成伤害在所难免,因道:“说说你们的对策。”
隆韶应了个是,“如今是破城无方,兵不厌诈么,既然强攻不得,只有另辟蹊径了。饿肚子倒可以坚持两日,人畜饮水却一天也断不得。城中供水有两条途径,一是水井,二是通渠。人饮井水,牲畜却未必,可从通渠源头下手,城中牲畜保不住,绥军的粮仓便空了一半。再者以火器投掷霹雳火球、蒺藜球及烟球等,约定时间环城而发,城中必然大乱。”
他听了颔首,“无可奈何,只得如此。”一壁指了指悬挂于城门之上的吊桥,“今晚命人潜水过去将那铁索弄断,打仗连门路都没有,城中人死绝了都不知道。”
隆韶与元述祖诺诺应了,揖手道:“陛下长途跋涉,一路上辛苦。臣等为陛下搭了营帐,请陛下帐中歇息。”
他说不必,“随意准备个小营帐就是了,朕亲临的消息不能泄漏出去,令传马直指挥来见朕,朕有要事吩咐。”
众人领命分头去办,马直指挥来时,命他监察建安城周围的情况,防着皇后突然到了,好早早得到消息。一切料理妥当了,心头又空又悬,便痴痴立在帐前眺望。
录景看他模样有些担忧,上前压声道:“官家这十多天都未好好歇息,如今建安城近在眼前,官家总可以宽怀了。臣熏好被褥,官家睡两个时辰。您瞧您瘦了一圈,圣人见了该心疼了。您不为自己,且为了圣人保重龙体吧!目下没有什么进展,官家守着也无用,小睡一会儿,有了消息臣立刻通禀官家。”
他扶了扶额,喃喃问录景,“你说皇后如今在哪里?”
录景道:“左不过在往这里赶。官家同圣人心有灵犀,既然曾经约定过,圣人必定会赴约的。何况建安城破,关乎郭太后与建帝性命,圣人重情义,无论如何都会闹着让崔竹筳带她来建安的。”
“那崔竹筳呢?可会听她的?”
录景想了想道:“会,就像官家疼爱圣人一样,崔竹筳若是真爱圣人,必定不能拒绝她。”说着一笑,“官家是知道的,圣人就是有这本事让人言听计从。连官家都不能奈圣人何,崔竹筳大概更不能了。”
他听完,嘴角极难得地扬起了一丝笑意。是啊,她曾经称自己工谄媚、善邀宠,某种程度上可算诡计多端。崔竹筳如果对她是真心,就一定会按照她的要求去做。有时想想,再如何了得的治国安邦之才,遇见了喜欢的女人都会分不清方向。他是这样,崔竹筳也是这样。不过他比较幸运,他爱的女人同样也爱着他,所以不管经历多少波折和磨难,他都不输人半分,且信心满满。
他已经十来天未睡过囫囵觉了,常常一闭上眼就梦见她,然后惊醒,彻夜难眠。再找不到她,他一天一天萎靡下去,性命恐怕将不久矣。是该好好休息两天了,养精蓄锐只等她来,来了便拴在腰上,一时也不让她离开视线了。
那厢小镇上的岁月尚且静好,歇了几日,秾华自觉身上轻松了不少,大概怀孕初期的症状都过去了吧!虽然偶尔孕吐,精神却旺了很多,也不发烧了,便央崔竹筳上路。
他有些为难,“再往前恐怕不能驾车了,要骑马。你这样的身体怎么行动?钺军无法攻克建安,在外盘桓也不是办法。或者听我的,放弃吧,从这里往东北便是庐山,改道还来得及。”
她说不,“先生定有办法的,既然到了这里,怎么能半途而废?骑马便骑马,我一定要去建安。”
他沉默下来,忖了忖道:“眼下城中与外面断了往来,要进城只怕很难。不过我记得,以前同个城防官闲话时曾谈及,据说在保安水门以南的潮湖寺里,有个便道直通望仙桥,或者可以到那里一试。可是你要想清楚,孩子现在月令小,在马上颠簸,只怕会累及他。你当真只想进城,不在乎孩子么?”
