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把自己变作一面旗帜。
白天要努力招展,好叫旁人知晓,他一直都在从未跑路。
晚上则高举雷霆,威慑恶鬼,庇护躲藏旗下的弱小。
如此一天又一天,周而復始。
旗帜万眾瞩目,旗帜屹立不倒,旗帜无聊至极。
昨日杀了几个爪牙,今日又有几个无辜登门求助,五娘念叨著药材不足,秀才们挖掘出有用的消息,无尘和黄尾张罗起新的计划……
一切和他有关,又好似无关。
他偶尔觉得自己被困在了原地,想拔剑出门一逞意气,至少把每夜守在刘府前的几只厉鬼宰了,但转念又觉得这般事態如计划徐徐推进也挺好,於是坐看寒雾涨落,静待恶鬼自取灭亡。
然而。
世事何曾如意。
……
寅时。
夜色如墨似铁。
恶鬼驾著浓雾在今夜格外猖狂,高高垒起的雾墙巍巍一度要压垮大门,叫李长安以为它们终於按捺不住凶残本性时,却又倏忽退去。
留得一具“尸体”僵臥门前。
刀头鬼带人將其拖进刘府,探了鼻息,还是活人,取灯烛照看,是位女冠,年纪四十几许,浑身伤痕,奄奄一息。
闻讯而来的无尘见了她,大惊失色。
“镜河!”
原来这女冠是玄女庙的监院,乃钱唐有数的高道,也是之前诸寺观“大开方便之门”的发起者,更是李长安与无尘的盟友——“黄冠”解冤讎。
眾人赶紧搀她进屋,再服以汤药。
直到天光大亮。
猛地甦醒。
不住挣扎、喝骂,了好些功夫才安抚下来。
惨然臥床,恨恨道出始末。
昨夜,她本在静室清修。
熟料恶鬼毫无预兆地大举攻入玄女庙后院客寮。
如同当初刘府惨事再现。
先是巨大骷髏驱使群魙衝破山门,再是各头大鬼率领鬼卒一拥而入围杀分食护法兵將。
主持惊惧中下令所有护法兵將与道人退入大殿固守,唯她不忿,带著几个门人上去抵挡,最后寡不敌眾,力竭被俘。
所幸,窟窿城还不敢堂而皇之地杀一高道,折磨一番,把她丟到刘府门前了事。
“客寮的香客们呢?”
镜河满腔怒气顿化作沉沉嘆息。
“都被掳走了。”
大伙儿闻言默然,彼此的神情中有愤恨,更多疑惑。
非是疑惑於镜河的暴露。
做得越多,暴露的也就越多。
先前,各方合力在玄女坊围杀二鬼,事前的埋伏不漏消息,事后的撤离了无痕跡,看似不留破绽,可若没地头蛇使劲儿如何能成?而玄女坊最大的地头蛇不正是玄女庙么?
大伙儿惊疑的是窟窿城的反应。
解冤讎声势高涨之初,大伙儿猜测过恶鬼们会作何应对。
有人认为恶鬼会冒名作恶,给解冤讎泼脏水,但这猜测很快让大伙儿给否了,因为“解冤讎”本就良莠不齐,藉机谋財害命的实则不在少数,用不著多此一举。
但万万没想,鬼王的应对会如此直接而激烈。
驱厉鬼而破寺观。
不是“掳掠僧伎”、“晨钟未尽白昼不至”之类钻规则空子可比,这是把十三家的脸面扯下来拿脚踩!
鬼王莫非是被怒火冲昏了头?
惊疑之际,外头探听得消息,或说窟窿城有意散播,声称昨夜所以闯入玄女庙,是因其后院窝藏有海寇细作,它们不是去寻解冤讎,而是为缉拿海寇。
“血口喷人!血口喷人!!”
镜河“砰砰”捶打床板,差点没因急火攻心再度晕厥过去,五娘柔声安抚住她。
李长安与无尘拧眉相视。
但“解冤讎”也好,“海寇”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十三家怎么想。
又过一日,十三家终於迟迟颁下法旨,宣布剥去窟窿城的地上神祠,责令立即送还掳走的香客、道人与兵將。
窟窿城一一照做。
刘府这边也迎来使者,告诉镜河,因怜惜她负伤行动不便,暂时停了玄女庙监院的职司,让她安心在刘府养伤。
这是责罚?对谁?
