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夏见好好一个人,分明下午还是站着走出去的,眼下却不省人事被横着送了回来,她当即便急了。
“你们!你们这是做了什么!怎么伺候娘娘的!”
而御前的人竟笑道:“嗨,凝夏姑娘说什么呢?这也是你们娘娘咎由自取啊。”
凝夏怒目圆睁:“你们说什么?”
他们笑嘻嘻地走了:“自求多福吧!谭家勾结戎狄,已经不行咯,陛下已经派人将他们全部圈禁了。”
此言犹如惊雷,炸得凝夏步步后退。
万嬷嬷出现,扶了她一把,低低道:“别管旁的,先去照看娘娘。”
凝夏站住了,她猛地眨眨眼,定住了神:“对,娘娘……我要去照顾她……”
躺在床上的周妙宛面色苍白,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床沿,整个人了无生气。
凝夏过去一摸她的手心,一点暖意也没感到,眼泪登时就掉了下来,她忙把周妙宛的手揣入怀中暖着,又叫人去冲汤婆子。
感受到些微的暖意从指尖传来,周妙宛缓缓醒转。
她想说什么,可是喉咙发紧,出不了声。
凝夏看着她如此,眼泪如断了线的珠链滴滴滑落,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周妙宛抬手,轻轻拭去凝夏眼角的泪。
凝夏心疼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周妙宛想,不过是跪了一夜吧。
天光乍破的时候,她实在支撑不住,晕了过去,朦朦胧胧间,她听到李文演叫了宫女来,为她换了干爽衣物。
周妙宛看着凝夏,摇了摇头。
受了风,她的声音已经哑了:“我饿了。”
凝夏抹抹泪,“好,娘娘,奴婢去给你拿吃的。”
嗓子发紧,往日最爱的糯米糕,周妙宛其实根本吃不下去。
可是,她现在不能垮掉。
她如果垮了,那更无人能为家中分辨了。
所以她就着热水,强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她的脑子一片混沌,想不通李文演到底想要做什么。可既然他想看她求他,那她求便是了,周妙宛想。
她知道李文演把一个卷轴一起送了过来,于是她命凝夏,把它打开来看看。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周妙宛喃喃道,她不解他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就着凝夏的胳膊下了床。
凝夏有些急了:“娘娘,您休息休息吧,急着起来干什么?”
尽管两膝刺骨般的疼,一站起更是如是,可周妙宛还是执拗地起了身。她走到桌前,展开这幅题字。
都说字如其人,可李文演的字潇洒自如、严整有古风,完全不似他本尊。
周妙宛苦中作乐地想。
不是要讨好他吗?那她在题字旁做一幅画送他吧。
周妙宛屏气凝神,拿起了久违的画笔。她也算个正经闺秀,琴棋书画都入了门,其中唯一称得上擅长的便是画了。
凝夏在旁看得一头雾水:“娘娘……”
周妙宛没作声,她足足站了几刻钟,直到两股战战,终于到支撑不住的边缘时,刚好绘下最后一枝竹叶。
来不及叫人装裱,只待墨干,周妙宛便将她的画卷进了纸筒。
她对凝夏说:“去叫肩舆来。”
凝夏应声而出,片刻间,她沮丧着脸回来了:“娘娘,下头人说,皇上命人将皇后仪仗和舆驾全撤了。”
周妙宛很快便想明白了。
无非是想蹉磨她罢了。
凝夏方才看见了周妙宛双腿微颤,几乎站不住,便知她腿上定是受伤了,于是她跺了跺脚,说:“娘娘,奴婢背你去!”
周妙宛摆手拒绝:“扶我到门口吧。”
李文演既要狠心蹉磨她,那她不如让他尽兴吧,也许就能抬抬指缝,多给谭家一线生机。
她抱着那幅画,在青石子路上踽踽独行。
昨夜才下过雨,今儿虽放晴了,可这路还是很滑。膝盖如同老旧的门闩,咯吱咯吱,发出了抗议的声音,周妙宛提起小心,不敢摔跤。
再摔一跤,她恐怕会真的走不动路了。
此时正是清早,不似昨夜大雨,宫道上寂寥无人,眼下有不少洒扫、做事的宫人在来往。见了皇后独身,趔趔趄趄地行进,个个是惊讶万分。
周妙宛当然能感受到往来宫人甚至嫔妃的侧目,她憋着一股气,好不容易走到了乾清殿。
殿前的侍卫依旧没有拦她。
果然,李文演在等她。周妙宛深吸一口气,长驱直入。
他应该是刚下朝,身着朝服,头上顶戴未摘,正坐在案前闲闲地翻阅几本奏章。
见周妙宛来,他并不意外,甚至连头也没抬:“皇后怎还没离宫?”
