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她抿抿嘴,轻轻笑了一下,空空荡荡的客厅就变得春意盎然,“我刚炸了苹果,一起来吃点。”她几步走进厨房去,给我留下个背影,那时她可能是因为初来乍到的缘故吧,连走路都有点小心翼翼,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给这个白蒙蒙的世界抹上一块鲜亮的颜色,就像静静躺在雪地上的一抹猩红。
“你也是刚来?”我咬着一块炸苹果问她,她那时候的样子我还记得,鬈鬈的头发搭在脸的两边,眉眼之间有那么种说不出来的英气,让她的轮廓好像是一刀一刀涂抹出来的冰。她垂下眼睛点了点头,睫毛投下一大片淡青色的阴影,就像是沉睡的湖泊。“怎么和他们住在一起啊?”我往楼上顾惊云和徐庆春的睡房扬了扬头,忍不住地问她。
顾惊云和徐庆春是有名的“凯莱狗男女”,在我们这个社区学校名声很坏,坑蒙拐骗无恶不作,顾惊云又是个有名的浪荡公子,每分每秒都能寻到女子相陪,惹得徐庆春神经都绷成了一条钢丝,随时准备着破口大骂剑拔弩张,四弦一声如裂帛。
“室友和寄宿家庭吵架,把他们惹急了,限我们三天之内卷铺盖走人——”她就着水声洗着锅,几乎是兴致勃勃地讲道,“我当天晚上就把我所有的东西收拾好搬过来了,我也知道这儿乱,但有什么办法呢。”她在谈到苦难的时候总有一种嘲讽的欢愉语气,像是一个饱经沙场的老将军掏出来金光闪闪的徽章。
“等过一阵儿就不乱了,来,给爷吃一块炸苹果。”我看到顾惊云从厨房柱子的后面手里夹着烟走进来,对着苏鹿笑了一笑。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混球儿在听到别人对他的贬低的时候,总表现得波澜不惊,他要么就是已经淡然到了一种境界,要么就是真的无耻——我想多半是后者。他比平常的人长得高些,却不见得漂亮到哪儿去。活像野史流言里听书遛鸟的地主家长子,神态里总带着些奇怪的玩世不恭。
“是给你吃的吗,你个变态男。”思瑶调笑似的,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好今天晚上带我们出去玩的,你又去哪儿泡妹妹了。”
“泡什么妹妹啊,今天我哥们儿过生日,我去陪他喝两杯。”他放下身子,往盘花的椅子上一靠,歪着头,眯着眼,吐出一个烟圈儿来,又笃定的朝着苏鹿笑了笑。“十点半了,外面都关门了,上哪儿玩去。”
“才十点半,”苏鹿甩了甩手上的泡泡,往窗外无边的黑暗里看过去,洗洁精的香味混着泡沫,让人神飞意扬。“十点半算什么啊,国内才刚刚开始。”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大农村,还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就是嘛,才十点半,鹿鹿她懒得要命,都不带我去吃火锅——”思瑶的声音很柔软,你不会觉得她在撒娇,而是会认认真真地相信她说的话。她没经过什么风月情事,但是比苏鹿懂得怎么去做女人。
顾惊云靠在椅子背上,往后仰着闭上眼睛,“好了,小姑奶奶们,就让我休息一下——”
“你是怕动一下掉肉,大年三十晚上卖不出去吗?”还没等别人笑,苏鹿自己先笑了,“没事儿,我先预定了,大过年的总得杀头年猪。”
顾惊云睁开一只眼睛看着她,嘴角上撇出一点笑,“你这小丫头,整天的就会损我。”没等思瑶跑过去娇滴滴地揉他肩膀,他就把烟掐到旁边的烟灰缸里,一缕缕烟雾安详地升腾起来,好像是烟的魂魄一样,“好吧,带你们去西雅图吃螃蟹。”
“你也跟着一起来吧。”苏鹿披了黑色毛绒绒的披肩走出去,到了门口忽然回过头,朝我笑笑,灯光打下来,她的眼睛里好像弥漫了十年不遇的大风雪一样,“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家鸿。”我看着她,脑子里想起一道难解的代数题。顾惊云走在前面,忽然回转过头来,“对了,有件事儿,”他的脸上仍然满是饱蘸浓墨的笑意,“徐庆春过两天就要回国了,休一个学期的假。到时候我们家就整天都有人来玩,你们也随时都能来。”
“好啊,太好了——”思瑶在雪地里蹦跳着,拍着手,锦红色的碎花裙子一摇一摇的,那是种由衷的,投入的欢乐,把黑夜里的雪地融化成了肃杀的背景。我们挤上顾惊云的车,他把车轰隆一下发动起来,整个脸都被安然降临的灯光点亮了。
