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有撞击之声,唯见星火漫天,火球已倒飞而回,砸入庭院,翻捲起火浪四散。
李长安趁机跳出重围,那金光亦落下,化作一人,护在庙宇前,並拋来一物。
道士抬手接过。
熟悉的葫芦,熟悉的酒香。
“无尘?”
救场之人长身玉立、头禿没毛,不是无尘又是何人。他朗朗笑道:“回去后左思右想,人生苦短,举杯共饮何必另择他日,贫僧来迟,可曾错过良时?”
“正是时候。”
李长安长笑回应,举起葫芦,痛饮一口槐酒,清凉瀰漫,扫去浑身疲敝与伤势。
拋掷回去。
无尘接过,不急饮酒,先解下了背后所负之物,置於身前,那是个半人高的大物件,用绸布裹得严实,无尘不卖关子,利落扯开显出真容,是一尊宝相庄严的佛像。
他一手扶住佛像,一手拿起葫芦畅饮。
罢了。
敛眉肃容,转眼从酒徒作了菩萨,手结降魔印与期克印,与身前佛像一般无二。
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一霎间,在场双方都作出了相似的选择——阻止或保护无尘。
纸鸟振翅在空中穿梭,剑光明灭在地上闪烁。
无尘只管心无旁騖。
“嗡,巴扎,嘿,嗡,巴扎,詹扎,摩訶嚕呵吶吽嘿。”
一字字如玉磬鸣响。
最后一声落下。
如同大风抹去层云,如同红日跃出海面。
剎那间。
大放光明!
璀璨金光自佛像而生洞照庭院內外。
照得惊魂未定的老供奉心跳渐渐平静,照得陷入癲狂难以自拔的倖存者们神情慢慢安详。
照得满院鬼卒眼中流出清泪,照得怪犬们人一般蜷缩著遮住面孔呜咽哭泣。
照得那影子鬼浑身漆黑被剥去,露出个鬚髮如枯草的侏儒。
照得红衫男鬼舌头长长。
照得绿群女鬼身形肿胀。
……
照得几只大鬼不敢逼视,照得他们一一显出本来形状。
也照得两道身影电射而出。
李长安身如飞梭,穿过丛丛哭泣的鬼卒,直趋“等活使者”。
那剑客反应最快,再凭双剑拦阻在前。
可这一番,道士手中剑裹上了黄符,挥斩间,锋刃生出白芒。
降魔宝剑再施以白虎庚金之气!
鏘。
一声交击,短剑剑尖隨声高高拋飞。
那剑客神情才露惊愕。
鏘、鏘、鏘、鏘。
短短数声,他手中便只余两个剑柄。
道士手下却毫不迟疑。
散逸黑气的腥臭腐血泼洒,剑客怪叫著趔趄退开,一条臂膀留在了原地。
道士不去管他,转瞬已至等活使者五步之內。
那侏儒却跳將出来,佛光普照之下,愣叫他聚起小片阴影,摇身又化作大虫,咆哮著扑咬过来。
道士脚步不停。
剑芒由白转青。
“斩妖。”
咆哮到半截顿时缩成尖叫,虎身收作人形,宝剑只浅浅掀开一层脑壳,影子鬼已连滚带爬躥向一边,露出了再无护卫的等活使者。
这头大鬼除了折磨和驱使鬼卒外,或许还別有神通,但既然叫李长安进了三步之內,那都没什么意义了。
青白交杂的剑光在它脖颈上“嘎吱”一转。
这颗惊慌失措的脑袋已然落到了道士手中。
道士並不贪功,立刻抽身疾退。
影子鬼不敢追击,只在身后尖叫:
“烟罗!”