无论如何,大伙儿都意识到:
“解冤讎”计划里精心构铸用於困死窟窿城的锁链,已被鬼王硬生生扯开了一个环节。
……
解冤讎声势依旧汹汹。
但玄女庙一事的后续影响也在快速发酵。
寺观逐渐不再接纳香客居留,甚至於,有的乾脆紧闭山门,宣布暂不理俗务。
一些原本在暗中的支持者也因此而动摇。
祸不单行。
某日。
香社递来消息,说有个挑夫上报,几家大酒楼忽然僱人送了大批酒肉到普贤坊,接收的人似是潮义信的嘍囉。
无尘见了,忙让秀才们翻找出前些日几条被忽略的消息。
纸条上写,潮义信近来频频骚扰门店、货仓。当时只以为是泼皮们敛財心切,而今再看,这些被骚扰的门店、货仓许多是属於一家唤作“福兴”的大商號。
“福兴”商號的东家叫做邓波,邓波就是“富贵”解冤讎。
而邓家的宅子就在普贤坊!
无尘大呼糟糕。
急急谴人去警告邓波,却为时已晚。
普贤坊已杀声大作。
玄女庙一事已叫邓波心生警觉,而今察觉有异,毫不迟疑召集了护院弃家而走。奈何潮义信已然暗中潜伏下大批人手,见状,立即围杀上去。所幸他的护院们忠心耿耿,勇力也颇佳,更兼其兄弟邓潮力气过人又身负异术,使一根熟铁棍,连劈带砸,护著他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可眼见著要突出重围,却绝望见著坊门已然紧闭。
两兄弟无奈缘墙而斗,身边护卫一个个被砍倒,邓波自己也被创数处,更糟的是天色渐晚……
好在危急之际,无尘组织的援手终於赶到,用长梯帮他们翻越坊墙。
待退入刘府,已人人带伤,十不存一。
他那兄弟邓潮,全不似富贵子弟,粗豪得很,毫不在意浑身浴血,灌了半罈子烈酒,寻了个角落,抱著熟铁棍便“昂昂”打鼾去了。
至於邓波,简单裹了伤口,搬了个矮凳,坐在门前等候。
他的逃离之策其实是兵分两路,自己大张旗鼓吸引注意,让妇孺从暗道逃脱,再相约在刘府匯合。
可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天。
衙门张贴了告示,说潮义信的义士襄助衙门缉拿海寇,一支海寇冥顽不灵退入地下暗道负隅顽抗,遂引水灌之,將其尽数溺杀后清点尸体,计有女匪三个,小匪两个,男匪若干,男匪中又有两人,验明首级,乃是钱唐悬赏经年的海盗。
镜河听闻,勃然大怒,拖著残躯找上邓波。
“尔等竟真与那海盗勾结!”
邓波冷眼看她。
“真人何必惺惺作態?吃海上这口饭,谁人嘴边不沾腥?莫非你却不知?!”
两人一个性情火爆,一个心哀欲死,爭执起来,若非无尘拼命调解,险些血洒当场。
黄尾小声告诉道士。
邓波所言,却系实话。
钱唐这些个豪商,跑船的多半兼职过海盗,坐商也大多兼任窝主,个个与海盗有千丝万缕的关係。
据说,“福兴”商號发家的第一批货,就是邓家兄弟抢来的!
…………
“黄冠”的失败好似灌下一杯毒酒,毒性尚需慢慢发作。
“富贵”的暴露却好比一把匕首刺入腰腹,给与了“解冤讎”直接的重创。
在官吏、权贵、僧道中,不少人因刘牧之与镜河的遭遇兔死狐悲,对解冤讎抱以同情;在坊间,各路江湖好汉、能人异士因窟窿城的贪婪残暴,对其暗暗积累了十足的愤怒;在底层,百姓生活日益艰辛,或被动或主动地加入香社。
但无论是同情、愤怒还是艰辛,都不足以让大部分人甘冒被恶鬼生吞活剥的风险。
真正推动他们倒向解冤讎的,是米麵,是物资,是银钱。
之前,有“富贵”的银弹开道,无往不利,从不必担心恶鬼开出更大的价码,因为谁都知道窟窿城从来不给钱。
可而今,邓波进了刘府,解冤讎的钱袋子空了。
原本对“解冤讎”活动睁一只眼闭一眼的官吏差役忽的记起了自己的职责;坊间的豪杰们开始袖手旁观甚至倒戈相向;大量香社因物资不继,运转困难。
这关头。
衙门的何水生偷偷递来消息。
州府的老爷们因玄女庙一事,对寺观的庇护失去了信心,已然屈服於恶鬼威胁。
次日。
潮义信的泼皮拥著差役挨家挨户宣扬,说解冤讎与海寇有干连,衙门下令仔细搜查海寇细作以及清理近来兴起的诸多淫祀、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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