“你想吃什么?”顾惊云偏过脸去问苏鹿,眯起眼睛来温柔的笑,语气里是我从没有听到过的深情。我看着他朝苏鹿看过去那一瞬间的表情,我很熟悉那种表情,斗牛士艾斯卡妙在昏暗的酒吧里看到卡门,安东尼在渡船上看到埃及艳后,都是这样的表情,那种迷醉的,山雨欲来的危险,好像是整箱摆放在那里的炸弹,一个小小的火花轻轻一点就能让整个世界分崩离析,可是苏鹿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种危险,把脸朝向窗外,漫不经心地哼着歌,哼着悠然的意大利小调——
这场悲剧就要开始了。灯光点亮了,前奏响起来了,台下的观众坐得黑压压的,都屏着呼吸。苏鹿,我的斑比,你就该上场了,你可得准备好啊。
<h3>【苏鹿】,2013</h3>
我听着手机嗡的一声震动起来了,不用看,一定是徐欣。内容一定是问思瑶吃没吃饭,睡没睡觉,今天干了什么,明天又要去哪儿。他每天都给我发这么一个短信,我向来不理他,无聊。
外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几乎把整个道路都淹没了,“操,这车走不动了。”顾惊云在旁边轻轻地敲着方向盘,“过两天换一个新的。”
“明天肯定不用上课了,”思瑶坐在车后面,声音一如既往的娇嫩,“苏鹿啊,我想去南方中心购物,还有,吃寿司。我记得你最喜欢吃寿司了对不对。”
“南方中心远着呢,”我叹了一口气,“明天下大雪,估计公车又要取消了,就算不取消的话,一个小时来一班,还要转好几次,我可受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来了这儿,那种在国内深信不疑,引以为傲的欢乐和热情都像被浇了盆冷水似的,慢慢地熄灭下去了。
“坐什么公车嘛。”思瑶轻轻地笑了一下,“留着徐欣干什么用的。”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别麻烦别人,他又不是你什么人。”
“他自己愿意那样嘛,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思瑶轻轻地按动着手机,“话又说回来,其实他对我还真的不错——”
“行了,”顾惊云踩了一脚油门,连看向前面的路的眼神都是那种带笑的,深情的,我觉得,古代人说的那种“眼含桃花”就是说他这样的人。“明天你们要去哪儿,我带你们去。”
“x,瞧你丫那怕老婆的德性,就不信你放假还能出得去——”林家鸿在后面接了一句,大家都笑了,这种笑像窗户上的雾气一样慢慢地荡漾开,还带着缓缓升腾的花纹。
顾惊云拐出门口的一大片沼泽地,车就被前面的一辆雷克萨斯猛的拦了一下,雪地里飞溅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啪啪啪地打到我这边的车窗上,“x——”他踩住刹车,挂了挡,拍一下方向盘,喇叭和着外面的雪光,车灯是两团雾蒙蒙的黄。“思瑶,”徐欣的声音在大雪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被冻得又干又硬,“苏鹿,你快叫思瑶下来我找她有事儿——”他站在驾驶位的前面拍打着车窗,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名字可以被人叫得那么难听。
“你干什么?”我皱着眉头打开车门,思瑶不动声色地站在我身后。外面的风雪像细小的针一样前赴后继地扑在我们脸上,他嬉皮笑脸地端着一捧玫瑰花过来,“瑶瑶,我听说今天是橙色情人节,今天下午特地去西雅图买了花送你,我看看——”他回过身去把车的后车厢打开,满满当当地堆了一车的玫瑰花,馥郁的好像雪地里淌血的尸体。我打了个寒战,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雪糕车叮铃铃摇晃的铃声里,车上的冷冻冰柜下藏着还年轻娇嫩的人头。
徐欣走过来拍拍思瑶的肩,满身都是冰箱的味道,好像是一具刚从冷冻柜里爬出来的尸体。“橙色情人节是日本东京流传过来的,”他像背课文那样背起来,在黑夜里打了个哆嗦,围巾上簌簌地掉下来几片雪花,“一般都会去电影院看两场电影——”