庭中火焰应声旋聚,再度化作火球,熊熊燃烧,直投李长安后背。
道士头也不回,並指作诀,虚虚一压。
“风来。”
倏忽,大风滚滚席捲雾气如奔流而下,霎时压灭满院残火,攥住火球,横推而回,压在院墙上,按灭火焰,拔去火星,连一丝儿烟气也抽尽了,只剩个焦黑人形嵌在墙上。
而李长安已回到了庙前,顺手还带回了几名甲士,但他们肉身已被恶鬼破坏,鎧甲又沉重,所以只取回了魂魄所寄的头颅。
无尘也適时回来,他从另几头大鬼手里,救回了仅剩的还能作战的甲士。於是,道士把同袍的头颅交还给他们。
掂了掂手中的鬼脑袋。
“第三个。”
李长安確定道。
…………
佛光渐熄。
夜色重新为雾墙泼入浓墨高高连著低垂铅云,四下合拢,將院子挤压得愈发阴暗而逼仄。
叮。
短暂的光明溶解了黑雪,镇魂的铃声再度迴荡。
兴许是失去了“主人”操纵,兴许是佛光消解了怨恨,鬼卒们尽皆向著佛像跪伏著,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唯有怪犬们在铃声中挣扎,又被硃砂烫得呜咽哀鸣。
於是乎。
庭中只余八道鬼影与李长安一行对峙而立。
老供奉不知从哪里寻了半截槊杆,撑起残躯,颤颤来到庙前,一双硃笔绘成的假眼对著外头,重重嘆了口气。
“鬼王当真看得起刘家,剩下些许孤残,也不惜遣用诸位大驾。”
“目光”落在影子鬼身上。
“据传,鬼王座下有『躡影使者』,能借影藏形,出入於虚无之间,幻化百变,喜掘人心思,能探听世间一切隱秘。”
影子鬼或说躡影使者嘻嘻尖笑,连带著周遭的影子如水面盪起道道涟漪。
可惜旁边的李长安很不知趣,直白地总结:
“一只吊靴鬼。”
笑声一滯。
老供奉已转向一旁重新冒出火的焦黑人形。
“窟窿城中有『炊骨司』,能化人骨骼为火炭,昼夜炙烤,其掌管者唤作『烟罗使者』。”
李长安:“一只烧死鬼。”
火光猛涨。
老供奉瞧向红男绿女。
“鬼王手下有『替身』、『换死』一对伉儷,俱能惑人神志,教人甘心自戮。”
道士在佛光下见过他们真容。
“一只縊鬼,一只水鬼。”
“有『猿奴使者』,剑术精妙无双,百年间,未有敌手。”
李长安记得此僚与飞来山上剑伯的故事。
“一只妒鬼。”
“有『狰狞使者』,为鬼王背负宝座法輦,力大无穷。”
“一只长鬼。”
“鉤星使者,暗夜攫人。”
“一只產鬼。”
“捉魂使者……”
这位可是道士老熟鬼,打过多次照面了,没待老供奉细说。
“一只犬鬼。”
说罢,李长安特意还举起手中鬼脑袋。
“险些忘了,还有一只狱鬼。”
若非双目已瞎,只能凭假眼视事,老供奉非得给道士一个大大的白眼不成。然而,对面的八头大鬼面对挑衅,反应也没比老供奉激烈多少,更无一个上前来廝杀,只是默然对峙。
铃声响了一阵復一阵。
夜雾浓了几重又几重。
侵入院墙,几乎吞没了大鬼们的轮廓。
它们终於有了动作。
捉魂使者缓缓上前一步,从庙中渗出的微光照出它惨白如骨的面孔。
声音幽渺而粗糲,仿佛两片乾尸在死寂的暗处摩挲。
“『解冤讎』冒犯大王,杀我同僚,罪无可赦,刘牧之既然认了这名號,我等灭他满门天经地义,十三家也不能置喙。无尘,你横插一脚已是坏了两家默契。然念你身份特殊,尽可识趣离去,莫再掺和人间俗事,好生作你的风流和尚,伴你的青灯古卷,岂不善哉?”
“阿弥陀佛。”无尘道,“干汝鸟事。”
捉魂使者面无怒色,胸腹间响起“空空”的古怪笑声,目光离开和尚,凝视道士许久。
忽的抽响了皮鞭。
啪~
怪犬们如蒙大赦即刻爬起,没有扑向小庙,反是相继跳出院子不见。
捉魂使者亦退入阴暗处。
雾气渺渺浮动。
它们的轮廓连带“空空”声都渐渐隱没。
不久。
连铃声也渐渐停了。
李长安挥剑挑下一点灯芯,屈指弹去,烛火落处,空空如也。
“走了?”
仿佛是嘲笑他的侥倖之心。
叮。
铃声復起。
叮~当~当!当!
响声比先前百倍、千倍的急促、激烈。甚至有铜铃自悬掛处晃落,掉在地上,似离水之鱼剧烈扑腾。
也在这铃声中,不觉夹杂有咔~咔~骨骼撞击的声响。
老供奉的脸上霎时抽去所有血色。
“来了!”
这个一向沉默得颓丧的老人,此刻竟如女子一般尖叫起来。
“它来了!”
无需再问,“它”是何物?
