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黑鹰从天降落,匍匐于窗棂,将前爪伸到他面前。
云憬解下系在鹰爪上的细竹筒,取出里面的密函,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时,唇边不禁微微一扬。
钟晔上前一看,面色却是铁青:“殷桓这次与南蜀之战大获全胜,必然又要加官晋爵,愈发不可一世了!”
他说话时,云憬早已将密函着火燃尽。见钟晔一脸怒恨交加,云憬提笔于书案上写道:“钟叔,南蜀之胜有利东朝社稷,你不可因怨心而短视。”
“我何尝不知?”钟晔叹息,眼底依然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我只是恨见小人得志。”
云憬若无其事地一笑,将笔放下,伸手去抚摸那个装有古琴的木盒,似有所思。
“少主?”钟晔终于在怒火之余想起了另一件要紧事,不由失色,“这琴……你真要把它送给尚公子?”
云憬不置可否,烛火下青衣淡柔,静如一泓秋水。钟晔看着他这样,心吊在半空,紧张至极。云憬忽而微笑,转目看着他,目光有些古怪。
“我自不敢让少主做言而无信之人。”钟晔看出那目光下的质疑,有些没好气,“少主当初既然与尚公子说好,此番他助殷桓胜了南蜀之战,便送这琴。钟晔就是再舍不得,也不敢阻拦少主。不过少主可要想好了,若将来郡主得知这中间的内情,你该如何对她解释。”
会有要他解释的一天吗?云憬的手指僵硬一刻,恋恋不舍的心意顷刻荡然无存,拂开木盒,转身入了内室。
<h3>(三)</h3>
飞鹰传信自是快过骏马加鞭,荆州战胜的加急捷报传入邺都时,已是隔日后的深夜。
星月浮天之际,宫门夜开,捷报长喝一路高呼至前朝尚书省。值夜的丞相沈峥不敢怠慢,忙捧了捷报送至承庆宫。舜华自他手上接过捷报,待要转身时,沈峥唤住她:“有一事……”
“丞相请说。”舜华有些不耐。自从那日为沈伊的放荡不羁小吵过后,夫妻二人纵是日日相见商讨朝事,私底下却依旧存着隔阂。
“太后说的任官一事,我对伊儿提过了。”
“如何?”
“他自是不愿。”
“不愿?”舜华竟是颔首一笑,“我知道了。”
沈峥有些莫名其妙,琢磨着她离开时微含释然的笑意,须臾醒悟过来,不禁摇头苦笑。
舜华将捷报呈入殿中,沈太后只翻开看了一眼便放下,神色平静如常。舜华道:“荆南战胜,不是太后日夜期盼的好消息吗?”
沈太后换上礼佛的素服,淡然道:“凡是皆利弊相存,荆南战胜,也不例外。”
“太后可是担心殷将军?”
“此是其一,殷桓已经封将拜侯,扼守荆州要塞,权驭五州军事。此次战胜,西州势必强,朝廷要如何褒奖他,着实让人费难。”
舜华点点头:“太后既说其一,那么其二呢?”
沈太后的目光在殿中鼎炉上飘忽了一瞬,悠然道:“捷报上说前锋大将萧少卿智勇无双,独率水军三万败十万南蜀军。少卿是皇族子嗣,这本是好事,可惜……”
可惜什么,她未再说,言下之意耐人深思。
不等舜华斟酌清晰,沈太后话锋已改道:“其实如此也好。既然荆州战胜,便让前方的人都回来吧。一来封赏,二来北朝迎嫁使臣将来邺都,朝廷挟新胜之威接待,声势必然不同。三来,明妤出嫁,少卿正好可以赶回来送她阿姐北上。”
“太后的意思是让小王爷做送嫁大臣?”
“皇族里还能找出更合适的人选吗?”沈太后尖锐反问,“太子少陵十二,另一皇子少宣才九岁,如此稚子怎能代表东朝北上送嫁?”
舜华听到这里,终于明白方才“可惜”之词的余音。
沈太后转身步入佛堂,亲自焚上香,展了衣裙跪下,将念经前又问舜华:“文昭殿今日情况如何?”
