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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地。”舞蛇轻声道。马利戴斯握住洁西的双手,动作轻柔得就像小鸟的翅膀。

“要出发了吗?”她口气中的热切带着微微的不安,不愿去了解事情出了差错。

“还没有,吾爱。”

“好热……”她抬起头,调整位置,但突然的喘气让她动作暂停。一个讯息无须费力即进入舞蛇的脑海,她受过的训练让她能够冷酷无情地分析:体内出血,关节处也在出血。头颅内部呢?

“那个摔断的创伤从来没有让我这么痛过。”她头没有移动,看着舞蛇,“是别的伤口,其他更糟糕的伤口。”

“洁西,我”舞蛇尝到了嘴唇上的咸味,还掺杂着沙漠尘土中的沙粒,她才第一次察觉到她在流泪。她一时哽咽,无法言语。艾力克蹑手蹑脚进入帐篷内,洁西想再说话,但只能够喘气。

马利戴斯抓住舞蛇的手臂。她感觉到他的指甲刮伤了她的皮肤。“她快死了。”

舞蛇点头。

“医生应该懂得如何救人如何”

“马利戴斯,不要这样。”洁西细声地说。

“如何解除痛苦。”

“她不能……”

“我的一条毒蛇死了。”舞蛇说话的声音比她预期的更大声,挑战的口气中混合着悲伤与愤怒。

马利戴斯没有再说什么,但舞蛇可以感觉到他未说出口的责难:你既救不了她,现在又无法让她死。这一次换成舞蛇垂下目光。这是她应得的谴责。马利戴斯不再看她,转向洁西。他庞大的身影遮住了她,就像一个高大的魔鬼准备与猛兽或黑暗决斗。

洁西伸出手触碰马利戴斯,却陡然将手抽回。她看到就在她手里因工作形成的茧之间,柔软的手掌心出现了瘀血。“为什么?”

“过去的战争,”舞蛇说,“在火山口”她的声音中断。

“那么传说是真的了,”洁西说,“我的家族相信外面世界的土地具有杀伤力,我以为他们在说谎。”她的眼神失去焦点,她眨了眨眼,往舞蛇的方向看去,但似乎并没有在看她,她又眨眨眼睛。“他们编了那么多谎话,为了要让孩子们顺从的谎话……”

洁西再度沉默,并合上眼睛。她缓慢地放松力道,渐趋无力,好像就连放松也是一种让她无法及时忍耐的痛楚。她意识仍然清醒,但她没有任何反应。当马利戴斯抚摸她光亮的头发,尽可能靠近她而不碰到她时,她不说话,不微笑,也没有睁开眼睛。乌青的瘀血四周的皮肤一片苍白。

突然间她尖声狂叫。她握紧双手,手指在太阳穴处猛按着她的头皮。舞蛇抓住她,将她的双手拉开。“不要,”洁西呻吟着说,“喔,不要,不要管我马利,好痛!”洁西在几分钟前还虚弱无力,现在却以狂烈的力量在抗拒。舞蛇只能试着轻柔地制止她,但内心自动诊断的声音又响起:动脉瘤。洁西脑中受到辐射污染而变得脆弱的动脉,正慢慢地在破裂。舞蛇下一个想法同样自动自发地出现,而且更加强烈:祈祷动脉能够迅速剧烈地破裂,让她干净利落地死。

同时舞蛇也注意到艾力克不在她身边。为了要帮助洁西,她必须移到帐篷的另一边,此时她听到狂沙正嘎嘎作响。她直觉地回过身,向艾力克冲去。她的肩膀猛力撞向他的肚子,他松开手中的袋子,狂沙正准备从袋里攻击。艾力克瘫倒在地。舞蛇的脚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抽回拳头,想再次出手,但却突然停住。

她一只膝盖跪了下来。

狂沙在地上盘绕,尾巴轻轻地发着响声,准备再一次攻击。舞蛇心跳加速,她能感觉到她大腿上的脉搏不住地跳动。她的大腿动脉距离刚才狂沙毒牙刺入的地方不到一个手掌的宽度。

“你这个傻瓜!你想要自杀吗?”她的大腿又抽动了几下,她的免疫系统便中和了毒性。她很庆幸狂沙没咬到动脉,就算是她,也会因为那种咬伤而造成短暂的身体不适。她现在没时间为生病苦恼。疼痛逐渐消退缓和。

“你怎能让她这样痛苦地死去?”艾力克问。

“你要狂沙做的,只会为她带来更大的痛苦。”她掩饰她的愤怒,然后冷静地转身拾起那条菱纹背响尾蛇,让它滑入袋中。“响尾蛇不会让人迅速死亡,”这并非完全正确,但舞蛇尚未发泄完的愤怒还足以用来恐吓他,“因它而死的人都死于之后的感染。”