“我们要去吃火锅。”我指了指他身后停着的车,顾惊云把音响的声音调大了,许哲佩的歌声在寒冷的雪地里稚嫩得发抖,他眯起眼睛来,眼镜上盖了一片片的薄雾,爱马仕的尼罗河香水浓郁地把雪气包裹住,说不出来的暧昧,好像是暖气开得太大的房间。“徐庆春走啦?”他问我。
“嗯。”我点点头,外面的雪变冷了,无休无止的和着音响的声音刮过来,睫毛就像黏糊糊的蜘蛛网,闭上眼睛就是一片白蒙蒙。他走过来,伏在我的耳边,“和顾惊云玩的时候小心点。他在我们这儿名声不好。”
我本来想说我其实只是在和思瑶玩,听了他这种对白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抹了把脸上没化尽的雨水,打开顾惊云的车门,回身对着徐欣笑一笑,“想太多了对脑子不好。”我听见雪融进我的声音里,凉意从裤脚渐渐地漫上来。
思瑶在引擎发动的轰鸣声里低着头,满眼都是寂静的欢喜,那种神色让我心里一抖。
我看着她,无奈地笑笑,“思瑶你别管他。说什么今天是橙色情人节,其实每个月的十四号都是各种情人节,像大姨妈似的每个月一次——”
林家鸿坐在前面一直憋着,终于像是漏气的气球一样扑哧笑了起来。“苏鹿你说得太对了,”他笑嘻嘻地说,“徐哥从来的飞机上开始就一个一个地追女生,前两天还刚甩了个日本妹子,这回估计是他第一次受挫成这样,还去西雅图买了一车玫瑰,这小子真舍得下本儿。”
“是,”顾惊云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凯莱这儿可是个乱世,群雄汇集,多好的人都有,多坏的人也有——”林家鸿情绪明显变嗨了,很不给他面子地接了一句,“比如你。”
“去,”顾惊云在薄薄的雪地上拐了个弯,嬉皮笑脸地接上他的话,“我这是好心给学妹提个醒,你打什么岔。”
“我跟你们说,”林家鸿转过来撑着椅背,故作认真的表情被外面柔和的路灯点亮了,“顾惊云可是凯莱大名人,著名的小老婆狂魔,就跟绯闻女孩儿里面那个chuck一样,专挑小新生下手。”
“他都有女朋友了还跟着凑什么热闹。”思瑶脆生生地回答道,然后转过身来握住我的手,“苏鹿,你说他都这样了,我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他——”
“你可别这么想,”林家鸿用脚打着音乐的拍子,“想当年多少妹子因为这套电视里几年前就演过的剧情上了徐哥的当,就那日本妞,前两天从日本回来了,徐哥闭门谢客,死活躲在屋里不见她,那妞急得差点就把整个凯莱翻过来了,我们当时在徐哥家打dota,没办法了就一起帮徐哥瞒天过海,说他早就回国了,结果有个兄弟憋不住笑场了,那妹子不信,坐在地上不走了,我们足足折腾了五个小时才把老佛爷请出去,你说徐哥也是个人物,就在衣柜里一直藏了五个小时,出来变成了一具丧尸,开门就啪地倒下了——”
“大猩猩就是大猩猩,”我笑着伸了个懒腰,“过两天给动物园打电话,快送回去。”
车里充满了轻轻的笑声,思瑶用力攥了一下我的手。“怎么啦?”我看着她,她摇摇头,闭上眼睛,“就是现在忽然觉得特别失落。”她叹了口气,“我觉得在这边就认识了你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没事啊,”我也捏捏她的手,她的手暖洋洋的像是小猫的爪子,“你看凯莱里面那些成群结队的人都来了多少年了,我们还年轻呢,绝对更有发展。”
“爷我觉得你的性格更吃得开。”她哀伤地看着我,“你以后混得开了可不要抛弃我。”
“怎么想到这儿去了,”我笑笑,这孩子总是莫名其妙地忧郁,可能是看多了郭敬明,“妞儿不抛弃我就好。”我对着她点点头,许哲佩的歌唱到最后一句,满车都是稚嫩的伤感。
“滴滴滴,滴滴滴答滴答滴滴滴,毛毛雨,装满一整杯的lemon tea。”
这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梦里又出现了那个被黑暗覆盖的游乐场,那个游乐场好像废弃了好久了,但每个午夜来临的时候,它一定会重新地旋转起来,所有的角落都亮起灯,那是你从没有见过的,极尽绚丽的色彩,那种颜色鲜艳得好像有毒一样。整个世界都被喧嚣的狂欢笼罩起来了,但是你永远见不到这些狂欢的人群在哪里,过山车夹着风声,隆重地慢慢停下来了,汽笛声嘶力竭地悲哀地长鸣,然后立刻被喧哗的声音一波波地盖过去,没有回应。这是哪部电影里的游乐场呢?我走过叮叮咚咚的旋转木马,那颜色真浓郁,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它了,但我知道每当我的生活里发生什么重大的变故之前,我总会到这个游乐场里来。
