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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我刚来美国的时候,参加学校组织的西雅图一日游,同学都去逛超市了,我就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过唐人街的小饭店,上海菜,奶茶店,还有用红色的胶布贴出来的粥面两个字。当时夏天还没过去,树叶特别浓,碧绿碧绿地遮下来,街道安静得就像中国的小城一样,一点也不华丽,但是阳光太美好了,它照下来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你变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变成那些砖砌的建筑,变成树,变成鸽子的影子。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西雅图就是举世闻名的雨城。我当时以为日子就真能这么过下去了,好像秋天的黄昏,老家院里浓浓地覆盖了一地的凤凰花。

后来百年历遍听闻。笑赏月吟风莫要论。

最近我总想起这首歌,只唱到这儿就停了。后面的两句词无论如何也不敢想下去,似乎每个字都锋利无比,在胸膜上一戳一个血洞,呼吸里都带着腥甜的血味儿。

有一些人会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苏鹿,简意澄也来过一次。我当时就想把满满一桌的螃蟹壳都摔到他脸上。苏鹿在旁边睡觉,睫毛轻轻地抖动着,薄如蝉翼,让人感觉她的灵魂正在云海的某处一望无际地漂泊。我低声吼了几句,叫他滚。简意澄抖了抖嘴唇,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他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苏鹿听到他走就睁开了眼睛。“我还没死呢。”她盯着门板,眼睛里是两轮紫红色的夕阳,混混沌沌,日渐下沉。

我一直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千个一万个人都是活在阴影中的。他们大同小异地苟且偷生,有的甚至可以悠然自得。只有苏鹿不一样,就像海面上壮丽绝伦的夕阳。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人们惊喜赞叹的霞光,是她滚烫跳动的鲜血。

她现在站在我背后,我看着她。她看起来好像是薄薄的一张纸,已经流干了所有的血。

这葬礼结束之后很多人聚在一起,等着外面的雨停。苏鹿撑开黑色的雨伞,慢慢地逆着人潮,逆着雨,从繁华走向荒芜。我跟在后面,我不喜欢淋雨,但是我觉得这场该死的雨永远都不会停了。那些欧陆式的庞大建筑,银行,政府,共同组成了一片长久沉默的锈绿色荒原,永远潮湿,寒冷,没有春夏秋冬。

我听见拖鞋打在水面上噼噼啪啪的声音。徐庆春蓬头散发地跑过来,睡裤踩在脚下,溅的满是泥水。她几步跑到苏鹿面前,二话不说抬起手来就是一耳光。我冲过去想拦住她,走位太差,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么一下。我当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冒金星。

“苏鹿啊,我x你妈你知道吗?你妈养你这么久就是为了让你在这个世界上白吃干饭的吗?”徐庆春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心平气和,这话听起来并不像骂人,好像在陈述一个什么事实。

“你什么事情不好说,非要这样?”我把苏鹿挡在身后,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站稳了别摔倒。

“林家鸿你他妈还没看出来?”徐庆春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就是个克夫命,谁沾上谁倒霉。别的不说,出事儿这么长时间,你见她出头说过一句话?和西雅图一样,全世界自杀率最高的城市,满身咖啡豆味儿的文艺婊子——”

“你还有完没完?”我想推开她,她抓起苏鹿的胳膊把她扯过去。“简意澄就在屋里,我今天就带着你们俩傻x找他算算账。你俩现在明白了吗——?”她指着身后的教堂,“这一切都是从简意澄那儿开始的,他是个杀人嫌疑人。以为家里能拿出两个保释金就可以逍遥法外?世界上哪有这种好事。一切都是从他那张狗嘴开始的。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

海岸悠长的汽笛和着水雾,公交车沿着轨道驶向黑暗。徐庆春几步跑过马路,差点被一辆车撞翻,掉了一只拖鞋也没顾上。她拉着苏鹿,满身都滴着泥水,教堂里只剩下几个人,寂静得好像手术室一样。