艾力克脸色发白,但仍坚持己见,眼神充满愤怒。

马利戴斯在叫他。艾力克看看他的同伴,然后充满挑衅意味,深深地看了舞蛇一会儿。“那另外一条蛇呢?”他背对着她,走到洁西身旁。

舞蛇抱着袋子,手指碰到白雾隔层的扣环。她摇摇头,甩开洁西死于白雾毒液的景象。眼镜蛇毒液的毒性很快就能致人于死地,不很舒服但是很迅速。用幻梦掩饰痛苦与用死亡结束一切之间,有何不同?舞蛇从来没有刻意要让别人死亡,无论是在盛怒中或是出自怜悯。她不知道现在她是否可以这样做。或者她应当如此。她无法判断她内心的抗拒是来自于她的训练,还是由于更深一层基本的良知使她明白杀死洁西是不对的。

她可以听见那群同伴间的轻声细语,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可以辨别出他们每个人的声音:马利戴斯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悦耳;艾力克音调低沉,声音嗡嗡作响;洁西则气喘吁吁,犹疑不决地说着话。每隔几分钟洁西又和另一波的痛苦奋战时,他们就一阵静默。洁西生命最后的几小时或几天,将耗尽她所有的力气与精神。

舞蛇打开袋子让白雾出来,白雾缠在她的手臂上,并爬上她的肩膀。她从这条眼镜蛇的头部后面握住它,以防止它攻击,然后移动到帐篷的另一边。

他们抬起头看她,并露出非常诧异的表情。尤其是马利戴斯,他似乎好一会儿都认不出她来。艾力克的视线从舞蛇移到那条眼镜蛇上,然后又看向舞蛇,他的表情很怪异,掺杂了顺从与胜利的忧伤。白雾轻弹蛇信,捕捉他们的气味,天色昏暗中,它没有眼睑的双眼就像银白色的镜子。洁西眯起眼,眨了几下,然后斜视着看她。她伸手想要揉揉双眼,但像是突然忆起什么,陡然停住动作。她的手微微地抖动着。“医生?靠近一点,我看不清楚。”

舞蛇跪坐在马利戴斯与艾力克之间。这是第三次她不知道要对洁西说些什么。仿佛她才是快要失明的人,是她而不是洁西的鲜血不断渗出视网膜,压迫着神经,视野渐渐模糊,变成一片暗红色。舞蛇很快地眨了眨眼,她又恢复了视力。

“洁西,我无法减轻你的痛苦。”白雾轻轻地在她的手中滑动,“我所能做的……”

“告诉她!”艾力克咆哮着。他全身僵住似的注视着白雾的眼睛。

“你以为这很容易吗?”舞蛇突然一声吼叫。但艾力克并未抬头。

“洁西,”舞蛇接着说,“白雾天生的毒性能致命。如果你希望我”

“你在说什么?”马利戴斯大叫。

艾力克迷离的目光倏然停止:“马利戴斯,安静点,你怎么能忍受”

“你们谁也不要说话,”舞蛇说,“你们谁也无法做决定,只有洁西可以。”

艾力克往后跌坐,马利戴斯眼神愤恨,僵硬地坐着。很长的一段时间洁西一句话都没说。白雾试图从舞蛇的手臂滑行,舞蛇制住了它。

“痛苦不会停止?”洁西说。

“不会。”舞蛇说,“我很遗憾。”

“我什么时候会死?”

“你头内的剧痛是因为受到压迫的关系。你……随时都有可能会死。”马利戴斯拱起身体,将脸深埋在双手中,但舞蛇没有办法说得更委婉了。“你受到了辐射污染,最多只有几天能活。”当她说这句话时,洁西显得有些畏怯。

“我不祈盼能多活几天。”她轻声地说。

泪水流过马利戴斯的指间。

“亲爱的马利,艾力克都知道,”洁西说,“请你试着了解。是我该放手让你们离开的时候了。”洁西用微弱的视力看向舞蛇,“让我们有一小段独处的时间,那么我将对你的礼物感激不尽。”