摩天轮把世界上所有艳丽的颜色一下喷薄出来,那些光芒挥霍的真过分啊,整个世界简直都在颤抖了,我没有停下,一直在往前走过去,前面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完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我快要走到鬼屋了,鬼屋前面有个小丑,穿着斑斓的、绿底的衣服,脸上的妆是夸张的笑,那些颜料都是有毒的,他每次见到我都会用那种奇怪的嗓音向我打招呼,就像是小学时候第二套广播体操的播音员一样,金属的音色回荡在高高的天空上,我害怕他。
然后我就看到了徐欣。他穿着那件黑色的、羊绒的风衣,平时那种浅薄的、浮夸的神色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我怎么能在这里看到他呢?我想了想,这个地方不是我的游乐场吗?“你是怎么闯进来的?”我的声音一定是脆生生的,带着点好奇,但是在梦里面我听不见,好像被扔进了深深的水底,一张嘴只能吐出一串串的泡泡。“你是从后门进来的吗?”
“我来找他。”徐欣抬起手,指着慢慢旋转的摩天轮,摩天轮的每个厢房都发出耀眼的明黄色光芒来,可是我看到了最顶上那个座位里面坐的人,那是顾惊云。他是怎么看到我的,还朝我挥着手笑,那个笑容就像一个谜。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了?”我终于听见我的声音了,嘶哑的颤抖着,还带着恐惧。是做梦的时候压住胸腔了吗?我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来呢?徐欣仍然慢慢摇着头,好像是一部电影的大结局一样,悲凉地笑一笑,“你都不记得了吗?”他转过身去,露出身后长长的一根丝线,穿过心脏,穿透衣服,绷得紧紧的,就像一个木偶,“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早就已经死了。我什么都知道。”
有一种巨大的哀伤从胸腔里无休无止地漫上来,可是我不受控制地张开嘴,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后面有人拍我的肩,我转过身去,看见那个绿色的小丑,脸上的妆比什么时候化得都鲜艳,它的嘴唇真红啊,红得就像皮肤割裂了渗出来的血。“欢迎来到鬼屋。”那种广播体操播音员的音色是冰凉的金属,天空被整整齐齐地切开。我胆战心惊地站在原地,该跑到哪儿去呢?我对自己说,不能跑啊,这是我的游乐场。这时候周遭看不见的人群忽然鼎沸起来了,欢呼声震耳欲聋,把所有的灯光都杀气腾腾地吞没,远处的地平线上,气势磅礴地点燃起了无数烟花。像是烧不尽的夕阳。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思瑶趴在我面前,我费力地撑起来一点儿,感觉到头发都湿透了,湿漉漉的搭在肩膀上,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人一样。“顾惊云没法带我们出去了,”她噘着嘴,“刚才徐庆春还因为这个生气了,和他大吵了一架跑了出去,现在顾惊云开车去找她,家里没人。”
天空蓝得很炫目。我看见外面一望无际的雪地,有一道光线很柔软地打下来,显得又寒冷,又寂静。这个小镇很少有这么美好的时候。“现在几点了?”我打了个哈欠问她。
“中午十二点。”她抬手看了看表,“还出去吗?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哪儿能不出去呢。”我从床上坐起来,甩了甩头,想把刚才残留的那点惊心动魄的噩梦甩出去,“等我洗个澡,”思瑶已经坐在我床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时尚杂志,“我们搭下一班公车出门。”