“敬公公带了消息过来,说陛下已吃得下药食。我也去看过,这几日经阿憬那孩子的诊治,陛下虽未醒,气色已好了许多。”
沈太后不再言,闭上双目,对着庄严的佛像恭敬叩头:“求佛祖保佑我东朝永世昌盛。”
舜华合手行了佛礼,轻轻掩门退出。
捷报到朝的次日,邺都城又出了件大事。垂垂老矣的尚书左仆射邱隆在此前一夜不知受了什么意外的惊吓,轰然病倒榻上。邱隆乃三朝元老,二十五年前,沈太后由玉妃晋封为后位有此人力鼎之劳,是以多年心腹,甚为看重。消息一传入宫中,沈太后当即命御医前去诊治。御医到达邱府,见病卧榻上的老者目光散乱,口中胡话不断,按其脉搏更是时有时无,于是黯然摇头,给出个“但看天意,及早准备后事”的诊断。
噩耗从天而降,邱府诸人自是一番哭天抢地的哀恸,忙乱中,邱隆之子在父亲的书房发现一封未曾上书的折子,翻开一看,却是邱隆请辞的折书。
原来父亲早就有退隐的打算吗?邱隆之子阅罢叹息,第二日便将折书递上朝廷。
左仆射之位从此空置,沈太后暗中勘察当朝大臣的才能,却迟迟没有人选的决断。诸臣观望猜测之际,自是不料在承庆宫书房,沈太后是如此对舜华道:“哀家看沈伊可当得此位。”
舜华吓了一跳:“伊儿?”
“正是。”沈太后望着她目光深刻,“你们夫妇是否也太过纵容他风流成性了?想我武康沈氏世代公卿,到伊儿这辈嫡脉仅此独苗。哀家以为,你们夫妇也适时可以考虑,若再放任他如此下去,今后到黄泉见到祖宗们该如何交代。”
“太后,”舜华硬着头皮请辞,“沈伊从不碰触政事,何况又这么年轻,恐怕……难以担当左仆射重位。”
“年轻?”沈太后冷笑,“不见得吧。世人不是有赞语说,大才槃槃商之君,江左独步云澜辰,挟剑绝伦萧少卿,盛德日新沈伊郎?北朝商之君与他年纪相差无二,不一样贵为一朝国卿?云憬将云阁经营得富可压国,手下能人辈出,风姿旷世。至于少卿,那更不必说,南蜀一战扬名天下。这三人哀家看都是名副其实的栋梁之才,唯独这沈伊……他是不是也该出来济世为民,证明一下他江左名士领袖的荣光?”
似乎确实是这个道理,舜华在沈太后严厉的目光下哑口无言,只得道:“我会与他说此事。”
“甚好,”沈太后慢条斯理批奏折书,“但不要让哀家等太久。”
“是。”舜华暗自叹息。
<h3>(四)</h3>
深宫之中,未受朝局动荡影响的人并不多,夭绍却是其一。
这日午后,夭绍从文昭殿探望皇帝萧祯回来,便一直坐在承庆宫后梅林深处的凉亭里学着刺绣。宫中绣技最高超的女官在一旁耐心指点,教导两个时辰后,看到夭绍针下绣出的图案,女官起初的热情早被一盆盆冷水浇得分毫不剩。
黄昏下,夭绍手握绣针,望着绣件默默无语。女官不忍指责,更不忍再睹锦帕上的绣纹,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郡主学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奴婢先告退。”
“好吧,”夭绍抚摸伤痕累累的手指,羞惭道,“今日让姑姑费神了。”
女官道:“不会,刚学都是这样。明日奴婢再来陪郡主练习。”
夭绍微笑颔首,女官敛袖一礼,转身离开。
此时已近暮,万碧成晖。夭绍独自坐于亭中,侧首望着西方天际秋霞恬静,惘然有思。
“难得见你如此笨拙,你是故意的吧。”一人戏谑的声音蓦然随着凉风吹入夭绍耳中,瞬间打断了她瞻赏落霞的兴致。
“什么故意?”她不动声色地回头,望着从梅林里踱步而出的白衣公子,“你怎么还在宫中?待会宫门关了出不去,小心舜华姑姑又骂你。”
“骂?”沈伊无奈,“方才已经被训过了。”
夭绍瞧着他落魄的模样有些好笑:“你又犯了什么错?”