叫她怎么取舍?命运的峰回路转,也许只在入建安这一条路上了。她咬了咬牙,“全看造化吧,若我有幸,则能救下我孃孃和高斐,怀中的孩儿也会安然无恙。”
他见她坚决,便不再劝阻了,转头唤博士,请他弄一套寻常的男装来,让她换上了好赶路。
她绾起头发,绑上了裤腿。上次逃出瑶华宫后学会了骑马,现在正可以派上用场。不过跑得不急,毕竟自己的身体要自己小心,颠腾得太厉害了,也怕孩子有好歹。极辛苦的时候又在想念他,等见了他,一定要好好诉苦,把满腔的委屈都倒出来。古往今来的皇后,有哪个像她这样多舛?废便废,即使是赐死,也不必受这么大的罪。索性失宠了,没有指望便罢了,可她明明和官家爱得正盛,却要遭受这样的折磨,凭什么呢!
北风吹进眼里的时候,把泪水都带走了。离建安越近,她便觉得希望越大。她甚至有种预感,觉得官家就在不远处,要不了多久便可夫妻团聚。她在建安城中长大,好多地方都相熟,待入了城,如鱼得水,肯定有办法摆脱崔竹筳。届时就找个地方藏匿起来,一心一意等着官家。他一个月不来便等他一个月,一年不来便等他一年,总有一天能等到的。
通渠连着钱塘江,随潮涨潮退或盈或亏。钺军在入城的闸口投了大量的砒霜,砒霜随潮涌进建安,待得退潮的时候,水面上带出不少的死马死羊,看来这一计是奏效了。
距离投毒到今天已经五日,城里的百姓和绥军都陷入了恐慌。看见的不过是牲畜尸首,中毒的人未必没有。二十万绥军在城中要吃喝,连水都不敢轻易饮,再顽强也坚持不了几天。
钺国作战比重文轻武的绥国要有经验得多,扰敌不是一两次,今天闹闹这里,明天闹闹那里,看着很大的阵势,其实不费什么兵卒。渐渐绥军有点不耐烦了,几个将领站在城楼破口大骂,换来钺军的哄然大笑。他骂由他骂,也不回应,笑完了拍拍屁股回营,半夜的时候故技重施,绥军不堪其扰。
次数多了,往往就不当回事了。大将军元述祖见时机成熟了,报今上求裁度。得今上首肯,环城的火器都准备就绪,元将军高立于营门前,一声令下,四面同时砍断牵制的绳索,只见漫天的火球带着惊人声响呼啸飞过,瞬间在建安城上方集结成了密密匝匝的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坠落,所到之处,烈焰滔天。
城中百姓的惊惶哭叫随风传来,今上在一旁观望,看撞车载着丈余粗的撞木向城门攻去,铁叶包裹的木首狠狠顶在城门上,几乎可以想象出垛墙上绥军的恐慌。
他仰头看,火球飒踏,如同流星。燃烧的火焰像一面薄而顽固的旗帜,在风里招展,声势浩大。
今晚应该能破城了,毁灭性的,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要拿住建帝母子,他们在他手上,皇后就有了目标,就一定会来。至于城中的百姓,现如今是顾不上了,和这座城一起毁灭,也许就是他们的宿命吧!
录景执剑在一旁保护他,一面问:“攻克绥宫后,官家可要前往?”
他静静站着,火光笼在他眉间,那沉沉的眼眸深邃如澜海,曼声应道:“建帝母子擒获后囚禁于宫闱,崔竹筳必定应皇后要求去解救他们,到时候我要去会会他。”
录景有些担忧,“官家的安全最重要,区区一个崔竹筳,交由班直处置就是了。”
广袖下的双手用力握了起来,对于他来说,皇后被掳走是奇耻大辱,甚至比割让城池更令他难以接受。崔竹筳挑战帝王的底线,就应该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皇后若是因为反抗太后甘愿跟着别人走,尚且另当别论,但那人是崔竹筳就大大不对了。皇后恨他杀了苗春渥而手刃他,如果见他死而复生,会有多恐惧?撕破了脸皮的两个人相处,崔竹筳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简直不敢想象。所以快点找到她,让她回到他身边,她就再也用不着害怕了。
战争里,人渺小得如同蝼蚁一般。
霹雳弹落地,咚地一声炸开,震得地动山摇。头顶上的夯土层也承受不住撞击,簌簌落下碎土来。火把照着幽暗的甬道,脚下是颤抖的土地,她心惊胆战地跟在他身后,“密道会不会塌?”
