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情人。”亚伯的回应宛如五雷轰顶,让夏离目瞪口呆。“乔治薇娅夫人不是血族,是联合钢铁产业公司的执行总裁。她年轻时是公爵大人的仰慕者,这次特地从纽约飞来参加老公爵的葬礼。”
苍老的贵妇将玫瑰轻轻地放在大公的墓前,抚摸着墓碑。黑纱之后严肃矜持的眼神见见地软化,浮现出一丝泪光:“孩子,我为认识你的祖父而感到骄傲,请不要让他蒙羞。”
她的声音严肃,又渐渐地泣不成声,眼泪从苍老的面容上落下来,令夏离也觉得有些难过了。他拥抱着老夫人,低声抚慰:“夫人,请节哀。”
在送走泣不成声的老夫人之后,夏离摇头感叹:“没想到我外祖父还有情人。”
“准确地说,只是仰慕者。自从公爵夫人去世之后,老公爵就再也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感情。”
就在夏离感叹外祖父的忠贞不二的时候,却听到面前再次传来了苍老的声音。
“亚伯先生,他就是梅丹佐的外孙么?”
夏离扭头,再次看到了穿着肃穆礼服的苍老妇人,但这次却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如同贵族名媛在午后的聚会,神情哀伤的苍老妇人们在侍从的陪伴下到来。依稀能够看出她们年轻时都是风华绝代的美人。纵使老了,也拥有雍容和恬淡的气度。
“管家……她们该不会都是我外祖父的仰慕者吧?”
“没错。”亚伯淡定颔首,“老大公的仰慕者……数量比较多。”
喂!这都有一两百了,已经不是比较多的范畴了好么?
此刻,夏离心中只剩下了叹息:有一个加强连的情人为外祖父悲伤,他现在觉得外祖父在下面一点都不寂寞。有这么多老情人想着他的好,就算是在地狱岩浆里泡澡都会快活似神仙。
接下来的半小时中,他开始麻木而机械地挨个拥抱她们,然后轻声告诉她们:“请节哀。”
不断的拥抱中,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抬头看到了一张比他还要小几岁的稚嫩面孔。竟然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夏离愣住了,扭头看亚伯:“怎么还有一个小姑娘?”
“这是西尔维娅夫人的孙女。”亚伯解释道,“西尔维娅夫人因为心脏病住在疗养院里,不便行动,所以让她的孙女代替她来参加葬礼。”
夏离不禁松了口气,幸好幸好。他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这个少女,目送她在墓碑前放下一只白色的玫瑰。
不知何时,人群已经走到了最后。夏离再次抬起头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
少女的黑色长裙出现在他面前,略显苍白的脸颊上还沾染着细微的雨水,裙摆在风中飘动,像是一笔浮动的浓墨。
“你就是梅丹佐公爵的外孙么?”少女轻声问,眼神寂静、复杂。夏离错愕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礼节性地拥抱她。
那一瞬,他仿佛能够感觉到她微微悸动的心脏。在薄雨中,少女沾湿的头发有栀子花香。夏离心猿意马:这比刚才那些老太太和小丫头的感觉好多了!
天气阴沉,下着小雨。时间仿佛静止了,夏离抱着少女柔软的身体,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动。他怔怔地看着她精致的耳垂,很努力地想要说点什么。酝酿了许久,终于用了充满悲悯的语调说:“别伤心,我为你的奶奶感到难过。”
“……”少女的身体僵硬起来,眉毛挑起,带着嗔怒。
“少爷,她不是代替长辈来参加葬礼的。”亚伯低声说道。夏离一愣,“那她是代表谁来的?”
“她代表她自己。”亚伯的吐字清晰,可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铁锤在敲夏离的脑袋,“她是您的未婚妻,少爷。”
“啥?!”
