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二章 归计恐迟暮  苍壁书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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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子绯唇露浅笑,眸色却慢慢暗下去,由夭绍扶着靠上软褥,轻道:“你来要说明什么?”

夭绍忽有些赧然,低声道:“姐姐先要原谅我,我……偷看了你写给他的信,所以才这样迫不及待来找你。”

苻子绯笑了笑,浑不以为意:“看便看了,我并不似他,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那信也没有什么,不过对过往情义而言,我苻子绯对他车邪,算是有了交代。只是他,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如今与父亲矛盾至此,却也不曾对我有一句解释。你方才说他不知道我被封为妃的事……他何尝不知道,此事在他北去战场前裴太后便与父亲谈过,我那时不顾女儿家的羞耻,将此事告知他,望他能有表态,尽快求父亲为我二人落成一生大事,可他却……”她微微垂首,吸了口气,面色愈见苍白,勉强一笑时,泪水却又纷纷落下来。

“苻姐姐,”夭绍细细为她擦拭泪水,柔声道,“我大哥却是有苦衷的。”

苻子绯初始不觉,待反应过来,身体一颤,猛地抬头盯住夭绍:“你……你大哥?”

“是啊,他并不是我父亲的学生,之前为了行事方便,也为你不另起担忧,所以对你隐瞒了身份。车邪,其实是我离家六年不归的大哥,东朝晋陵谢氏的嫡长子,谢澈,”夭绍微笑道,“姐姐是不是奇怪,以他为谢氏少主的身份,为何要来北朝甘为人下?”

苻子绯怔怔道:“为什么?”

夭绍笑意凝在唇角,眸色渐黯,慢慢道:“尚自幼为苻大人的学生,和苻姐姐也是兄妹情深,想来姐姐对九年前的独孤一氏的冤案不会不了解。当时天下人都道鲜卑独孤氏、高平郗氏全族被灭是如何地凄惨,却不知晓,我晋陵谢氏在此一案中也险些家破人亡。”

她话语低沉清冷,苻子绯只觉握着她的手也愈发寒凉似冰玉一般,脑中想起九年前洛都的血光弥漫,也不免心中战栗,再念谢澈和夭绍亦在这样的阴影下度过了九年,不由心生怜惜,伸出另一只手,轻抚夭绍的手背。

夭绍沉默片刻,才又续道:“九年前,我父母因郗氏冤案被牵连丧命,谢氏一族在朝中为官者多受打压,阿公引咎辞去辅佐帝君的重任,独留太傅空衔;大伯父因自小身体虚弱,因郗氏之案的拖累,在狱中度过大半年,再出来时,不出三个月,便病逝了;大伯母因此也终日郁郁寡欢,未过多久,也追随大伯父命陨黄泉。大哥在家守孝三年,而后留书出走,再也未回……我起初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每次问阿公,阿公都说大哥是去游历江湖了。直到去年我送明妤阿姐和亲,才在宫宴上再度见到大哥,也才知道,他消失的这些年,是隐姓埋名在北朝,伺机探查当年冤案之后的真相。”

“他来北朝,原来是为九年前的冤案……”苻子绯喃喃道,“那为何、为何……”她的言下之意,是为何谢澈会投身在苻府门上,可话没问出来,脑中思绪一转,已然了悟。是了,父亲从来都引独孤叔叔为知己,对当年旧案一直耿耿于怀,多年来暗中也为平反独孤一案奔波不休,只是近来,却不知为何与尚愈见隔阂疏远……

她心中怅然,半晌回味过来,才道:“如今独孤氏与东朝郗氏俱已平反了冤案,为何他还要留在北朝?且位为大将军,如今又手握军权,难免被我父亲猜忌恼怒。”

夭绍望了她一会,声音微凉:“苻姐姐以为,两朝陛下一卷御旨下放,便能了结当年的旧案?当年的血染都城、举族丧灭的哀痛,这样就能抚平?对独孤氏、郗氏而言,他们所有的仇人仍逍遥事外,如此,岂能平罢九年怨怼之心?”

