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蕴秀不接寒玉剑,轻轻道:“辛姊姊荷包中的物事古怪,我闻到那香气,也是意乱情迷,原怪不得你。你若为昨日之事心中不安,那大可不必。”秦渐辛一怔,道:“我是真心诚意要……要娶你为妻,何况钟世叔临去之时,虽非明言,也有这个意思。你若觉草率,咱们寻到方教主,便请他主婚如何?”钟蕴秀摇头道:“爹爹若有这个意思,岂能不明言?便是明言了,我也未必肯。眼下本教满目疮痍,教主有多少大事要办,你又怎能为这等小事去烦他?这事以后别提了罢。”
秦渐辛见她脸上丝毫不露喜怒之色,心中惶恐,一咬牙,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说道:“我一时糊涂,毁了姑娘一生名节,万死不能赎此罪孽。只盼姑娘能答允下嫁,能让我稍稍补过于万一。姑娘若是念着明教之事,秦渐辛一力承担便是。”
钟蕴秀叹了口气,将手笼在袖中,扶起秦渐辛,双手接过寒玉剑,却替他悬在腰间,低声道:“我不肯嫁你,难道是要以此要挟你做什么事么?秦公子,你未免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你既然不愿再涉风波,我岂能相强?这同我嫁不嫁你又有什么相干?”
秦渐辛急道:“钟姑娘……”钟蕴秀嫣然一笑,伸手掩住他嘴,说道:“你肯不肯出来担待明教之事,只在你自己。我先前和辛姊姊一起劝你,现下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再劝你一个字了。我有言在先,你便是答允杀了杨天王,自己来统合教众,我仍是不肯嫁你。你待要如何,从心而决便是。”缓缓缩回手掌,又是一笑,道:“你说辛姊姊心中对你好,是以不肯弄狡狯来勉强你。难道我便肯么?”说着脸上一红,将头转了开去。
秦渐辛见她微露娇羞之态,心中一动,忖道:“钟姑娘明明是要我答允对付杨天王,这才肯嫁我。她说什么便是我答允了她仍是不嫁我,不过是不肯失了身份而已。后面那句话,虽似欲盖弥彰,其实却是在说,她和辛姊姊一般,心中对我好。”想明此节,脸上不禁也露出笑容。但想到这一答允,今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勾心斗角、腥风血雨,心中又实是不愿。一时为难之极。
钟蕴秀见他脸上神色忽喜忽愁,叹了口气,道:“此事原本为难,也难怪你犹豫。若是实在不愿,那也罢了。若是心里模棱两可,便在这里住着慢慢想明白罢。辛姊姊出手大方,平白送了座宅子给咱们,倒是省了咱们不少心力。”
秦渐辛听她如此说,不敢再迟疑,忙道:“方教主和钟世叔待我不薄,明教之事,我自然义不容辞。我只是在思量,如何措手才是。辛姊虽说方教主在信阳,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讯息了。待得咱们赶去,只怕方教主已走了。便是没走,信阳那般通都大邑,人海茫茫,却怎生找法?”
钟蕴秀轻轻咬着手指,蹙眉道:“这倒当真难了。若是爹爹还在,凭圣火令调动教众,或可找得到教主。单凭咱们两个人,只怕不成。可惜辛姊姊昨儿偏又走了。这可怎么好呢?”秦渐辛心中一动,道:“咱们调动教众来找。”钟蕴秀道:“咱们可怎么调动教众?难道去杨天王那里盗圣火令么?”秦渐辛微笑道:“若能盗来圣火令,咱们还找方教主干嘛?咱们不能调动,难道杨天王也不能么?”
钟蕴秀一怔,登时会意,笑道:“你是要诈降?”秦渐辛咳嗽一声,正色道:“我今世卧龙秦渐辛奉楚王之命,襄助大圣天王杨幺经营洞庭水寨。此次是代表杨、夏两位法王前来向钟大哥道贺。此时我若回洞庭水寨,那是名正言顺,怎么是诈降?”