庄园、车马、美食、华服、贴身女仆……夏离一直都觉得家族把自己照顾得还是蛮周全的。但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连未婚妻都给自己准备好了?!此刻他的心情无比复杂,可是在看到少女精致的侧脸时又觉得,这么安排,其实也不讨厌啊……
“哈、哈喽……”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准备跟少女握手,英语依然结结巴巴。
“又见面了,夏离先生。”令夏离诧异的是,少女说的话竟然是纯正的中文。她的神情依旧淡定,眼神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凛然,令夏离压力山大。
“我的名字是克里斯汀?安托瓦内特,您可以称呼我的中文名字‘晏小苏’。”她轻轻地握了一下夏离的手,稍触即分,神情略微有些疏远和冷淡,“您的幽默感令我惊诧。”
她不在理会呆滞的少年,只是弯腰将湛蓝的玫瑰放在墓碑前。在白色玫瑰中,那一枝湛蓝色的玫瑰静静沐浴着薄雨。夏离隐约听见她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在雨声中,转身离开。
夏离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怀疑自己刚才说错话了:
“亚伯……她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克里斯汀小姐一直都是这么凛然严肃的人。少爷你无须担心,她虽然是人类,但本身就是万里挑一的‘神圣之女’,资质无可挑剔。”
夏离的表情抽搐了一下,他还来不及吐槽什么是‘神圣之女’,以及自己一个吸血鬼为什么会有一个人类未婚妻,亚伯就将一份发言稿放进他手中:
“少爷,到您致辞的时候了。”
夏离低头翻开,发现里面一份简短的致辞中不仅包含了英文和中文的对照版,而且一些拗口和复杂的单词下面还附带了音标……整份发言稿都是用黑色墨水手写而成,笔迹优美,流畅而刚劲,就像是刀锋在磐石上留下的痕迹。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份稿子,他就想起了康斯坦丁。夏离无奈地叹息,顶着所有宾客的目光,硬着头皮走上台。
在阴天的细雨中,所有人的表情似乎都变得阴沉起来。血族们站在最后,毫不掩饰地用猩红的眼瞳看着他,诡异的场景令他想要哆嗦两下。幸好人群中不远处还站着管家亚伯和一众护卫,管家正冰冷地巡视着人群,眼神锋利。
终于就在墓园的门口,夏离找到了那个消瘦的身影。
沉默的康斯坦丁站在细雨中,在看着他。依旧是给人以莫大压力的冷峻,如同刀锋架在脖子上。可不知为何,夏离却感觉不到恐惧和慌乱了。他忽然觉得,脖子上架着这么一把刀,或许也还不错。
他掀开了手中的稿子,最后的致辞开始了。
致辞进行得很顺利,当然要排除掉他磕磕绊绊的英语。康斯坦丁写的发言理所当然的没有什么催泪的内容。简练而直接,甚至不到半页纸。
开场先说大家一起默哀三分钟,趁这个时间夏离可以熟悉台词,然后简单地说几句话,就连语气都已经在下面标好,如果夏离再做不到,就真是猪脑袋了。整个过程的秩序维持得很成功,没有预料之中的拔枪扫射,也没有人投掷手榴弹,宾客们都彬彬有礼地鼓掌,或者回报以尴尬的沉默。
葬礼的最后环节终于结束了,不知为何,夏离觉得大家像是松了口气,或者是庆幸着什么。
或许他们到现在还觉得,老公爵那样的人不可能就这么死掉吧?说不定会在最后关头出现,手中提着幕后元凶的头颅。或许他只是老得无聊了,自己给自己举办了葬礼,悄悄站在一旁看笑话,最后一刻才跳出来戳穿。
可这一切终归没有发生,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天,梅丹佐?斯图亚特,第十二代公爵殿下的归亡之棺埋入了土中,与世长辞。
夏离回头看了一眼墓碑,觉得有些难过。
“夏离先生,请节哀。”
“谢谢。”
宾客最后跟他握手,转身离开。
葬礼结束了,夏离站在墓碑前面,和宾客们握手道别。细雨溅射在墓碑上,抚摸的时候,手感冰凉。
他看着每一个离开的人,他们和自己握手,带着郑重严肃的眼神,或者是掩饰巧妙的庆幸,有的人干脆不假颜色,只是冷笑或者漠然。哪怕他们说出的话礼貌且优雅,他们眼中的也不是哀悼,而是一座大山消失之后的如释重负。
“夏离先生,请节哀。”
“谢谢。”
“夏离先生,请……”
虚假的表情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夏离已经习惯,他需要做的只是简单地握手,然后说一说客套话,看着他们转身离开。就像是幻觉一样,数不尽的宾客消失得那么快,整个墓园都空了起来,就像被雨水洗净的灰尘。
夏离看着散去的人潮,缓缓地收回视线。
今天是外祖父的葬礼,但是来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人为他的死而感到难过。
“人死了会知道别人为他难过么?亚伯。”夏离轻声呢喃,低头抚摸着墓碑。亚伯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
夏离没有见过自己的外祖父,可是也已经了解了外祖父的大略生平。包括他年轻时候的战绩,中年时的执拗,和晚年时的作为……他很强,可这样一个强大的人也会死。曾经叱咤风云的公爵死后,也要埋葬在泥土中。
对于血族来说,黑暗是朋友。可是只剩下黑暗之后,棺中沉睡的人会感觉到寂寞吗?