这些话她虽低声静静说来,听入苻子绯耳中,却如遭重击,至此才领会到谢澈的苦楚,更觉自己与谢澈之间,往日之情看似亲密,却原来从未了解过他的伤痛和为难,心中又愧又恨,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是我想得简单了。你大哥大仇未报,我又怎能让自己牵绊住他的脚步?之前那样的胡闹任性,却枉对他的一番心思了。”说到此处,她轻轻微笑起来,脸庞也有了光彩,柔声说道,“我也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要存心负我。”

夭绍低声道:“苻姐姐,我大哥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如今因你父亲的猜疑和北帝的忌惮,与你的事,怕是……”她停住不说,沉默一刻,又笑道,“过几日我要就要回东朝了,你愿意与我一起南下,去邺都见见阿公吗?”

“南下?”苻子绯嗫嚅着,恍惚良久,才摇了摇头,“我不能随你走。”她抬起双眸,眼中含泪,目光却甚为清澈,微笑看着夭绍,道:“你大哥为国为家可以不顾一切,我虽是女子,但幼承庭训,也知晓家国君父不能背叛的道理。”

家国君父——夭绍未想她的执念在此,怔了片刻,不由苦笑。在这样的四个字面前,任何劝说都是徒劳,于是只得叹息:“纵然不南下,姐姐就真甘愿入宫为妃?”

苻子绯不答,望着窗纱上摇曳不住的婆娑树影,手指抚摸着窗棂,默然中似在思索什么。渐渐地,她眼神空茫,似望向了无尽的远方,忽而一笑道:“东朝,江左……往日听你大哥说起那里的景致,我心中便很向往,只可惜,今生是注定无望啦。”她手指倏地用力,推开窗扇,冷风灌入,案上烛火扑闪几下,光影晕晕晃荡,随即一灭,满室昏暗。

阁楼外,月已西沉,曙光未露,天色黑如沉墨,再透不出一丝光亮。

<h3>(三)</h3>

夭绍回到王府时,已是拂晓。一夜未眠,兼之心中伤感、郁结未消,卧榻后沉沉睡去便不愿再醒,直到黄昏时分,云玳估算着宫宴时辰,不得不入内室将她自榻上拉起。夭绍浑身无力,任侍女挑选了裙裾,描绘了妆容,束起高髻。待一切收拾妥当,她又伏案闭目休憩起来。直等商之回府,命人来叫明嘉郡主同去宫中,她才揉着额喝了一杯醒神的甘露,又叮嘱沐奇几句,方自玉璧园出来。

府外车马已备,却未见商之。夭绍撩起车帘想要先上车,目光一瞥车内,脚步止住。只见车厢壁上斜挂着一条细玉杆,其上趴伏着一只飞鹰,灿金色的羽翼,淡绯色的眼眸,雪白尖嘴,神采奕奕不可一世。

夭绍认出这便是去年在云阁见到的商之的飞鹰,笑了一笑,柔声道:“我们见过了。”

那鹰懒洋洋打量她一眼,骄傲扬起脖颈。夭绍只道彼此叙过旧,隔阂已消,便要探身入车中,岂料那飞鹰盯着她,双目精光忽盛,拍翅直袭过来,惊得她忙抽身后退。

“画眉,不得胡闹!”身后一声低喝传来,那飞鹰眸光微敛,展翅在夭绍头顶绕了几圈,才翩然飞去府前黑袍男子的臂上,将系着细竹管的左爪高高举起。

商之取过竹管,淡淡道:“去吧。”

那金翼飞鹰低低嘶啸一声,似有不舍,在商之袖袂上又磨蹭了两下,方才重新展翅,飞扬直冲云翳。

商之看过竹管里的密函,唇边微微一扬,含笑揉碎丝绡。他抬起头,方见夭绍仍站在车旁,仰着头愣愣看着飞鹰消逝的方向,神色怅惘。

“上车吧。”商之上前掀起车帘,在她身边轻声道。

夭绍这才收回目光,转头望着他,红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踌躇又止。

商之声色不动,只握着她的手,将她送入车中。

一路无言,至宫门前天色已暗,数千宫灯煌煌璀璨,更衬得重重殿阙的雍容寂静。两人刚下车,迎面一辆紫绛罽軿车驾缓缓而至,也在宫门前停下。车门打开,仆人伸手扶出一女子,绯色宫裙外罩素色轻纱斗篷,腰佩一枚剔透水苍玉,姿影秀美。听闻仆人在耳旁的低语,那女子在车边静站片刻,慢慢转过头来。