她说:“没得陛下首肯,臣妾不敢走。”
李文演从奏折堆中抬起头,眼神戏谑地上下打量着她:“今日是皇后自己要留的,可不是朕强求。”
他把“强求”二字咬得格外暧昧,周妙宛听出来了其中的嘲讽之意,她咽下喉间苦涩:“是臣妾自愿的。”
她恭顺地折颈垂眸,取出了方才成的画放在李文演面前,说:“陛下赏的字,臣妾不解其意,可瞧着实在有些空落落的,就自作主张添了幅画上去。陛下瞧瞧如何?”
见他没推拒,周妙宛便在他眼前展开了字画。
袖中婉伸的柔荑纤长柔弱,就是差点血色,李文演看了一眼便别开了视线。
“这便是你讨好朕的手段?”他问。
周妙宛垂眸不言。她不傻,知道他想要的是她自荐枕席,可受过的教养终究让她做不出那样的事情。
没有得到她的答复,李文演隔着桌子,强行拽住了她的手腕。
他陡然间爆发的力气让周妙宛懵了个彻底,再回过神时,她半边身子竟都被他拽倒在了冷硬的桌上。
笔砚被两人的动作带翻了,墨汁横流,她身上、他身上、还有那幅竹影轩窗图上尽是乌黑的墨色。
见她表情变得慌张狼狈,李文演才笑,拿沾了墨渍的手去刮她脸颊,说道:“这才有求人的样子。”
他捡了两本奏章丢到她身上,说:“画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看看这个。”
周妙宛急忙接过。
谢丞相及诸多大臣联名上表,弹劾定北大将军忝居高位、守土无功。
她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竟在联名上表的人中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永安侯。
周妙宛忽然就想了起来,之前曾撞见周妙颜同德妃走得很近,一起来拜诣李文演。
她合上奏章,艰难地从桌上爬起来,她问李文演:“可是陛下让他们做的?”
李文演坦然应下:“是朕让谢丞相启奏的,皇后打算如何?”
她能如何?她还能如何?
周妙宛收起唇边苦笑,道:“臣妾也很想知道,陛下想要如何。如果想让谭家死,何必弹劾什么不痛不痒的‘忝居高位’?”
“当然是因为,朕想要给皇后一个机会啊,”他说,手指不经意地摩挲着她送的画。
见她又要跪,李文演轻笑一声,拉住了她的小臂:“站着说,跪疼了,朕是要担心的。”
周妙宛闻言,打了个冷颤。
就仿佛昨夜看着她在雨幕跪了一夜的人不是他一样。
她的嗓音喑哑,藏着昨夜风雨的痕迹:“臣妾恳请陛下,给臣妾一个回谭家探望的机会。是是非非,臣妾想亲去问一问外祖父。”
李文演不意外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说:“朕允了。”
周妙宛来不及喜悦,就听得他冷冷补充:“那朕的皇后,想好拿什么来同朕交换了吗?”
她轻叹一口气,说:“臣妾这条命,陛下随时拿去。”
他眼中似有不屑:“朕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答应朕一个要求。”
她无从选择:“听凭陛下旨意。”
——
是夜,一顶朴素的小轿从东边的角门悄然出宫。
周妙宛闭着眼坐在车内。
腿从胫骨一路疼到膝盖,钝刀子割肉般的痛感让她腿都不敢弯,只敢直直地伸着。
若是李文演没有坐在她的身侧,她一定会用手心去揉揉自己的膝盖。
可是他在旁边,周妙宛拿不准他的想法,自认多做多错,于是忍着痛一动也不动,连眼睛都闭上了,权当自己是个死人,连呼吸都放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轿停了。
周妙宛睁开眼时,身边的李文演已经先她一步跳下了轿子。
她不敢耽误,怕再起变化,也敢赶忙要下来,可她腿脚伤到了,动作起来笨拙到有些艰难。
李文演就在一旁叉着手站着,他冷言瞧着她不甚雅观的动作,心下想笑。
哪怕旁边杵着棵树,她估计也会扶上一把好下来,可旁边是他,她宁可艰难地往下爬也不愿碰他一下。
更别提主动要他帮手。
李文演收回了眼神,转身飞身上檐。
周妙宛好容易下来之后,回身已无他的人影,而面前正是谭府,可门口把守的兵士她看着眼生得很,一见便知不是谭家的侍卫,而是李文演派来把守的人。
兵士没有拦她,也没有替她开门的打算。
周妙宛用尽全力,推动了红木的大门,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甫一进去,她便看到了外祖父。
月光漫溢在有积水的庭院中,还未绽放香气的桂花树下,谭松背着手茕茕孑立,昏黄的眼睛不知在看何处。
听得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正见周妙宛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他。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周妙宛想哭,可不知为何没有眼泪。
外公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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