钟蕴秀歪着头想了想,道:“我一个年轻女子,杨天王自不会将我放在心上,更料不到我竟能猜到他在背后捣鬼。可是秦公子,难道他对你这个今世卧龙也丝毫不加提防么?他不敢杀我弟弟,自然也不敢杀我。但对你可丝毫没有顾忌。若是暗中下手,将来教主也拿他无可奈何。”
秦渐辛苦笑道:“我这个今世卧龙,乃是钟世叔和杨天王为了壮大义军声势,有意渲染而来,不过是供起来的泥菩萨罢了。杨天王才干智谋胜我百倍,哪能真将我当一回事了?不过你说得没错,我若是不明真相,那么杨天王会继续将我供着,一旦杨天王对我有丝毫疑心,只怕我性命难保。是以咱们不去则罢,若是要去,须得趁我身上伤还没全好,立时便动身。若是迟了,只怕要惹杨天王疑心。”
钟蕴秀道:“说的也是,那么我们今日便动身么?”秦渐辛微一沉吟,道:“钟姑娘,烦你去市街上,去请个郎中来。”钟蕴秀喜道:“此计大妙,与其咱们去投他,不如让他找到咱们。”秦渐辛笑道:“我伤势虽好了大半,但若要假装身发高热,只怕以我的功力也还办得到。”身子晃了几晃,作势便要摔倒,呻吟道:“钟姑娘,我若是……若是重伤不治,你便……你便自己去寻杨……杨天王罢。”钟蕴秀啐了他一口,自行出门上街不提。
秦渐辛自回房中躺下,一宿没睡,却也当真有些困乏,闭目养了会儿神,正要朦胧睡去,忽听得房外钟蕴秀的声音道:“秦公子,你睡了么?宋舵主来了。”秦渐辛忙将头发打乱,作出萎靡不振之相,呻吟了一声,却不答话。
房门开处,钟蕴秀满面忧色而入,身后却跟着一名白衣汉子,腰缠黑带,不过三十出头年纪。秦渐辛知道明教制度,寻常教众是白衣红带,舵主一级是白衣黑带,香主一级是白衣蓝带,到得香主之上,已是教中首脑人物,服色反无定制。这白衣汉子既是黑带,多半便是那什么宋舵主。当下呻吟了一声,作势便要坐起身来。那宋舵主忙抢上扶住,说道:“秦军师身上有伤,只管躺着便是。”
秦渐辛一怔,道:“你叫我秦军师?”那宋舵主躬身道:“小人宋惟义,原是杨天王军中小队长。洞庭湖水战,全仗秦军师神机妙算,小人这才积功升为长沙分舵舵主。到任方才半月,实不知军师竟在长沙疗伤,直至今日方才请安,还盼军师恕罪。”秦渐辛心中一凛,忖道:“杨天王手脚好快。”口中却道:“宋舵主不必多礼,在下不过一些皮外伤,在这里将养了半月,已好了大半。钟姑娘常年在楚王府中,不免大惊小怪。其实这点伤不碍事的。”
宋惟义向钟蕴秀微微躬身,道:“原来姑娘是钟左使千金,失敬。”又向秦渐辛道:“启禀军师,小人已将长沙城最好的大夫尽数拘来在此,还请军师就治。”回头大声道:“都给我进来!”秦渐辛见他听得钟蕴秀是钟相之女,竟丝毫不以为意,却对自己大献殷勤,心中对他甚无好感。又见进来的十几个医生人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更是不悦,皱眉道:“宋舵主,你可是吓着众位大夫了?本教兴义师,以不扰民为先。我这点小伤,你便找了这许多大夫来,若是旁人有什么重病,岂不是耽误了?”
宋惟义躬身道:“小人处事不当,军师教训得是。军师爱民如子,这等仁义胸襟,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秦渐辛哑然,心道:“我这么一点年纪,哪里便有儿子了?却说什么爱民如子?杨天王精明强干,怎地甫掌大权,便重用这等小人?”实不愿和他多说,懒懒道:“既然请来了,便给我把把脉罢。”说着将手腕伸出,却潜运内力,周身发热,脉息紊乱。
为首那大夫见秦渐辛斥责宋惟义,知他乃是大人物,忙抢着上前,便替秦渐辛把脉,凝神辨认脉象多时,说道:“依小人之见,这位公子脉搏洪盛,体内高热,乃是阳盛亢燥,气血两旺之相,须得先稍稍放血,再以凉药……”他尚未说完,宋惟义已然大怒,反手一掌将他打了个筋斗,骂道:“哪里来的庸医,却在这里胡言乱语。秦军师乃是外伤失血,如何却反要给他放血?这不是存心要谋害秦军师的性命么?”
秦渐辛冷冷道:“宋舵主,你懂医道?”宋惟义一怔,躬身道:“小人不懂。”秦渐辛道:“你既不明医道,怎知这位大夫说得对不对?若他说得对,你却不许他说,以至秦某不治,却是他害我性命,还是你害我性命?”宋惟义大骇,跪倒在地,颤声道:“小人不敢。”秦渐辛又道:“本教教规之中,似乎有不许伤害不会武功之人这一条罢。这大夫不会武功,你怎能出手伤他?”