宫灯映照下,玉颜妍丽,明眸深远,正是裴萦。

裴萦不曾在宫门前久留,望了一眼商之,又看向夭绍,浅笑着点了点头,便在仆人的搀扶下,先入了宫门。

夭绍并不知今夜宫宴裴萦会来,初时虽讶异,但转念想起近在咫尺的血苍玉,却是又欢喜又忐忑。

晚宴摆在北苑青云殿。

不同北帝大婚时设宴的瑶光殿,青云殿既无富贵雍容的气象,也无华丽精致的陈设,不过是木石砌成的古朴殿宇,幽致僻静,筑在千顷碧波的一座孤岛上。

夭绍与商之乘舟而去,遥望青云殿,只见殿周珠帘垂散如雨披泄,在数十盏宫灯照耀下,宛若一片明霞御风凌波。

轻舟一行如同仙旅,待上岸后,迎面凉风阵阵、清香扑鼻,愈发让人心旷神怡起来。岛上古树环拥,繁枝参天,时已入夜,林中却有无数的珍禽异兽悠然散步其间,姿态矜持高傲,毫不避忌行人。

夭绍脚步微顿,抚摸其中一只白鹤,流连不走。商之瞧向殿中,见帝后均还未到,于是也不催促,负手一旁,微笑着看她逗玩白鹤。

“我曾经也养了一只鹤。”夭绍坐在道旁矮石上,手轻轻安抚白鹤的背。那鹤贪恋她的温柔,将长长的脖颈伸过去,依偎在她的肩头。夭绍忽怔忡起来,低声道:“鹤老以前也喜欢这样靠着我,可是……如今却不知道它在哪里……”

商之道:“我一个月前却见过鹤老。”

夭绍讶然抬头,商之轻笑道:“其实自九年前起,义垣兄便一直带着鹤老。如今他随着阿彦南下了,想必鹤老此刻也在阿彦身边。”

“是吗?”夭绍抿起唇微笑,目中柔光轻动,望着白鹤,其间思念之色愈见深浓。“我好久没见到他……嗯,它啦……”她微微低下头去,站起身,与白鹤道别。

两人刚要转身入殿,岸边又靠过来两条华舟,舟上有人隔着很远便在不住嬉笑,满岛安静,唯她一人笑声娇憨,此刻刚上岸,便放声喊道:“尚哥哥,明嘉郡主!”

商之二人回头,只见慕容虔夫妇与慕容子野夫妇俱已上岸。晋阳一身淡黄宫裙绣着金色牡丹,临风一站,丽色不胜娇盈。她提着裙裾小跑至夭绍面前,含笑道:“你原来一直没有回东朝啊,可恨子野一直瞒着我,我今天才知道。不然我大婚时一定要要请你入宫赴宴的!”说着又拉起夭绍的手,喜滋滋道,“你送给我和子野的画我很喜欢,那只歇在梧桐树上的凤凰,唔,真是漂亮!”

夭绍也很高兴:“你喜欢便好。”她轻轻放开晋阳的手,与商之一起上前见过慕容虔与云氏。本要欠身礼拜,慕容虔却止住她道:“皇家宫阙,不必行家礼。”那云氏在旁边淡淡一笑,看了夭绍几眼,并不多言。

夭绍从小便知云憬的姑母嫁与了北朝慕容氏,虽则谢、云两族向来交往亲厚,但她出生时云氏早已来到北朝,因此从未见过,只听闻这个云氏闺字徵在,自幼聪慧善决断,举族视为奇才,可惜身为女儿身,空有满腹才华,却不得施展。后来嫁与慕容氏,便再未回过东朝。

夭绍与她今日初见,难免心中好奇,暗暗打量她,只觉她容色果然清丽柔婉,但看向自己时,笑容客气礼到,眉目疏远而淡漠,竟无一丝的亲热之情。夭绍微觉诧异,声色不动,默默退立一旁。

几人说过家常,便往殿中行去。慕容虔与子野、商之在前先走,不免轻声论起朝中政事。晋阳和夭绍陪伴云氏跟随其后,晋阳笑语频频,夭绍偶有和应,云氏总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却一言不发,目光望着林中深处,若有所思。

一路上但凡晋阳经过处,林中鸟兽无不惊退四散,晋阳跺脚竖眉,佯怒道:“本公主有那么可怕?”