简意澄回过头来,和以前的很多次一样,不卑不亢地盯着她。徐庆春上前一步揪住他的头发,熟练地甩了他几个耳光,声音清脆地在教堂里回响。

“那些话是你传出去的,对吧?7月4日你和顾惊云在一起,对吧。”徐庆春眼神平静,她不是不想发火,我能看出来,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疯狂地乱抓着手可以触及的所有东西,大黄鸭,空瓶子,死鱼。好像这样她就可以活下去了。

“对。是我干的。”简意澄越过她,平视着苏鹿。那个眼神恶毒而勇敢,就像小的时候眼保健操画报上的小人一样。我小时候一直觉得,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在街上忽然见到他,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都会让我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凉彻心底的恐怖。

“你们都以为我嫉妒苏鹿?你们以为我还喜欢顾惊云?我告诉你们我死都不愿意变成苏鹿那样的人。什么东西。”他的嘴唇苍白凉薄,像是冰刻出来的。我听到他胸腔里薄膜裂开的喘息声,“我每天看着他们,就像看一个笑话。就像我看你一样,徐庆春。苏鹿和你男朋友在一起,你竟然会替她说话?”

“好,简意澄,既然你承认了,你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徐庆春不管不顾地拿起手机。“我和别人不一样,反正都有案底。我不怕和你拼个鱼死网破——”

苏鹿抬起头,好像要用眼睛去承接满世界的雨水。有人推开教堂的门,慢慢悠悠地走过来。那是张伊泽,额前的头发被压得乱七八糟,好像抱着臂睡了很久。他看到这个场景,挡在徐庆春面前。徐庆春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你今天他妈的别拦我,我总算知道人人上那些狗话是谁发的了,到现在作成这样他还不知悔改!”

张伊泽回头看看简意澄,低声问:“是真的吗?”

简意澄点点头,眼睛里刷刷地淌出两行泪水。

“还有啊,他之前不知道和多少个男人睡过。还主动爬上贺锦帆的床,人家理都不想理这个死基佬。”徐庆春在教堂里公然点了一支烟,火光的颜色很凄厉,好像是被谁用放旧了的铅笔胡乱涂抹出来的霞光。“不知道你俩以前是哥们儿还是别的什么。总之看你们以前关系挺好的,我没忍心告诉你。”

简意澄闭上眼睛默认了。他身后是巨大的十字架,表情仿佛一个不知名的殉道者。张伊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胡乱地抓了抓本来就乱蓬蓬的头发。

徐庆春平静地看着他们,想继续叫人过来。张伊泽一瞬间的表情让我以为他马上就要爆炸,大喊一声对所有人输出成吨的伤害,但是他没有。

他走过去,抱住徐庆春,然后手臂滑落下去,在我们面前跪了下来。

“徐庆春,我知道他对不起你,他也对不起苏鹿,对不起顾惊云。对不起这个世界。”他吸吸鼻涕,头好像永远都抬不起来了。“可是法院已经判过了。你们就放过他这一次吧。”

他抬起手,想拉住徐庆春满是泥水的衣角,犹豫了片刻又放开了,好像他自己身上有着什么病毒。徐庆春指着门,声音里带着哭腔,好像是长满野草的荒凉坟墓。

“老子不想和你扯上关系。你快滚吧。别再让我看到你。”

张伊泽站起来,似乎想要抚摸徐庆春的头发,被徐庆春一把推开。“基佬快滚。”她坚定不移地指着门,平静而悲哀。我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是我妈妈的电话。他们几乎从不这样打越洋长途。我跑到门外接起来,费了很大力气才弄懂他们的含义。国内出大事儿了,我家里被调查,他们打这个电话就是告诉我,千万不要联系他们,也不要回国。尽量完成学业,就算打黑工也要完成。