舞蛇步出帐篷外。她的膝盖在发抖,她的脖子和肩膀因为紧张而酸痛。她坐在满布坚硬沙粒的沙地上,祈求着夜晚快点结束。

她抬头看着被峡壁切割的狭长天空。今晚的云层似乎特别厚重浓密。虽然月亮还未升至可见的高度,但已有些许光芒沿着山谷绕射,照亮天际。她忽然了解到云层并不是特别厚,反而非常薄,薄到无法散播光线,而且受到高空中的强风吹拂,云朵不停在移动。正当舞蛇看得入神,有一块黑云分散了,舞蛇能够很清楚地看到黑暗的天空闪耀着五彩缤纷的点点星光。舞蛇凝视着它们,希望云层不会再聚集,更期盼有人能够与她一同分享星光。有些行星环绕着恒星,而在那些行星上有人居住,就是那些也许能够救洁西的人,假如他们知道她的存在。舞蛇很好奇他们的计划是否真有成功的机会,她也好奇洁西那时会同意,是不是因为出自于一个比震惊与听天由命更深层的想法,让她如此强烈地把握生命,而不愿放手?

帐篷内有人掀开了光虫照明的灯笼。昆虫发出的蓝色光芒从入口处泄出,照亮了黑色的沙地。

“大夫,洁西想见你。”马利戴斯的身影在灯光中显出轮廓,他的声音平淡无味,他身形高大,面容憔悴。

舞蛇带着白雾入帐。马利戴斯没有再跟她说话。就连艾力克也露出捉摸不定的表情,一脸的不确定与恐惧。洁西双眼瞎盲,高兴地欢迎她。马利戴斯与艾力克像守护者一般站在她的床头。舞蛇停住脚步。她对自己的决定没有怀疑,但最终决定权还是在洁西身上。

“过来亲吻我,”洁西说,“然后让我们独处。”

马利戴斯摆动身体:“你不能要我们现在离开!”

“你们的回忆已经足够。”她的声音因为虚弱而颤抖,她纠结的头发覆盖住了额头和脸颊,其他在她脸上留下的就只有近似疲倦的忍耐。舞蛇与艾力克都察觉到了,但马利戴斯驼着背站立,眼睛盯着地板。

艾力克跪了下来,温柔地拾起洁西的手至唇边。他近似虔诚地吻着她的手指、脸颊和嘴唇。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留住他片刻。他缓缓地起身,默默无语地看着舞蛇,然后就离开了帐篷。

“马利,在你离开之前,请跟我道别。”

马利戴斯挫败地跪到她身旁,从她瘀血的脸上轻轻将她的头发拨到脑后,他将她扶起然后拥抱她。她也抱着他。他们谁也没有安慰对方。

马利戴斯离开了帐篷,帐内弥漫的静默比舞蛇预期的停留了更长的时间。当脚步声渐渐消失,只剩下皮革接触沙地的窸窣声响,洁西颤抖地发出像是叫喊又像哀嚎的声音。

“医生?”

“我在这里。”她将她的手掌放在洁西伸出的手的下方。

“你觉得我们的计划会成功吗?”

“我不知道。”舞蛇说。她想起她有一个老师从城市里回来,只看见关闭的城门,还有不愿与她交谈的居民。“我愿意相信会成功。”

洁西嘴唇的颜色加深了,变成了紫色。她的下嘴唇已经裂开。舞蛇轻拭冒血处,但那血迹薄得就像水一样,她无法止住流血。

“你继续说。”洁西轻声道。

“说什么?”

“说到城市的事。你对他们仍有所求。”

“洁西,不”

“对。他们活在框框下的天空,害怕外面所有的事物。他们能够帮助你,他们也需要你的帮助。再这样过几个世代,他们就会全部疯掉。告诉他们我活得很快乐。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说实话,也许我就不会死了。他们说外面世界所有的事物都能杀死人,所以我以为没有一件事会致人于死地。”

“我会替你传达讯息。”

“不要忘记你自己的。其他人需要……”她讲到喘不过气来,舞蛇默默地等着下一个指令。汗水从她身侧流了下来。白雾察觉到她的忧虑,在她的手臂上缠绕得更紧了。

“医生?”

舞蛇轻轻拍着她的手。

“马利带走了痛苦。请让我在痛苦回来前走吧。”

“好吧,洁西。”舞蛇从她的手臂上拿下白雾,“我会尽量让它快一点结束。”

洁西美丽却伤痕累累的脸庞面向她:“谢谢你。”

舞蛇很庆幸洁西看不见即将发生的事。白雾将会对准下巴下方的颈动脉咬一口,毒液会流入洁西的脑内,并让她立即毙命。舞蛇仔细地计划,不掺杂任何情绪,她怀疑自己的思虑何以如此清晰。

