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宿枝喜欢他,他向宿枝告白的事,他在梦里梦到了无数次,却也躲避了很多次……只怕宿枝会说什么伤人的话。
可宿枝什么都没说。
宿枝依旧靠在石柱上,那张脸在阳光下泛着一层冷光,表情平和,看着不似厌恶,但没有回答他……
他侧首等了许久,等不到宿枝回答,就转过了头,说:“我只是说着玩玩的。”
宿枝还是没有说话。
他想不出宿枝在想什么,就踹了一下脚旁的石子。石子顺着石砖落在了地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了他。他紧闭的眼睛微微地颤抖,睫毛轻抚着下方的眼睑,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这时,一束光滑入骨缝中,落在他上半张脸上,罩着他的眉毛,覆盖了一层温柔的金色,连带着没有血色的脸也变得柔和细腻起来。
而迎着光,他缓缓地睁开了眼,那双浅色的眸子经过阳光的洗礼,就像是清透的琉璃,而眼睛里含着的水汽也在此刻落了下来,留下了两道莹润的痕迹。而他扭头看向一旁,发现了宿枝躺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他此刻还没有从那个梦中走出去,脑袋昏沉,就在原地躺了很久,闷声说了一句:“宿枝。”
他小心地问着对方。
“我们在这里安家怎么样?”
他认真地说。
“我会想办法把你的妹妹接过来。”
他把他们在的位置说明。
“这里是琼海,是我原本的家。”
“我们就把房子建在珠藤的骨骸中好不好?”
“等着以后他们知道抓不到我们,我们就可以安心了。等以后我养好了身体,谁也不能为难你,到时就算你想要出去逛逛,我们也可以到处走走、看看。”
“我听说人间的年节很热闹……而琼海多妖物,可能不如人间热闹安稳,但你别怕,年节时你若是想去城中,我也可以背着你去。到时我们悄悄去城中偷偷地看一眼,城里的人若是不欢迎我们,我就带着你坐在城墙上,从上面往下看。等着年节过去,人间会静下来,到时就与琼海差不多了,你也不会觉得琼海和人间差距很大了……”
“宿枝,我想薄辉说得对。”他说着说着,因为宿枝久久不应声,变得低落了很多,“我确实是喜欢你的。”
“而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即便是奎没死的那时……也算?”
他问到这里,对面却还是没有人回答。他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便猛地坐起身看向对面。而对面鼓起的人那里是什么宿枝,只是珠藤的藤蔓。
在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而比起躲在珠藤这里,他更想出去找对方。
怎么想的就怎么做了。他顺着宿枝的气味寻了过去,然后去了远山。
他去的那时,“阿鱼”正拿着死水,灌进了宿枝的口中。
宿枝跪在一个阵中,身体被白色的铁链锁着,一根白刺穿过了他的胃部,以斜刺的角度将他定死在这里。一旁还站着被他咬伤的无牙。
无牙的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看到他飞了过来,无牙松开了手,放开了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金色的罐子,打开之后先是一声龙鸣,然后一个白色的龙影出现在无牙头顶。
那白龙影是曾经的潜海战将。
不知是不是来自对天玄府的照顾,薄辉在走前分了一条龙魂给刘家人,而此刻龙影一出,结合着远山独有的浓重灵气,组成了一个想要击杀困尸的天雷阵。
看到这一幕,蛟龙的本能在告诉业怀,他要停下了,如果他继续上前,他肯定会死,而他的身体却不曾畏惧,笔直地朝着众人冲了过去。
这一瞬间,四周冲过来无数人,将他围住,他一边甩开这些人,一边奋力地朝着宿枝冲去。
不知是杀了多少人。
没了宿枝会不喜欢的阻挡,他大开杀戒,血雾在他眼前化成了一朵朵红云。红云扑面,扰得他看不清楚前路,只知道要快些,再快些,不然落雷下来,宿枝就完了。而想到这里,他索性不躲着这些来阻拦他的人,只张着嘴巴,由着那些刀剑自己的身上划出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一路压到了宿枝身旁。