夭绍一笑不言,云氏柔声道:“你呀,它们还不是被你小时候折腾怕了。”

晋阳撅起嘴,不以为然:“本公主自幼爱怜它们,何曾折腾过?”

云氏悠悠道:“你小时候来岛上玩,动辄会将它们捉拿回自己宫中,细银链锁着,金丝笼困着,说是爱怜,不如说是从此囚禁了它们。须知它们和人也一样,是要自由和自在的,虽本性纯良,但倘若被关琐的时间长了,忿恨怨怼之心难免而生,你也不要太过埋怨它们。更何况,每物都有自己的生存喜好,安身哪处便是哪处,何故要四处奔波不停,不仅乱了自己的道路,也乱了别人的生活,若是惹得事小还能原谅,倘若事大,那便是要变天啦。”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晋阳听前几句时还不住点头,面有愧色,待听到后面,便开始茫然,蹙眉撒娇:“娘亲说什么呢?晋阳都听糊涂啦。”

云氏挽住她的手,含笑轻拍:“我是唠叨了点,你也不用细听。公主尚幼,且身处皇家,这些道理本也不需要知晓的。”言罢侧首看了看夭绍,轻轻道,“不过听说郡主自小聪慧,又得沈太后和舜华姐姐多年教导,人情世故自是通晓,想必是能明白我的话的,是不是?”

夭绍方才看她神色本就心觉异样,后来听她开口说话,便细心留意听了。她自幼遭逢大难,如今又南北奔波,历经了不少事,自能听出云氏是话中有话。只是云氏的言语乍然而至,她隐隐约约觉得是在责苛自己,但问责从何而至,她一时却理不清头绪。

此刻云氏问话,她只得如实道:“夭绍惭愧,并不能知晓伯母的言中深意。不过伯母的话,夭绍会记在心中。”

“如此便好。”云氏轻笑颔首,携着晋阳,先踏上了石阶,走入青云殿中。

夭绍揣思着云氏的话,脚下踟蹰,有意落在诸人身后。待她入殿时,晋阳正拉着先到的裴萦絮叨不休,云氏与慕容虔坐于左侧首席,夫妇二人含笑低语,像在商谈什么。慕容子野坐在离晋阳不远处,微笑支颐,望着晋阳的一笑一颦,眸中满是温柔缱绻之意。

席上不曾见到商之,夭绍也没有多寻,自找了一处空席坐下。殿中侍女随即奉上一盏热茶汤,青云殿处在水泽岛上,入夜湿寒,夭绍在林中深处待得久了,此刻确有些冷意,低头饮了几口热茶汤,平稳住心神,才抬头看向对面。

殿中与殿外一般,灯烛不多,却有无数珠帘悬挂周壁,映得满殿光彩柔和温润。夭绍目光落在裴萦的面庞上,凝视一刻,微微惊讶起来。

适才宫门外匆匆一瞥不曾发觉,此刻在炫目的珠光下,夭绍方看清裴萦一反往日柔弱的病态,肌肤光洁明亮,眉目神采焕发,端是十分健康动人的模样。而裴萦与晋阳笑谈时,也非素日弱不禁风的袅然之态,双颊绯色晕染,那样绮丽的颜色,绝非脂粉可敷成。

裴萦病恙痊愈了吗?夭绍甚为疑惑。

而另一边,晋阳虽与裴萦说着话,但被一旁慕容子野那样盯着看,多半有些心不在焉,不时侧首瞪一眼慕容子野,神色娇嗔,目中却尽是害羞与欢喜。慕容子野被她瞪得多了,傲气一起,斜睨起双眸,掉开视线,专心致志欣赏起殿外水光。

裴萦目睹他二人这样难掩的柔情蜜意,好笑的同时心头却是一酸,掩袖执盏,抿了抿茶汤。待放下茶盏,却见晋阳正瞧着自己的脸发怔,裴萦笑道:“你又发什么傻?”

晋阳上上下下仔细瞧她,“啧啧”道:“萦姐姐这次自华清宫回来,似乎身体大好了。我们聊了这么久,你还这样有精神……”说着目光一闪,凑上前,悄声道,“是不是因为血苍玉啊?”