“一言难尽。”沈伊走入亭中,打量她绣了一下午的成果,“这一团彩色花哨的,是什么?”
夭绍提了提针线,正容告知他:“凤凰。”
“凤凰?”沈伊笑得狂放,憋在胸间的抑懑被此话一下疏散,转眸见夭绍正目光犀利地望着他,手捏的银针在霞光下锋芒闪烁,不禁一个激灵,“你好好地,怎么想起刺绣来玩?”
“玩?”夭绍斜眸,“是婆婆说明妤阿姐要出嫁,我该亲手绣幅百鸟朝凤图作为贺礼。”
仅一只鸟就折腾如此了,还百鸟朝凤?沈伊颇为同情地道:“真难为你了。”
“谁说不是?”夭绍对着刺绣发愁,“我还是画一副百鸟朝凤图好了。”
“其实你也不必这般愁,明妤公主那样疼你,你便是绣一副野鸡图过去,她也必定当作宝贝收着。”沈伊撩袍坐下,叹口气,“而我的事,却是分外棘手。”
夭绍闻言稀奇:“原来沈伊郎也有棘手的事?”
沈伊皱了皱眉:“记得那个左仆射邱大人吗?老头子病重向朝廷卸职,太后今日召我入宫,就是让母亲来劝我,说要封官。”
“你答应了?”
“当然没有。”沈伊长叹道,“不过,三日后便要给答复。”
夭绍知道他厌烦仕途,想了想道:“上次要封官时你不是逃出邺都一段日子,朝廷也没有追究,就此不了了之不是?”
沈伊揉额:“那时少卿在朝,有他帮着垫后周旋,我无后顾之忧。此刻他在荆州还未回来,远水如何救近火?”
夭绍道:“左仆射佐尚书事,此要职素来为你们武康沈氏左右,婆婆是不会轻易让别人任此职的。你若真不想做,不妨推荐一个与你才能相当、名望相当、也有意报效朝廷的人。最重要的是,出自沈家的门生。这事是急事,朝廷断不会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沈伊道:“办法谁人不知?可眼下哪里去找这样的人?”
夭绍微笑:“憬哥哥不是来了邺都?你别忘了剡郡名士云集,他常年在剡郡,自然与江左诸名士交好。更何况他府上门客过千,你若让他为你引荐,自然是没错的。”
沈伊闻言目光一亮,抚掌道:“正是!”他端详着夭绍,不住叹息,“好聪明的小夭,我怎么没想到?”
盛赞之下,夭绍淡然:“所谓当局者迷。”
左仆射一事迫在眉睫,沈伊出宫后直奔云府。临近府前正逢云憬的马车拐出偏门,沈伊也不着急追上,只策马跟随其后,直到马车出了城,见秋月清冷,官道萧瑟,他兴致一起,取下腰间的凤箫,吐气吹起。
夜下凉意无边,箫声凄婉断肠。过路行人闻着心生悱恻,纷纷避之不及。唯那马车缓慢驰行,不为所动。沈伊略停了停,飞扬的长眉促狭十足,突然鼓气出唇,官道两侧顿时箫声飘荡,回音不绝,连晚栖的飞禽也被惊醒,拍翅逃之夭夭。
“偃真见过沈公子。”跟随云憬车旁的偃真终于拍马回头,对沈伊揖手,“少主请你走近说话,不必吵了山鸟休憩。”
“人还不如鸟,野外之地吹个箫也要被约束。”沈伊不甘不愿收了凤箫,瞥着偃真道,“偃叔作证,这可是他求的我。”
“是。”偃真无力道。
沈伊一拢缰绳,大笑着急驰追上,靠近马车之际翻身一跃,便推开车厢门掠了进去。偃真紧随其后,劈手拽住沈伊飞纵之际险些失控的坐骑。
这位公子折腾人的法子可真是层出不穷。
偃真牵着马,与驾车的钟晔对视一眼,连连摇头。
车轮辚辚重新上路,车厢里,云憬坐于烛下看书,神色不为所动。沈伊吹箫累及,迫不及待喝尽一盏茶汤,才拍着云憬的肩,笑道:“澜辰,你看方才那曲佳不佳?”