舞蛇开始说出催眠似的话语来安抚她:“放轻松,让你的头平放下来,合上眼睛,假装你要睡觉了……”她抱着白雾,位置就在洁西胸部的上方,等着洁西身体渐渐放松,不再微微颤抖。泪水滑过她的脸颊,但她的视线却非常清晰。她可以看到洁西脖子上脉搏的跳动。白雾轻弹蛇信,颈翼张开,只要舞蛇松手,它就能立刻展开攻击。“深深地熟睡,愉悦的梦境……”洁西的头垂向一侧,露出她的脖子。白雾在舞蛇的手中滑动。她心里还正想着,我一定要这么做吗?她便感觉到她的手指松开了。突然间,洁西一阵痉挛,上半身拱起,然后头又抛回原位。她的手臂僵直,张开的手指变成了爪子的形状。白雾受到惊吓,展开攻击。洁西再次痉挛,双手紧握,然后一瞬间又完全放松。鲜血从白雾两个细小的毒牙孔汩汩流出。洁西的身体在抖动,但她已经死了。

除了死亡的气味与没有灵魂的尸体外,什么都不剩了。冰冷的白雾在尸体上嘶嘶地叫着。舞蛇很想知道,洁西是否已经察觉到压迫感已快到她的忍耐极限,但她却尽可能再忍耐久一点,好留给她的同伴这段回忆。

舞蛇颤抖地将白雾放回袋中,并温柔地清理尸体,仿佛洁西仍活着一样。但此刻她的一切什么也没留下;她的美丽不再,只剩下一具满布瘀血、伤痕累累的躯体。舞蛇合上她的眼睛,将血迹斑斑的床单覆盖在她的脸上。

她带着皮袋走出帐篷。马利戴斯和艾力克看着她靠近。月亮已经升起,她可以看见他们灰暗的身影。

“结束了。”她说。不知为何,她的声音竟一如往常。

马利戴斯动也不动,也不说话。艾力克拿起舞蛇的手,就像他之前握洁西的手那样,并亲吻它。舞蛇抽回手,今晚的工作她并不想获得感激。

“我应该陪在她身边。”马利戴斯说。

“马利,她并不希望我们这么做。”

舞蛇了解马利戴斯会有千百种想象,他会一直幻想发生了什么事,而每一个都会比另一个更恐怖骇人,除非她打断他的奇想。

“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说的话,马利戴斯,”她说,“洁西说:‘马利带走了痛苦。’几分钟后她就过世了,那时我的眼镜蛇还没有咬她。时间很短。她脑部动脉破裂,她不会有知觉,她也感觉不到白雾在咬她。我向上天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不论我们怎么做,结果都会相同吗?”

“是的。”

马利戴斯似乎稍稍改变,接受了这个说法。但这并不能让舞蛇改变,她依然知道可能是她造成了洁西的死亡。看到了那副自我厌恶的表情从马利戴斯脸上消失,舞蛇就开始往峡壁崩坍处,那个通往熔岩平原的斜坡出发。

“你要去哪里?”艾力克赶上她。

“回我的营地。”她笨拙地回答。

“请等一等。洁西有东西要送给你。”

如果他说洁西要他们送给她一份礼物,她会拒绝。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礼物是洁西自己遗留下来的,这使得情况变得不同。她不情愿地停下脚步。“我不能收,”她说,“艾力克,让我走。”

他渐渐使她改变心意,并带她回到营地。马利戴斯不在,也许是在帐篷内陪着洁西的遗体,也许独自一人在哀悼。

洁西留给她一匹马,一匹深灰色的母马,几乎是黑色了。它体格良好,外表看来神采奕奕,速度敏捷。虽然舞蛇知道这不是一匹该属于医生的马,但她的双手与全副心神都被它吸引了。这匹母马仿佛是她眼中唯一可见的事物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这是举世无双的力与美,丝毫不受悲剧的影响。艾力克把缰绳拿给她,她双手握住这柔软的皮革。马辔上镶嵌着马利戴斯精心打造的镂空雕花金饰。

“它的名字叫旋风。”

舞蛇独自踏上长途的旅程,在天亮之前横越熔岩平原。马蹄在空心的岩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皮袋从后面摩擦着舞蛇的腿。

她知道还不能回到医生的故乡。今晚的事件证明了无论她的工具多么匮乏,她都没办法不当医生。她知道她无法忍受她的老师拿走白雾与狂沙,并将她赶走。如果在任何一个乡镇或是营地里,发生了她能够治疗、预防,或使情况好转的疾病或死亡,她拥有的知识会逼疯她。她总是会尽可能地去做任何事。

她被教育成要有自尊心并要能够独立自主,如果她现在就回故乡,她就将这些特质给抛弃了。她已经答应洁西将她的遗言带到城市去,她会遵守这个诺言。为了洁西,也为了她自己,她要到城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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