他有一身坚硬的鳞甲,他不怕外伤,而惧内伤。而鳞甲坚固,即便受了一道雷,也劈不死他。
知道这件事,他朝着宿枝大张着嘴巴,咬了过去。
轰隆一声,他把宿枝含在了嘴里,张着嘴低着头,口抵着地面,将宿枝死死护住。
而在这一刻,白龙影引得天雷落下,直接劈在了他的身上,而他运起全身的力气,吐出了蛟珠把宿枝封在了其中。
这时,宿枝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他被死水封了嘴,堵住了耳朵,话说不出来,也不听到周围的声音,就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而他看不清宿枝的表情。
此刻的宿枝对他而言太小了……
他到底是高看了自己,小看了这天雷……
而在落雷击下来的那一刻,四周的人都在欢呼。他迎着周围的欢呼声,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在这一刻心中并无其他人的影子,眼里只有宿枝。
……一道天雷就折磨得他如此难受。他定熬不过十二道天雷。
十二道之后,宿枝和他都会死……
也许是知道自己很难熬过这一次,死亡没能吓到业怀,反而让他静下来了。
他的蛟首含住宿枝,而他的元神则脱离了身体,化作了人形,飞到了宿枝的面前。可这时的宿枝是看不到他的。
业怀贴着宿枝落下,黑发遮挡着面颊,盯着宿枝看了许久。
宿枝的黑发打了结,应该是在地上滚了很久,脏得要命,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人,如今被折磨得像是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乞丐,他的眼睛里藏着阴翳,藏着恨意,藏着不平。这些情绪折磨着他,磨光了他眼中的亮光,只留下了死水一般的沉寂。
他如今的样子就像是蒙上了灰尘的珍珠,珠光暗淡,显得十分落魄萧瑟。
业怀对比了一下他现在的样子和他曾经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双眼里藏着几分苦涩。
说句心里话,业怀还是喜欢看到宿枝原来的样子。如今的宿枝眼睛太黑了,黑得把自己受到的苦都写了出来。业怀不忍心看,就伸出手,用自己半透明的手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而这个举动本身就是无用的。
业怀在这一刻第一次去想,如果宿枝生活在太平盛世就好了。
如果他和宿枝都生活在太平盛世就好了。
如果他们生活在一个没有战火阴谋的年代,宿枝应该是活得很肆意,很潇洒的人,而他则是父母被娇惯坏了的公子哥。
也许他和宿枝相遇的时候,宿枝会像之前那样改正他的行为,板正他的性子,而他也会在与宿枝吵闹的时候,与宿枝走到一起……
如果这世上没有饲梦,如果这世上没有灾祸,宿枝也不会扛着什么责任。即便生活在太平盛世的宿枝与他无法相遇,宿枝也能活得很好……只要一想,他就满足了。
只是这么一想,他忽然很恨自己当初没有出门整理如今的乱事。
如果当时他出面了,宿枝没准就能降生在好的时代了。
如果当初他不是那么的刻薄,没准他就不会离开远山了。
而想到这里,后悔的情绪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海,将他吞没了。
他不想宿枝继续累下去,也想宿枝不被欺负,就想要宿枝生活在好的年代。即便自己无法生活在太平盛世,他也想要把太平送到宿枝的面前。
如果宿枝不是生在氾河一支里,如今他一定能活得很好……也不会有人打他,不会有人拿死水封住他的口耳……
而业怀这么想着,带着说不清是释然,还是悲凉的表情笑了。
笑里藏着逐渐变得复杂的心绪。
而脱离那些美好的幻想,宿枝还跪在这里。
他依旧在受苦。
清潭绑住他的东西很怪异,业怀无法带走他,就只能低头,嘴唇贴在地上,把他含在口中。
可清潭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在业怀低下头的时候,清潭和那些人对着他丢了鳞片的脖子砍了下去,瞬时间血花飞溅,洒在了那些人的脸上,却点起了他们看到胜利的亢奋,下手越来越重了。