西雅图的雨水就像钉子一样,可以把人钉在地上,冰凉地穿过心脏。我看到张伊泽从教堂里冲出来,冒着大雨跑过街道。他们的身影被雨冲刷得渐渐模糊,好像是纸扎的风筝,宽袍大袖,一阵风吹过去就离地半尺,不着尘埃。可能他们刚才看我也是这样,人只有在拥有相同的苦难的时候,才会在泥潭里挣扎着相依为命。

我又想起那首歌,我终于可以把后面的歌词一字不差地默背出来。大雨里满目疮痍的楼群渐渐融化成了一种液体,我闭上眼睛,眼前只有城市的万家灯火。纵今相逢,满面俗尘,妄嘲天真。这都是不值一提的,就像我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什么——徒劳无功的挣扎,以及像被随手丢弃的鸡蛋壳一样,冗长到连我自己也不想要的一生。

<h3>【梁超和苏鹿】,2015</h3>

小镇的雨越来越大。这是个凉爽的清晨,空气里都是烧焦的树叶的味道,好像刚举行完一个葬礼。我躺在床上,烧得快要融化了,看着天花板,听到苏鹿推开我房门的声音。

我是昨天联系到她的。她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线索。就算被打几个耳光我也得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来我也应该和简意澄一起半死不活地躺在医院里,简意澄救了我。就凭这个,再给我一百次机会我也要和他并肩作战。

苏鹿走进我的房间来,搬过一把椅子,静静地坐在我的床边,好像在等待着我死去。屋里灯光极为黯淡,窗外的乌鸦迎着雨鼓噪两声,是病重的少女垂死的瞳孔。

“苏鹿。”我把重心从身体的左边移到右边,一阵天翻地覆的眩晕。“你就告诉我,人到底是不是你找的。”

“你想干什么?”她端坐在转椅上,不动声色地问。上早课的学生们已经下课了,从社区的大门里三三两两地走进来,喧哗声和吵闹声被泡在雨里,贴在窗户上,从几百年前遥远的传过来。她们踩在一个一个的小水洼上,好像一大群水鸟。

“我其实已经知道了,就想听你自己说。除了你和江琴之外再没人知道我们俩那天去给顾惊云送花,对吗,但是那些黑人里面有一个广东人。我知道你不和广东人一起玩儿。在我报警之前,你不觉得你应该为自己辩护几句?”

她不为所动,站起身来,给我倒了一杯滚烫的热水。“你发烧挺严重的吧。吃药了吗?”

我盯着她手里那杯水扭过头去,“你至于吗苏鹿,简意澄不就是多说了几句话吗?就因为说了你几句,你就能把他的一生都给毁了?你至于下这么狠的手?”

她笑起来,好像我在谈论的是什么陌生人。“没吃药就快吃吧。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又不会在水里下毒。”

隔壁语言班的女学生踩着拖鞋跑了出来,头发乱蓬蓬的,书包掉了一半,踩在草坪上好像范进中举。“终于过了!我们全班都过了!全班4.0!”她手里挥舞着一张成绩单,眼含热泪地追上她的同学。她的同学纷纷嬉闹起来,“你可得感谢那个叫简意澄的学长——”

我认得她,她叫常羲,已经在语言班蹲了三年。苏鹿抬起头去看着她从窗外跑过,用泡感冒药的汤勺轻轻地搅着手里的水。我咽了一口唾沫,把泛着恶狠狠气味的泡沫压下去。

“我知道,你觉得简意澄有罪。觉得他活该。你平心而论,简意澄说的有多少是假的?你跟顾惊云就是干干净净的?”我心里清清楚楚,无论人是谁找的,简意澄就是活该。没人会为他伤心,甚至没人会过问他一下。只是那天晚上的灯光好像是揉碎了一大把的玻璃片,揉进我大脑的缝隙里,让我每天头痛欲裂。“很多事情你就是不愿意承认而已,你装出一副全世界不懂的样子来——”

在我提到顾惊云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发现她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以前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灵魂出窍的镇定。我发觉我的声音在身边六神无主的飘,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对待一个死人。

“来,先吃药再和我说话。”她轻轻地吹了吹,水杯里的水像是涟漪一样化开。“我们之间不是还有好多话没说完吗?比如7月4日那天晚上,到底是谁开车出去的。你也知道不是简意澄,但你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对不对?”