可是等我们走到公车站的时候,空气就已经变得阴湿冰凉了,还没化干净的雪卷着冬天的荒野凉凉的味道,不由分说地朝我们席卷过来。“快下雨了。”思瑶往灰暗的天空上看一看,我笑一笑,“说不定是下雪呢。我觉得下雪比下雨要好。”
“也是,下雪就又能停课了——”公车的皮很陈旧,吱吱嘎嘎地在雪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到了。”思瑶每次在上公车的时候都要拉过我的手来,上车的几个台阶上全都是淤泥。她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你看,”她的手指磕了磕窗户,灰色的,细密的雪花朝窗户飘过来。“果然下雪了。”
满耳朵里都充塞着印度腔、中东腔的奇怪英语,这辆公车一直摇摇晃晃地往前开,迎着灰蒙蒙的雪气,开进昏暗破败的梦里去。
<h3>【梁超和江琴】,2015</h3>
我那些王八蛋一样的朋友,大多活得很欢实。他们刚卖了一批假冒伪劣化妆品,坑了新生几百美元,诱拐了几个小学妹,都围坐在一起,吃着火锅,喝着酒,吹着牛x。有时候还要用粤语吼几句老歌,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这时候就算是黑白无常找上门来,最多也就把他们揪起来一人扇几个耳光,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感叹一句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而我那些短命而终的朋友,大多有种特质。他们这种特质时时刻刻地提醒别人,他们是不寻常的,卓尔不群的,超然独立的,像是划过海面上的一道短暂的焰火。可能是老天对他们充满了爱怜,并不想看他们在人世间遭到更多的磨砺,挫败,困苦无依,不想让岁月把这种奇异的火光慢慢熄灭,最终泯于众人。
我在ipad上注册了一个小号,浏览着顾惊云的人人和微博。他的信息很少,仅有的几张照片是和高中同学的合影。江琴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她曾经也和我们一起玩儿,我记得因为简意澄的事情,她和我们分道扬镳,闹得很不开心。
越南粉餐厅里没有人。外面下着雨。这一带的天气就是这样,总是恰到好处地嘲弄着天气预报。江琴坐到我对面,把头发全都捋到后面去,我看见了她被水摧折过的脸,带了点刀兵之气。手枪一别纸扇一摇就是乱世枭雄。我在心里想到。我要是个姑娘,说不定会爱上她。
“你是问顾惊云的事儿?”她拿起菜单,声音里灌满了北方寒冷的风。“还是简意澄?我知道你记性不好,何必难为自己。”
“我都问问。”我环视四周,餐馆的服务员是个越南人,黑发黑眼,听不懂一句汉语。“我前些日子听警察说,顾惊云死前是跟简意澄两个人,都开着车,都在山路上,两个人要去约架,是吗?”
“都有警察管这事儿了,您老人家还操什么心。”江琴笑了一声,对着服务员在菜单上点着法式番茄牛肉粉。“简意澄的罪不都定了吗?违规驾车致人死亡什么的,都是英语,我英语不好,听不懂他们那些专业术语。”
“不是。”我搅着杯子里的柠檬水,思考着到底该不该告诉她那件事。那件事就是维持着我一直调查的由头。“我和美国的警察打过720次交道。他们什么都不会记下来,只会顺着自己的思路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把你当成个精神病小孩儿——”
“你不是精神病小孩儿?”江琴看着我,好像听到了一件好笑的事情。“来,老梁,你跟我说实话,你还记得简意澄是谁吗?”
“记得。”我知道她是在嘲笑我,但也没办法。“我记得他和我一起打lol,他喜欢用伊泽瑞尔和潘森。我记得他让我陪他一起去comcast修理网络。路很远,他根本就不会开车,开自动挡都费劲儿。整个凯莱的人就只有我知道。”
耳边的雨声越来越喧哗了。整个小店像是被放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间一样。江琴偏过头来,用一种又荒唐又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因为他不会开车,所以出了事儿,这不是很合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