崔竹筳回头看她,嘴角居然含着笑,“生不同寝死同穴,似乎也不赖。”
她蹙眉瞥他一眼,并不觉得这话好笑。要同穴,也得看她愿意不愿意。她现在一心赶进城,就是那么巧,他们抵达潮湖寺,在外徘徊了很久才寻见这个密道。城池封锁后,似乎并没有人动用过这里。洞口是杂乱的枯草,拨开钻进去,才走了半里地左右,头顶上便剧烈震动起来,想是钺军开始攻城了。
她说:“如果知道坚持不下去,他们会不会从这条密道逃跑?”
崔竹筳唔了一声,“这要看建帝是否有血性,如果与绥国同生死,大概不会逃走。如果只图活命,也许在这里等半个时辰,会迎面遇上也说不定。”
她心里悬起来,倘或真的碰上,那回城就没有希望了。她迟疑问崔竹筳,“先生要在这里等么?”
他脚下未停,一手举着火把,一手将她护在身后,“望仙桥在凤山下,需穿过三省六部。建帝要逃亡,恐怕还得先过元老们那一关。小皇帝年轻,未及弱冠,其实那些臣僚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如今绥军正拼死作战,他做皇帝的却脚底抹油,任谁也不能答应。所以放心吧,皇城在则他在,皇城沦陷,他大不了被瓮中捉鳖罢了。”说着一顿,“咱们还需快些,万一中途真的遇见人,一眼认出了你,到时候就麻烦了。”
是啊,兵荒马乱的时候,逮住了就是救命稻草,死马当活马医。她不论好赖是钺国的前皇后,又顶着绥国长公主的头衔,真有居心叵测的人在这密道里与他们狭路相逢,一时半会儿还真应付不了。
她急促推他,“那就快些吧!”脚下愈发加紧了,可是小腹突然牵痛,痛得她迈不开步子。
他察觉了,慌忙扶住她,“怎么了?肚子疼么?”
她脸色变得惨白,手指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先生……”
他脑子里轰然一声炸雷,莫非是孩子有事么?虽然他很不希望留下他,但如果发作在这里,真不是件好事。他仓惶往前看,看不见首尾,隐隐有水声,头顶上护城河,现在应该在中断。他将火把插在泥墙上,两手伸过来叉她腋下,努力将她扶起来。
她额上渗出汗,腹中绞痛,害怕得哭起来,“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这动荡的年月,人得有十条命才能存活。他担心孩子有恙会危及她,在这里总不是办法,还需尽快进城去。他蹲下身背对她,“上来,我背你走。”
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横了心覆在他背上,他负载着她,摘下火把继续前行。一面走,一面安抚她,“别怕,等到了外面我再想办法。别怕……”
她咬着唇流泪,眼泪落进他领中,冷冷的。她说:“先生,孩子保不住,我也不想活了。”
他心头颤了颤,“不会的,等安顿下来,我一定给你找大夫。”
她轻轻地抽泣,细碎的声音在他耳畔。他心里牵挂着,一直问她痛不痛,她起先说痛,后来似乎减轻些了,只说好了很多。
走了大钺一炷香时候,他抬头往前看,距离出口不太远了,已经可以看见外面的光。他将火把掷在地上踩灭,摸索着靠近洞口。如果不是背着她,他应当先出去探探情况的,可是现在顾不得了。好容易费尽了力气攀出洞口,迎面却遇上几支长矛,冷硬的矛尖直抵在他的咽喉。是奉命镇守的绥军,为了防止建帝逃跑。结果建帝未等来,竟从另一个方向拿住了两个来历不明的人。
“是奸细,斩杀之。”那些惊弓之鸟受不得一点惊吓,一有异动立刻做出反应,长矛高高举起,顷刻就要落下来。
崔竹筳也吃了一惊,想要抽剑应对,却听见她低低叫了一声,“我是成国长公主。”
那些长矛顿住了,为首的都头借助火光看她的脸,虽见她穿着粗布的短袄,但是那清如山泉的眉眼,一看便知不同于寻常人。
“果真是长公主?”还是不大信任,“别不是奸细想混入城里来吧!”