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感觉不到他们的幸灾乐祸,也不会对那些冷笑给予回应。因为已经死了,所以就更不会在乎有没有人在乎他。
哪怕为他难过的人一个都没有。
“亚伯,其实我一直都很犹豫。”夏离轻声说。
在管家诧异的眼神中,他复杂地笑起来:“你看,毕竟是我外祖父的葬礼嘛……我是不是应该很难过呢?”
“你不难过么?”
“说实话,有一点。可我们都没有见过面啊,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外祖父,就连他死的时候我都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我应该很难过很悲伤,可是我‘很难过’不起来。”
他看着人流渐渐离去,庞大的墓园空荡下去,他站在孤独的墓碑旁边,环顾着四周。这里的视角比其他地方都要好,从不远处的栅栏看下去能看到半个旧金山,城市被雨水覆盖,变成灰色。
外祖父就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而自己一直在地球的另一端,这么多年来,夏离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个家人。他和自己隔得那么远,夏离都看不到他的影子 谁能为没有见过面的人而难过呢?
”少爷,你看那里。”管家伸出手,指向从山脚延伸到视线尽头的车流细雨中,交警披着雨衣维护秩序,身旁的车川流不息。年轻或者苍老的人从车里走出来,撑起黑色的伞,仰望着墓园。
从山上向下俯瞰,无数黑色的伞就像是雨滴一样汇聚起来,静谧地流淌,几乎将整个旧金山都覆盖了。 “这些全都是无法来参加葬礼的人,因为他们没有收到葬礼的请帖,可他们都自发地穿了黑色的西装。他们甚至不清楚老公爵的真实身份,他们只知道一位数十年来专注慈善和公益领域的老人在今天去世了。
夏离沉默地倾听,雨水从空中落下,隔着伞,像是泪。“少爷,人感到难过,并不需要真正和那个人生活很多年。他曾经和你一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不知道他的存在,可是他却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你,在你欢呼雀跃时饮酒,在你难过时悲伤。在他死后,很多人追封了他很多荣誉,可恐怕他并不在乎这些东西吧? “少爷,他唯一会感到欣慰的哀悼,是来自于你啊。
“因为,你是他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夏离愣住了,许久之后低声笑起来:“管家 其实你不用说得这么严肃的,我知道的……
我本来不想要伤心的呀…
他努力地仰起头,让雨水冲洗着泛红的眼眶,可是心酸流泪的冲动却顽固地占据着那里。
那一瞬,夏离又看到了那道似曾相识的眼神。
她站在人群中。人流从她的身旁穿过,只有她一个人回头在看着身后,低垂的帽檐盖住了她的脸颊。可有雨水顺着脸颊流下侵染在胸口,湿迹像花在雨水中凋谢第一次夏离看到她藏在冷漠外壳下的东西,他还记得她的头发在雨水中微湿的模样,也记得她的名字。她是克里斯江安托瓦内特自己的未婚妻。那么多人里,唯有她在流泪,隔着雨水,夏离沉默地看着她,他还清自己心里涌动是什么,或许是庆幸,或许是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他就那么看着人群散尽,她无声离开。 葬礼结束,一切往事都埋入土中,在雨水里模糊。
当一切都陷入寂静之后,夏离站在大门之外回头凝望着缓缓关闭的大门在雨水中,撑伞的亚伯听到少年的呢喃:“这里真是人悲伤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