裴萦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一旁慕容子野却转过头来,望着裴萦的眉眼,愣愣出神。

晋阳拾起一颗果子扔向他,恼道:“不许这样看!”

慕容子野皱了皱眉,慢慢转开视线,然脚底却似有寒气浮起,面色渐渐发白。晋阳哼道:“又装模作样了!”甩了头,不去理睬他。

裴萦却若有所觉,看了慕容子野一眼,蹙眉思了片刻,微微抬起双目,眸光有意无意看向殿中一隅,望了一会,又垂首沉思。

殿中乐声不绝,孤身坐在对面的夭绍自不闻他们的对话,此刻见诸人神色异样,又见裴萦望着殿中角落像有所感,便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那里的光线比殿中任何一处都要黯淡些,从她这边的方向看过去,更是背光模糊,可那袭黑袍却正在那里,修长的身影静静倚着身后的栏杆,孤单而又淡漠。

夭绍下意识便想去他身边,刚要站起,脑中却忽地浮现云氏的话,心念微动,又慢慢坐下来。

<h3>(四)</h3>

酉时过半,宫侍方簇拥着帝后、裴媛君及司马皇室几位老亲王至青云殿。殿中乐止,商之这才自角落里起身,在夭绍身边坐下。夭绍见他面色如常,并无忧虑伤愁之态,便没有再多言。

酒宴伊始,诸人举杯敬酒北帝,恭贺得胜之喜。夭绍听他们祝词方知道,原来谢澈昨夜已攻下咸阳,且领兵与赵王所部连成一线,将攻夺斜谷关。胜报今日午后到达宫中,中原战场的形势至此乾坤已转,司马豫龙心大慰,宴上杯到不拒,连饮数斛,确是得志踌躇的喜悦。

三巡过后,诸人言词渐无拘束。因是战时,又是家宴,宾客只这十数人,顾忌甚少,且宴上只有丝弦助兴,并无以往的纤歌飞舞,气氛颇为清雅和睦。君臣之间又因战胜之喜,言笑晏晏,一时相谈甚欢。

满座谈论的都是北朝诸事,夭绍身为局外人,对朝政并不感兴趣,对他们谈话充耳不闻,只默默饮酒,于心中徘徊的除了血苍玉外,便只有明妤。

她已许久未见明妤,今夜难得再见,关切之情自是不言而喻,不时便抬眸往龙案旁瞧一瞧。明妤容色照人,笑颜依旧,似乎比大婚前还要丰腴了不少,夭绍望着心中渐安。而后又目睹北帝对明妤的关切温柔,两人对视时,其间情意深藏。这样的亲厚依恋,绝非做戏可得,夭绍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暗自替明妤欢喜。

“酒壶便放这吧。”忽听身旁商之道。

斟酒的侍女依言放下酒壶,退到一旁。夭绍这才发觉今夜宴上商之沉默寡言得很,除了先前的敬酒,此后除非北帝询问,再未多说一句话。夭绍身子微倾,在商之伸手之前,轻轻拿起酒壶,放在自己这边。

商之一怔,夭绍轻道:“你已喝得太多了。”说着,倒了一杯自己饮的花露,递至他面前。

商之微微笑了笑,接过花露饮下。

“我有事要问你。”夭绍低声道。

“什么?”

“我看萦郡主气色甚好,像是病愈了。”夭绍道,“你医术了得,帮我瞧瞧,她是不是大好了?”

商之望了一眼正与裴媛君说话的裴萦,淡淡道:“是,她已痊愈了。”

“那就好。”夭绍由衷欣喜,“先前我还担心拿走了血苍玉她的身体不能治愈,如今她已病好了,那我拿血苍玉回江左,就安心多了。”