她艰难地抬眼看那都头,“你见过我这样的奸细么?”
长得貌美,又半死不活,的确不像奸细。这建安城快守不住了,哪里有这样多此一举的奸细!
绥军越来越多,将他们围了起来。她示意崔竹筳把她放下来,没有去看他的脸。她这一路都在思考,先前怕自己成为挟制官家的工具,但思来想去至少有一点好处,同郭太后他们在一起,要见官家比跟随崔竹筳简单多了。很对不住他,到最后倒戈一击,没有去投靠钺军,反倒顺势借助了绥军。现在是箭在弦上,至于担心的那些事,就靠她自己周旋吧!
崔竹筳呢,没有料想到她会突然做这个决定。他有些惊诧地望着她,他这个老师竟棋差一招,被她算计进去了。现在再作计较似乎为时已晚了,要同满城的绥军较量,他暂时没有这个能力。
成国长公主回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孙膺耳朵里,孙膺闻讯赶来,见了崔竹筳,立刻便有了七八分成算。崔竹筳交游广阔,当初也算是建安城中小有名气的文人雅士。他在李家宅邸做西席的事众人皆知,后来李家的小娘子一跃成了和亲公主,他又随公主入钺,那么现在出现,同他在一起的必定就是长公主了。
城中火光冲天,到处尽是残垣断壁和奔走呼号的百姓。一个火球照准他们冲过来,崔竹筳来不及细想,飞快将她护在怀里。所幸擦身而过,并没有伤及。
众人惊魂未定,孙膺仓促揖手,“我未曾有幸得见长公主,敢问崔先生,可否断定?”
他苦笑了下,若不承认又当如何呢?难道说她冒认皇亲么?他点了点头,“是,这位正是成国长公主。”
孙膺讶然行礼,“不知长公主驾临,令长公主受惊,臣万死。”一面说着,一面抬头审视她,看那精致的面容带着怆色,便俯身道,“眼下城中动荡,长公主回京无处安置,臣命人护送长公主入大内,待见了太后再做定夺。”
绥军来引领她,她腰里酸痛得厉害,自知恐怕不妙了,回过头来看崔竹筳。他眼里有道不明的一种失望的神色,这时居然不知如何转圜才好,若她真被带进了绥宫,接下去要见便难了。城不破,有绥军重重把守,城破了,便是钺军接手。她的身份与两国息息相关,不管在谁手里,都与他无缘。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我与长公主不分离。”
孙膺有些吃惊,“崔先生这是何故?”
他索性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长公主需找太医医治,还请孙将军命人引路。”
她奋力挣开了他的钳制,“不用劳烦先生,我自己去找孃孃就是了。”她急于脱离他,自然不能让他一同进内城,对孙膺道,“崔先生有大智,孙将军可邀崔先生为军师,请先生出谋划策,共抗钺军。”说完也不回头,掖着肚子便随绥军往嘉合门方向去了。
她做这个决定,不知道是对是错。自己牵挂着不能放下的亲人,见了她不知会存怎样的心思。她如今只能靠自己了,令她忧心的还有孩子,这一阵阵的骤痛恐怕不是好兆头,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否则这孩子只怕要保不住了。
她一步一步艰难前行,进了嘉合门上凤山,要走很长的一条御道才能入大内。咬着牙往前,背上恍惚出了一层冷汗。虽然已经立春,但天气不见转暖,仍旧与寒冬腊月无异。遇着了夜间的冷气,中衣几乎要结起冰来。终于看见丽正门了,那正门巍峨伫立,还是原来的模样。仿佛城内的炮火同绥宫没有关系,它依旧是绮丽壮阔的。
宫中内侍上前迎接,听了原委狠吃一惊,忙躬着腰往大内引,边走边道:“官家与太后在乾和殿内,请长公主随小人前往。”
毕竟是战中,所有人都惶惶的。钺军攻势极猛,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火球,她回身往山下看,城中房屋尽毁,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幕。
她心头酸楚,看着这陷于水深火热中的家乡,忍不住潸然泪下。内侍见她这样,哀声叹息道:“没用了,大限将至了……”
像个极可怕的梦,却怎么都醒不过来。那些震天的哭声还有惶骇的尖叫,都不是她可以挽救的。她只有充耳不闻,唯一能施援手的,不过她的母亲和弟弟。