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像是被烧干了的湖,漆黑寂静,一点儿响动也发不出来。

“简意澄是在替什么人顶罪。你好几个星期之前就告诉过江琴。这是对的。当年我们一起玩耍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特机智。”她就像是我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里的那些亡灵,还未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在人间盲目地游荡了百年千年。“梁超,我先问你一个问题。最近有没有觉得脚疼?”

我的脚踝适时的疼了起来,浑身发冷,好像踩在深广的河面上。我尽力地控制住嘴唇的颤抖,“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都知道简意澄是在替什么人顶罪。谁会相信发生了交通事故之后一个人死了,另外一个人就能毫发无伤,还能在学校里活蹦乱跳?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有什么东西沉沉地朝我的眉毛上压过来,催促着我快些睡着。

“我也想知道。”我尽力地睁大眼睛,房间里散发着药的苦味,衰败和死亡的气味。黑暗像水银一样缓缓流动。

“7月4日那天,贺锦帆喝多了,去找地方随地大小便。亲眼看到你和顾惊云一人开着一辆车往郊外开过去。他说你们当时差点撞到他,把他的酒吓醒了一大半。”苏鹿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几个号码。“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他。”

“胡说八道。”被子把我裹成一团,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拼尽全力地想从被子里挣扎出来,头上的每根毛细血管都快要爆裂开了。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好像一具破旧的风箱。“你犯了法不想承认,跑到我这里来胡说八道——”

我喘着气靠在床上,停止了挣扎。好像有无数小虫子在空气里嗡嗡的响。那些小虫子最终都绕到她的身边去,跟着她的声音一起在光晕里凝固。她的眼睛镇定而悲怆,好像里面从来没有过生命。

“徐庆春昨天已经投案自首了。我有什么事不想承认?”苏鹿喝了一口水杯里的水。烧干的橘子皮味,西药干净的苦味,在房间里缓缓的弥漫开来。“梁超,我没必要骗你。江琴是顾惊云的前女友,她有顾惊云的人人密码。她觉得你以前还和我们是朋友,不想让你知道。还去修改了顾惊云的转发记录。只是她忘了每条转发记录上都有时间——”

我看到自己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血往喉管上涌。我的五脏六腑似乎还没放弃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挣扎,但是过去不由分说地涌上来。这个镇子四周环山,被一条长河穿过。我从前住在寄宿家庭,每天放学都看到那条河流过一地的草,夕阳照在水面上,河边是一排墓碑。我那时候每天听着if i die young,从半山腰上俯视着这条河。

“简意澄也和我认识这么久了,他和我说过不少关于你的事儿。其实我们都不信简意澄这种人还能替别人顶罪。他有一天喝醉了,一边哭一边和张伊泽吵架。说张伊泽看不起他,只有你是真心地对他好——没冒犯的意思,我知道你不是基佬。”苏鹿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客气,不紧不慢,穷追猛打。“你喝了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事儿发生过好几次。简意澄说过,你有一次喝了酒之后,带他去看你寄宿家庭旁边那条河。说这条河边从古至今有那么多的死人,连骨头都不剩了,只有这条河无情无义,一直在颠沛流离,苟且偷生。”她的手指敲打着玻璃杯,发出怆然的脆响。“梁超,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艺了?”