她自顾欢喜,却不曾发觉身旁商之缓缓放下了手中玉杯,紧抿双唇,目中哀伤已然深浓。

宴至酣时,北帝兴起,令移宴殿外,于空旷的玉台上对月饮酒。内侍闻命忙在殿外拾掇案席,不一刻,便恭请诸人外间饮宴。

诸人围拢玉台上,头顶冰轮圆月,脚踏葱郁丛林,眼望冷波汩汩无边无尽,远处更有横山黛色半遮天幕,景致之妙,足以醉人。

夭绍至此心境也不同方才,夜下当风,望着月生白浪,烟波浩渺,亦觉畅怀。耳边又听慕容子野正轻声念着东朝名士的诗词给晋阳听,夭绍不由自主地便想起往年在东山时,若逢此夜此景,父辈们必然是聚集一处,曲水流觞,无限风雅。那时自己尚幼,父亲不愿带上自己这个累赘,她每每只尾随阿彦身后,扮作小书童,悄悄地去参加名士之宴。她总是躲在暗处看众人各显风采,前几次倒也无事,只永贞四年的上巳之日,自己稍稍往前站了站,未料那觞就流到了面前。记得自己那时目瞪口呆,旁人却无一分愕然,纷纷笑请自己做诗一首。惶恐之下诗赋如何能出,她只在众人戏谑的目光下涨红了脸,夺了阿彦手里的笛子,横笛一曲,灌了一杯酒,便逃之夭夭。

而后,她生平第一次酒醉,走了没多远便头昏眼花,卧倒路途。幸亏郗彦随后而至,将她背回家中。

想到此处,她眉梢一柔,笑意漾在唇角,再挥之不去。

正沉浸在往事中时,耳边忽传入一人清冷柔婉的声音:“今夜景色既美,喜事也多,若无佳曲相伴,倒也可惜。明嘉郡主,你说是不是?”

夭绍望着端坐高处的裴媛君,微笑道:“北朝宫中的乐师技艺已极好,今晚的曲子也都很应景。”

月色下,裴媛君秀目澄明,缓缓摇了摇头,道:“他们这些不过是凡间俗乐罢了。前几日哀家倒听一位大臣提起,他去年前往东朝迎亲,曾听郡主奏了一曲《浪击青云》,堪称天外之音。今夜若有幸,哀家倒想一闻那首琴曲的风采。”

夭绍闻言怔了怔,待要婉拒时,却听云氏已柔声道:“太后,那曲子妾身曾听过,好是极好,但音调铿锵雄浑,却是阵前曲,并不适宜今夜赏月。若太后真想听天外之音,妾身倒有一个建议。”

裴媛君道:“云姐姐请说。”

云氏笑道:“明嘉郡主在江左自是琴技无双,尚儿在北朝又何尝不是精于乐理的第一人。不如今夜让他们合奏一曲,琴笛成双,应也不俗。太后意下如何?”

裴媛君看了眼云氏,声色不动:“既是云姐姐的主意,哀家自无异议。只是不知尚王爷能否纡尊降贵,为哀家等奏上一曲?”

云氏望着商之道:“今夜既贺陛下得胜大喜,又贺公主与子野新婚,尚儿自当乐意的。”

话语落下,商之与夭绍还未言语,晋阳已抚掌笑道:“娘亲的主意甚好,我也早听说明嘉郡主的琴曲传神,只是不曾一闻,若今夜能和尚哥哥合奏,怕真的是仙曲下凡了。皇兄,你说是不是?”

司马豫微笑不语,看着商之二人,眸色渐深。举座宾客这时也都望了过来,目中皆含期盼之意。

事已至此,夭绍和商之再无推搪的可能。一旁早有内侍将琴案抬了过来,摆在玉台临水一角。夭绍起身一礼,坐了过去,伸手调了调琴弦,对商之微微颔首。

商之站在她身边,将宋玉笛送至唇边,吐气而出,引出曲调。

笛声悠扬婉转,如细雨扑洒、春风绕身,夜风中绵绵散开。夭绍唇角一弯,看了看商之,正见他也低头望着自己,眸中含笑。

这是年少时他谱写给她的曲目之一,二人虽从未合奏过,但年少所练,却是熟敛在心。

夭绍手腕轻动,琴声随笛音缓缓而起,清丽柔软,似莺鸟低低鸣唱、树木簌簌摇曳。琴笛旋绕,契合了一段,而后音色愈行愈阔,一时晴朗如旭日照空,百里竹林潇澈无限,千里花海明媚不尽。再之后音色陡转低沉,宛若江河汤汤流荡、山川巍巍而行,俯望风景如画,山河无涯,令人顿生畅快平生的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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