宋惟义一怔,道:“军师明鉴,本教教规之中虽确有这一条,但咱们起事造反,和官兵血战,那些官兵可也大半不会武功。”秦渐辛语塞,只得道:“也罢,我的伤本不碍事,我已自己开了方子抓了药,不必劳烦这些大夫了。你派人将他们好好的送回去,再拿些银两谢他们。明儿一早,你便陪我去龙阳县见杨天王罢。”
龙阳县在洞庭湖西南,自钟相兵败,杨幺便自引大军屯于此,总领诸路咽喉,接应各路义师残部,择其精锐者分据邻近诸县,积收钱粮,以为久计,却命余众渐退入洞庭湖,以俟整编。秦渐辛沿路见到周遭形势,心中赞叹:“杨天王的才干当真了不起,比我可强得太多了,若是不生异心,岂不是好。唉,他既有这般才干,又不似我这般没出息,又怎能不生异心?”
离城尚有三十里,便见杨幺率了百余骑,前来迎接。秦渐辛与钟蕴秀并骑向前,只见杨幺素衣缟带,身带重孝,纵骑而来,相隔尚有数丈,便滚鞍下马,拜伏在地,放声大哭。钟蕴秀与秦渐辛对望一眼,忙下马扶起,说道:“杨天王与家父乃是同僚,又是叔伯辈,怎可这般?”
杨幺满脸涕泪,正色道:“杨幺与钟左使乃是同僚,与楚王却是君臣之分。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杨幺手握重兵,却坐视楚王败亡而不能救,恨不得以死相谢。只因顾虑钟义太子年幼,无人辅佐,这才腆颜苟活。现下见到钟姑娘,实在是无地自容。”说着放声大哭,涕泪交作。钟蕴秀明知他是假意,但触动衷肠,想起父亲,不禁也流下泪来。
秦渐辛暗暗皱眉,心道:“杨天王这般做作,未免太过。任谁看了,都不免起疑。以杨天王之精明,怎会如此愚笨?这不是太不合情理么?”不愿陪他作戏,当下大声道:“杨天王,眼下兵败之际,百废待举,有多少大事要办,这般哀哭,难道楚王便能活过来么?”杨幺哽咽道:“秦公子说得是。钟姑娘放心,杨幺有生之年若不能雪此大仇,皇天不佑。咱们先回城中,我正有几件大事要向秦公子请教。”
秦渐辛点头道:“我也正想向天王进言,城中人多耳杂,不如请钟姑娘先回城安歇,我和杨天王骑马散散心罢。”杨幺微一犹豫,道:“如此最好不过,便请钟姑娘先和太子相见,咱们慢慢再商议复仇之事。”钟蕴秀向秦渐辛瞧了一眼,眼光下移,却停在他腰间寒玉剑上,跟着转过头去,轻轻道:“我可真倦了,那么我便先入城了。”
秦渐辛一凛,忖道:“钟姑娘是要我立时便动手,取杨天王的性命么?”隐隐觉得杨幺正自在一旁向自己凝视,心中怦怦乱跳,哪里敢转过头去?只觉全身不由自主的发僵,忙长叹一声,翻身上马。
杨幺俟众人去远,这才上马,和秦渐辛并骑向东,淡淡道:“秦公子不知有什么话要对老哥哥说。”秦渐辛听他语调殊不寻常,直如看穿自己心事一般,一阵慌乱,忍不住便要拔剑出手,手掌才微微一动,忽想:“杨天王城府如此之深,我与他相处时日不算短,竟从未见他当真与人动手。我虽自觉有可胜之机,却只是从仇法王、傅鬼王的武功推断,若他乃是深藏不露,却又如何?”他自知真实武功较之诸法王均有所不及,若是弄巧,或可侥幸胜得仇释之、傅龟年之流,但月前与曾埋玉交手,便全无抗拒之力。杨幺位列十二法王之首,若说武功犹在曾埋玉之上,也不是全无可能。
杨幺见他不答,又道:“秦公子有心事,是么?”秦渐辛急中生智,大声道:“不错,杨天王,你教我好生失望。”杨幺微笑道:“不知老哥哥做错什么事了。”秦渐辛道:“长沙分舵舵主宋惟义,是你新近任用的,是也不是?”杨幺道:“不错,那便如何?”
秦渐辛道:“那人是个阿谀小人,因见钟左使归天,便对钟姑娘不甚恭敬,却只对我大献殷勤,那也罢了。但他甫任长沙分舵舵主,便擅作威福,大损明教声誉。杨天王,眼下方教主不在,明教大权尽归于你。你却任用这等小人,岂不让百姓失望,教众寒心?”