过去像是雾气一样漫过来。生命似乎从我的眼睛和半张的嘴里迅速地流逝。我的手指连攥紧床单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最后的力量睁开眼睛看着苏鹿,整个胸腔里都弥漫着一种碎裂般的哀痛。

我到现在才终于看清了苏鹿的眼睛,那是一双长久凝视黑暗的眼睛。这样的眼睛里看到的从来就不是现在。

我听到耳膜旁边滑过去的风声。那天晚上的风声太大了,我的喉咙里全是酒,上不去也下不来,堵在喉管里,好像一动就会哗啦啦地吐出来。顾惊云找了简意澄去约架。他说要和简意澄比谁先开到那座山顶,没人知道简意澄根本就不会开车。我偷偷地对他说上了车之后换我开。有个黑影从窗户外面闪过去,我没看清那到底是不是贺锦帆。简意澄孤零零地坐在离那栋房子遥远的树丛旁,好像是丧尸来临的夜晚被我丢在一旁的小女孩儿。外面的黑暗掺着零星的灯光慢慢融化了,变成了一种液体四散泼溅开来,拍在我们的窗子上,每当我想起来这个画面的时候都觉得耳鼓膜像要被涨破了一样,有风呼呼地吹过去,这让我不得不去拿一罐冰可乐,让自己稍稍沉静下来。

那条路的尽头,站在树木黑影里的东西是一头鹿。它迎着我的挡风玻璃,端然地张着眼睛。每当我想起这个画面的时候心脏都会剧烈地颤抖。雨太大了。那头畜生的眼睛就像现在苏鹿的眼睛一样,没有一分一毫的偏私,也没有活气。那不是活的东西。我忘了我往哪边转了方向盘,踩得是油门还是刹车。顾惊云就在我的右边。红紫色的光和尖厉的呼啸声像是被打碎了一地的酒瓶片,对,我终于想起来了,黑夜此刻就是一瓶被砸碎的酒,混着浓烈的气息四处流淌。

我知道顾惊云当时也吓坏了。我的车头没法控制地朝他那边冲过去。轮胎锁死了。在声嘶力竭的鸣笛声里他的车打了个悠然的回旋,然后猛地向山路的围栏冲过去。围栏哗啦啦地倒了一片,他那辆车从高处划了道惊世骇俗的弧线,像满载着烟花的货箱被点燃了丢进河里。那一瞬间那条河慈悲地吐出了没烧尽的夕阳,湿漉漉地燃烧着,把天际线都烧红烧化,深红,暖黄,五颜六色的搅杂在一起,烧出软绵绵的一锅稠汤。

之后我曾去看过那辆车的残骸,已经成了具炭黑的空架子,好像是夕阳没烧尽的遗骨。我再也不知道顾惊云去了哪里。那天晚上我站在雨里,全身都湿透了,脚卡在车里,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简意澄接到我的电话,从山下跑过来,每一次喘气都能淋出一大盆水。他告诉我他没喝酒,还是未成年。法院不会拿他怎么样。他说没人会知道,到时候就告诉警察是他开的车。让我放心。我告诉他我看到了一头鹿,他心惊胆战地问我,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

“我相信你是真的不记得了。”苏鹿的声音好像是天际的梵诵,高远而缥缈。“我相信你这些日子一直在拼命地调查这件事不是在掩饰自己。至于简意澄,你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他。虽然我不觉得他可怜,也没人觉得他可怜。大家都为了gpa感谢他,恨不得把他从医院拖出来在祖宗灵牌上烧几炷香。但他至少是帮了你。”水从杯子里溅出来。她的袖子湿透了,而她浑然不觉。好像是一盘刚从冰箱里端出来的尸体,在潮湿的天气里慢慢融化。我忽然想到她的魂魄是不是已经化成了那头鹿,早已经死在了公路上。而她自己却一直没有发现,还留在人世间,准备面对漫长而残破的一生。

黑暗迅速地没顶。我听到空气在自己的五脏六腑里哗啦哗啦地乱响,但是却不觉得疼痛。灵魂跟着这些话从我的身体里生拉硬拽地扯了出来,在天花板上奇异地漂浮着。那条河流在夕阳下静静地翻涌着,流过千古兴废,断壁残垣。简意澄跟在我身后,我其实一直嫌弃他。只是不愿意像其他人那样表达出来。我自己家境不好,成绩也不好。和他们不一样。