李长安见得,一副巨大手骨“咔嚓”握住墙头,同样巨大的骷髏头在高高的雾气里现出半个形状。
那“咔咔”声响,是它的頜骨在不住开闔,是这骷髏在狂笑。
雾气在迟缓地流淌,愈发浓稠,黑得泛出绿色。不,那根本就不是雾,那是焚尸堆里燃起的浓烟,那似烂棺材里涌出的脓水。
淤积在墙头上,愈积愈重,愈积愈浓,终於淌下墙垣,无声垂入院中。
是的。
无声。
它落尽院子的一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不管是铃声,是风声,是远处的虫鸣声,还是庙中的惊惧声,一种难以言喻的冻气先一步涌入庙子,它扼住了喉咙,锁住了心跳,按住了脉搏。
此时此刻。
李长安脑中只有一个字。
“魙。”
“阿弥陀佛。”一声佛唱打破死寂,无尘持无畏印,厉声喝到,“两位,还没到束手就擒的时候。”
老供奉怔怔眨了两下眼,忽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是啦,是啦,早就料想到的,临到头何必失態惹人耻笑。”
他神情莫名,似摆脱了什么,更似拋却了什么,总归是镇定下来,有了勇气望向庙外。
庭院里,一缕缕一层层的墨绿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眾人好像困在深井里的老鼠,眼睁睁看著井壁流下沥青,却毫无办法,只能绝望地看著它一点点来吞噬自己的生命。
老供奉忽而问无尘:“那佛光可否抵挡这怪物?”
“或可支撑几息。”
熟料。
老供奉却庆幸道:“够了,足够了。”
“佛光能抵挡几息,咱们这些苟活之人的血肉、魂魄也够这些怪物咀嚼一阵,足够两位脱围而出。只是……”
他回头一脸慈爱地看著庙中刘家遗孤,小娃娃看不见也听不著,对当下危难一无所知,夜深了,正睡得香。
“还请带上我家少主,如此,老朽虽死无憾。”
老供奉说罢释然一笑,抬头仰望夜空,夜空铅云重重。
“钱唐万般皆好,可惜时时云深雾重,不得舒展眉目,临死了,也没见著好天气。”
“此言差矣。”
大敌当前,李长安仍旧笑得从容。
甚至振去剑上残血,施施然纳剑归鞘。
“云若不深,如何孕育风雷?”
老供奉愕然不解。
便听得。
“微妙真空,神霄赵公。”
老供奉听著空气中忽有细细的“噼啪”声,露裸的皮肤感到细微的刺痛,低头一看,手背上汗毛根根竖立。
“驱雷掣电,走火行风。”
一道白光刺入庭院,魙的来势突兀停滯,老供奉慌张抬头,一道璀璨电光仿佛银龙在云中隱现。
“何神不伏,何鬼敢冲。”
轰隆。
雷声並不震耳。因为它尚在云端闷响,並未真正降临凡尘。即便如此,老供奉诧异见得,先前缓缓而来、步步逼近的魙,此时却飞速退散或说逃窜而回。
“神虎一吠……”
这句才诵到一半,铃声又开始迴响,风又轻轻,雾又渺渺,巨大骷髏已然失了影踪。
李长安於是扣齿咬断法咒,周身霹雳缓缓消散,余下淡淡焦臭,天上隨之收起雷霆,铅铁被被扯散作絮,现出朗朗星月。
老供奉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
他听闻过李长安独闯窟窿城的故事,但消息都是宾客们传出,他们並不晓得道士所赠“寿礼”详情,且传言多有失真,也无怪老供奉此时惊奇。
李长安眸中尤有丝丝电光残留,他缓缓吁出一口长气。
“此乃玉清神雷。”
铃声停了,彻底停了。
恶鬼退了,真的退了。
老供奉两腿一软,脸上似哭似笑,跌倒在地。身后,是庙中大伙儿迟来的欢呼。
……
庭院里。
鬼卒们依旧保持著跪伏的姿態。
即便是魙与雷霆也没能叫它们变化分毫。
这些等活鬼常年困於地下,被强迫著彼此廝杀以供恶鬼取乐,魂魄早已千疮百孔、不堪折磨,只是被妖法束缚在残躯上,又含著一口怨愤勉力支撑。
而今,道士斩了等活使者,无尘化了魂中执著。
“他们?”
“解脱了。”
无尘宣了个佛唱,眉头忧虑未解。
“窟窿城今夜来势汹汹,既遣鬼使,又驱魙,然两者都未尽全力。虎头蛇尾,恐怕有诈。”
“和尚心思太多。”
李长安笑指庙中欢腾。
“管它是色厉胆薄,还是包藏祸心,咱们保住了无辜,保住了解冤讎,便该庆贺!”
说著,“啊呀”一声,道士就地一坐。
浑身疲敝一齐涌起,手软脚软,乾脆摊在地上。
“可惜使尽了气力。”他哈哈道,“不然,好歹再去隔壁借些酒肉。”
“这有何难?”无尘道,“我去便是。”
“和尚也会翻墙?”
“何必翻墙?熬过今夜,他们自会为我们敞开大门。”
…………
次日。
天光尚且朦朦,晨钟初初敲响。
早起的人们愕然见得,刘府正门大开,倖存的男女忙活著搬出具具腐尸,而一颗狰狞鬼首正高高挑在门头。
一传十,十传百。
晨钟未尽,钱唐內外所有的有心人已收到了这个消息——名为“解冤讎”的旗帜,熬过了长夜,於绝境之中高高、稳稳立在了刘府这片死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