云憬笑而不答,车外的钟晔早就被他的箫声扰得忿忿难忍,此时哈哈一笑,道:“沈公子大才如斯,自是难得的好曲。”
沈伊只当听不出他的奚落之意,拉了车帘探出脑袋,施施然颔首:“只以为世人皆愚,却不料钟叔却是我沈伊的知音。”
此等厚颜之徒当真举世难得,钟晔忍无可忍,怒冲冲甩出一鞭,“哧啦”勾起车帘,眼不见为净。
沈伊捂着差点被鞭风抽及的脸,惋惜长叹:“听闻钟叔素以冲淡著称,怎么每次见到我却总是这副急急躁躁的模样?”
云憬此刻终于放下书,扬眸看着他。
“我今日来找你是有正事的。”想起此行来意,沈伊终于收起浮夸之色,揉着额叹道,“我要你帮我推荐一人,可胜任左仆射一职的。”
他说得直截了当,云憬却皱起了眉。
剡郡云氏已多年不过问朝事,沈伊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不待云憬细想,沈伊又突然转了话头,左顾言它:“澜辰,你这八年都未来邺都看夭绍,可知每逢阴雨纷飞时,是谁替你守在她身边?”
未料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纵是见惯风浪的云憬,闻言也不由一怔。
“这个好人,自是我做的。”沈伊不顾羞耻,语重心长道,“今日我来求你此事,其实也是夭绍出的主意。若你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亏欠,便看在她的情面,应承我的请求吧。”说完他又抚摸腰间凤箫,言词中颇是自许:“你看方才,只要你一开口,我可是二话不说就应下了。这才是所谓的兄弟。”
车外两人闻言自是哭笑不得,云憬倒是习以为常,也未思索太久,执笔于一旁案上写道:“吴郡赵谐,如何?”
沈伊看到藤纸上赵谐的名字,怔了一瞬才道:“佐治才子,赵谐?”
云憬落笔道:“也是你祖父沈太尉当年的门生。”
“我知道此人,当年他本是中书侍郎,后来不知为何辞官归隐,任凭朝廷如何招揽也不肯再次为官。我父亲为丞相后,他倒是来过邺都几次,我也见过,只是他绝口不提为官一事,似已决心隐遁。”沈伊不无担心道,“你确信能请得动他?”
云憬书道:“若他真心隐遁,就不会来邺都见你父亲了。据我所知,他倒是给过沈伯父几次不错的政见。前些年赵谐住在剡郡时,我与他知心相交,可以帮你传信相邀试一试。”
沈伊颔首:“赵谐体气高烈,忠诚正直,既有王臣之节,又有社稷之能,请他出山自是再好不过,不仅父亲,连谢太傅也很是赏识他。”
“既如此,若让你父亲向朝廷推荐,应该事半功倍。”
“好!”沈伊拍掌认可。
心思落定,他抚着下颚眯眼而笑,突然起身打开车厢壁橱,自里面摸出一个白玉酒瓶,抱入怀中道:“醉眼横看惊天阙,我自吹箫梦骄阳。澜辰啊澜辰,你素知哪里有美酒,哪里有沈伊。今日藏了此等佳酿,却不拿出来与我共品,还有没有义气?”
见他闻着酒香一脸馋色,云憬笑笑,低头继续看他的书卷。
“给我了?多谢。”沈伊自问自答,瓶塞一开,清冽干纯的酒香四处漫溢。他浅尝一口,击案而赞,笑道:“澜辰,只有在你记得送我酒喝时我才觉得你是原来的阿憬。平常见你那般正经,倒像极了昔日的阿彦。”
云憬愣了愣神,沈伊宛若不察,大笑转身撩开身旁车帘,望着道侧飞逝退后的树荫,喃喃道:“是去兰泽山的路。眼下太子正在兰泽山的慧方寺礼佛,你去那里做什么?”
云憬微微一笑,自衣袖间取出一卷密函给他。
沈伊阅罢惊喜击掌,叹道:“他这个异邦胡人真是大胆,竟敢孤身来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