乾和殿在胭脂廊以南,是绥国皇帝听政的地方。然而现在已经没有政务可听了,半月前这皇都基本就已经瘫痪了,内城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最后一刻来临。
一直提心吊胆着,真正听见炮火声时居然松了口气。建帝高斐立于殿前,梁冠黑舄,绯衣金带。这身装束从七天前就没有变过,亡国之君的命运如何,不言而喻。虽然他还年轻,但是该结束时,必须要体面地结束。
他是崇帝唯一活下来的皇子,他登极号令四方,享受了一年的辉煌和鼎盛,开始走向衰败和死亡。绥宫外有将士镇守,保护他是其次,国难降临时,监督他与建安共存亡才是首要。那些都是先帝的人,只对先帝的江山负责,不是对他。所以他很可悲,他被钉在这里了,连做懦夫的机会都没有。
他处置了后宫的那些嫔妃们,让她们先走一步,免得活着遭人凌辱。自己在广袤的天街上踱步,隔一会儿抬头看天上,纷飞的火球,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壮烈姿态坠落,皇城不在射程内,看着竟别有一番滋味。他叹了口气,复低头踱步。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曾数过金砖的数量,纵向六十六块,横向是九十九块还是一百零八块,他已经记不清了。
“一、二、三、四、五……”他轻声数着,从东侧开始。数到十三的时候听见内侍唤他,他心头一跳,料想是城门被撞开,五十万钺军攻进来了。可是转过头看,来人有两个,一个黄门打扮,一个是厮儿打扮。他顿了顿,缓慢上前两步,“怎么?”
内侍拱手行礼,“回禀官家,成国长公主求见。”
“什么?”他没听清,“哪国长公主?”
也许他连她的封号都忘了,也是,受封不过三日她就被送出了建安,哪里记得那么清楚!
秾华上前一步,“妾与官家请安。”
他茫然哦了声,突然瞠大了眼睛,“阿姊?”一面说着,一面倒退了两步,大声往身后传话,“孃孃,阿姊回来了。”
郭太后闻言从殿内急急走出来,待到天街上,见高斐已经把秾华牵上台阶来了。她站在那里晃了晃,“秾儿……”
眼泪蒙住了秾华的双眼,她上前叫孃孃,可是乏累至极,膝盖一软,便崴身跌倒下来。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回到五岁那年,满园芳菲正盛。她捧着书卷,在湖边的青石上坐着,听爹爹讲故事。
“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论为城旦。妻密遗凭书,缪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爹爹的声音极好听,温软的,如淙淙涌泉。她那时幼小,不解其中意,问爹爹,“信中的话是什么意思?”
爹爹低头看她,眼里含着悲伤,“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
她听后半天没有说话,爹爹的袍袖被风吹拂,拂过她的手背,有淡淡的香气。她莫名觉得很难过,气哽得哭起来。
爹爹很讶异,将她抱在怀里,问怎么了?她伏在爹爹肩头说:“何氏可怜,她与韩凭是夫妻,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爹爹怅然叹息,“畏天道,畏王权。有时侯爱情敌不过权利,等你长大就知道了。”说着含笑抚她丱发,“我秾儿有真性情,将来必可觅得良配。要记住爹爹的话,女人不可贪恋权势,纵然良人是霸主,亦要不忘初心。”
她还太小,似懂非懂,但是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要爹爹这样的良人,爹爹对秾儿最好。”
爹爹只是笑,俊秀的面容,只因常常蹙眉,眉间有了浅浅的纹路。但是笑起来极好看,像三月融融的日光。听了她的话缓缓摇头,“像爹爹这样的并不好,要找个可以保护妻儿的,倘或能远离名利,那就是大圆满了。”
她靠在爹爹肩上,过了很久才又追问韩凭与其妻的结局,爹爹说:“韩凭被王处死,何氏阴腐其衣,与王登台的时候纵身跃了下去。左右揽衣不得,坠台而死。何氏在衣袋上留有遗书,请求与韩凭合葬,王没有答应,令人埋之,使她与韩凭的坟冢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