杨幺喜道:“那宋惟义可是扰民了?”秦渐辛一怔,道:“不错,我虽只管中窥豹,却也知此人扰民之举必定不少。杨天王,明教之中多的是好汉子,你却任用这等人,我不找你理论,却找谁去?”杨幺哈哈大笑,道:“我原知此人必定扰民,果不其然。看来我这番心思,终究没有白费。”
秦渐辛大惑不解,道:“杨天王另有深意么?可否明言?若是言之有理,我自然向你磕头赔罪。”杨幺笑道:“那却不必。秦公子,你熟读史籍,可知道王垕这个人么?”秦渐辛又是一怔,低头想了想,道:“有这么个人么?”杨幺将马鞭在空中虚击一下,笑道:“秦公子一时想不起来,也不足为奇。此人原是个小人物。我提你一句,你直往汉末三分时去想。”
秦渐辛大奇,低头又想了一回,仍是不知。杨幺笑道:“你若实在想不起来。我便再提你一句。建安二年,袁术在淮南称帝,那曹操奉旨征讨……”秦渐辛登时想起,大声道:“是那个被冤杀的粮官!”杨幺点头道:“不错,曹操军中乏粮,命令王垕以小斛俵散,士卒多有怨心。于是曹操杀了王垕,把一切罪过推到他身上,只说王垕侵吞军粮,这么一来,士卒再无怨心,不久便大破袁术。”
秦渐辛倒吸一口凉气,勒马不前,怒道:“难道宋惟义扰民,是你指使的?”杨幺也勒住马,缓缓道:“我自然不曾命他扰民,但我任用他为长沙分舵舵主之时,便料定了他必然扰民,原是有意要借他的首级一用。”秦渐辛大怒,喝道:“你怎可如此算计自己的部属?”
杨幺叹了口气,道:“我也是不得已。统领大军全仗赏罚分明。洞庭湖水战,宋惟义奋不顾身,斩首八十七级,为军中第一。若不升赏,何以服众?但此人虽不怕死,却是个媚上欺下的小人,若升他为将领领兵,必然误了大事。只好让他做长沙分舵的舵主,怎可说我算计他?”
秦渐辛怒道:“你明知他做了舵主,必定扰民,却有意诱他获罪,这不是算计是什么?若说不堪大用,多赏他些金银财帛,也就酬了他的功劳了。何必却要故意使他有机会扰民?”
杨幺叹道:“秦公子,你是读书人,当读过《论语》。为政之道,不可得罪巨室。楚王起兵之初,用你‘均贫富,等贵贱’六字为号召,虽大得贫苦百姓之心,然湖广南路富贵之家,十有八九家破人亡。其后四处焚烧寺观、庙宇和豪右之家,滥杀僧侣、道士、巫医、卜祝、士人,更是大失民心。兵败身死,原是……唉,那也不用提了。现下若无一颗首级号令,怎能重新安定民心?难道我明教义军真要一蹶不振么?”
秦渐辛默然,杨幺又道:“何况我虽早知他必定扰民,但扰不扰民却在他自己。他若不扰民,难道我还能硬要冤枉他扰民么?他这颗首级,原是他自己砍下来的。他自己辜负我的一番提拔栽培之意,却怎能说我提拔他为舵主是在算计他?”秦渐辛心乱如麻,虽觉杨幺所言句句在理,但内心深处始终觉得不对,却也不知如何与他争辩。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摇了摇头,不再作声。
杨幺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笑道:“回头我便令人砍了宋惟义的脑袋,送到长沙去号令示众。秦公子,此人罪有应得,你本是来向我告状的,怎么竟反替他说起好话来了?这不是奇怪得紧么?哈哈,哈哈。”
秦渐辛叹了口气,道:“不错,此人的确罪有应得。杨天王,我要说的话说完了。咱们回城去罢。”杨幺笑道:“先别忙,你要说的话说完了,我却还有话对你说。秦公子,楚王兵败,乃是方梵王发动了白莲宗,与那孔彦舟里应外合之故。可是你和钟姑娘却似乎对我大有见疑之意,只道是我杨幺在暗中捣鬼。此来龙阳,原是要伺机取我杨幺的首级,以祭奠楚王父子。秦公子,我说的没错罢?”
秦渐辛只觉天旋地转,脑海中乱作一团,第一个念头便是伸手去拔腰间寒玉剑,但手足竟似僵住了,无论如何伸不出手去。背心中冷汗涔涔,半晌方道:“你怎知道?”
第十八回:薄暮临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