“超哥你一直陪着我,我也没什么能帮得上你的。”简意澄低着头,踢走脚下的一块石头。“要是现在打仗就好了。我可以替你上战场。”

“你以为你是花木兰替父从军?”我顺手拍了拍他的头。他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晚霞在他的眼睛里轻盈地漂浮,好像飞鸟。

房间里的药味,腐朽霉烂的味道,衰败和死亡的味道,都没有了。我隐隐约约能听到杯子扣在桌上清脆的声音和苏鹿短促的叹息。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墓志铭。眼前的这条河是埋葬我的地方,我的身体里回荡着河流的声响,沉默地朝夕阳翻腾奔涌。泥沙,人骨,枯枝败叶,青灰色沉沉的屋顶,年少的岁月,欢声笑语,促膝长谈,都随着这条河顺流而下。岁月在烟尘里被晚风吹散,夕阳温柔地归落到水底,美国人的房子上升起了炊烟,人间圆满而荒凉。

而我至今仍然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

后来我听说她和江琴、林家鸿在一夜之间启程,一起去了加州。我忽然想起来很多年以前我们曾经一起去过那个地方,简意澄点了一首《还珠格格》的片尾曲,我们站在沙发上一起唱着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这一切现在都被折旧,弄脏,变成一朵插在花瓶里歪歪扭扭的纸花。忆我少年游,跨我青骢马,仗剑江湖行,白首为功名。

都过去了,任的是风生水起,梁山聚义,拼将一生只争朝夕,你最后总得被招安,总得反过头来说当年那些风华正茂对酒当歌的日子都是错的,都是不应该的。这没什么好说的。站在梁山上再看下去,也就看得到水枯石烂,看得到桃花落地,看得到一眼望不到头的烟消云散,满目疮痍。

<h3>【林家鸿】,2015</h3>

光芒透过车玻璃照进来,刺眼而带着点点污渍。天空蓝得发亮,像结上了一层薄冰一样——不过这是4月末,4月是不会结冰的,我们从美国的最北端往最南端行驶。这座城市有个奇怪的西班牙名字,大路上都是尘土,从车里看向外面,南美人众多,卷得厉害的口音和酱油色的皮肤,把这块烈日坦荡的贫瘠土地衬得像一张暴晒过的底片。再往远看过去,是一家墨西哥菜老旧发灰的标牌,白色的塑料袋被风刮向蓝天。

昨晚换了江琴开车,我忘了什么时候在车后座上躺下,一路颠簸地睡过去。这段旅途漫长得让人窒息。广播里没完没了的贾斯丁·比伯听得多了,我想他妈砸车。昨天半夜有那么一阵子我觉得我快要死了,真皮的座椅和四面八方渗进来的冷空气包裹着我,我觉得我整个人结上了薄薄的霜,风一吹就前赴后继地变成泡沫。就在我冻得迷迷糊糊快失去意识的时候,电台广播里又开始放贾斯汀·比伯的歌,我用尽了最后一口气挣扎着够到前面把电台关了,然后我就清醒了,贾斯汀·比伯救了我的命。

我睁开眼睛,眼前白茫茫一片,浑身的骨头一动就咔嚓咔嚓的响。江琴在穿过玻璃炙热的阳光下打着哈欠,真皮座椅摸着烫手,车里又被烤得像个面包机一样。“迷路了,”苏鹿像说一件什么好玩儿的事似的回过头来对着我说,“我们走错了。”她的双眼通红,嘴唇干瘪,好像是被熊熊大火烧过的荒漠,她身后的玻璃外面有只秃鹰,狰狞,肃杀,毛色像是乌鸦,大得让人恐惧,从满地扬起的尘埃里飞上来,拍打着翅膀,大叫着飞上高远的苍穹,声音凄厉欲绝。我觉得它像整个辽阔的荒漠一样,马上就要扑过来,就要把我们吞没了。她的话一次一次地震荡着我的耳膜,像电磁波一样在我脑子里来回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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