而灵魂出窍,对着宿枝笑的业怀却像是感受不到一样。
在被刀刃砍着脖子的时候,业怀听着四周人们的叫声,平静的思索着,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很简单,抬起自己的头,离开这里,那些人谁也碰不到他,等他伤养好,他可以回来杀了这些人。但这样,宿枝就完了。
而他会出现在这里,其实就是已经作出了选择。
他根本无法放弃宿枝,也无法看宿枝放弃自己。
他想要宿枝好起来。
只是这时他没被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惊到,倒被宿枝的表现惊到了。
似乎知道了上面发生了什么,宿枝怒瞪着双目,泪水落了下来,伤痕累累的人往上使着力气,扯的穿过身体的白刺,以及束缚四肢的铁链叮当作响。
可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那双眼里淬着毒,燃着火,带着足以覆灭万物的恨意,往上扯动着身体。
而他看不到灵魂出窍的业怀,也不知道自己的挣扎落到了业怀的眼中。
业怀看到这里,忽然觉得值得了。
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有了满足的感觉。
这是他第一次拥有这个感觉。
而外面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龙角变了。”
接下来他们还说了什么业怀没有去听,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贴在了宿枝的头顶。
外面的人则继续喊着。
“他要化龙了!他要化龙了!”
“怎么办,他成龙后肯定比现在厉害,我们不能让他化龙。杀了他!快!”
接着外面又吵了起来。
可那些都与业怀无关了。
在业怀的手贴在自己头顶的那一刻,宿枝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突兀的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像被谁定住了一样,愣愣地看着前方。
可这里太黑了。
业怀不是龙,嘴里没有炫目的龙珠,只有浓重的黑色吞噬着他的身影,将他藏了起来。
而在这片空洞的黑暗中。
业怀的手心贴着宿枝的头,在心里念着——
【赠予骨肉,送与我福,以子一生,交于反手……】
紧接着,一片温暖的白光出现在了业怀手中,驱赶了宿枝眼前的黑幕。
在头被砍掉之前,业怀把自己的骨头送给了宿枝。
如果说宿枝的天阳体是他的弱点,如果说人的身体太容易死亡,那他就把如今这世上最强的身体送给宿枝。至于他能不能化龙——都不重要了。宿枝借着他的骨肉修出蛟身,用他的身体化龙,也是化龙。
而他愿意让出自己的机缘,毫无悔意。
在此刻,他学了宿枝。
他弯下腰,脸侧的黑发落在宿枝的脸侧,光影交错间,取走了宿枝手上的怨物。
其实他不傻,他看出了这是什么,只是为了让宿枝安心,他不曾提起,宛如不知道这件事一样,小心地安抚着宿枝那颗受了伤的心。
而在如今不需要了。
他学了宿枝,诅咒了自己。
他与宿枝交换了身体,取走了宿枝身体中的业障,取走了宿枝的不幸,取走了宿枝的伤病,就连宿枝造下的杀孽,他也背了。
他要死了,就要带走宿枝身上所有的不幸。
他要宿枝活得比谁都好,谁也无法踩着龙身打压宿枝。
他以自己的命诅咒饲梦,将危害宿枝的东西封在了他换来的身体里,替宿枝去做个这个容器。而在诅咒生效的时候,“阿鱼”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一阵紫气从阿鱼的头顶飞出,直接没入了邺蛟的指骨……
而业怀能与宿枝交换身体的引子,就是他对宿枝的爱。
毕竟怨物的触发是需要条件的。
心里的执念有多强,怨物才会有多强。
而他心里最看重的是宿枝,所以他对宿枝的喜爱成了怨物触发的根基。
他想要成功诅咒自己,就要拿自己心中最重要的情绪去催动怨物。
那这个诅咒就是建立在他爱宿枝这上。
如此说来,如果有一天他变心了,这个阵法就会失效。只是他是个死心眼,他不觉得自己会变心,他只是觉得,如果宿枝是他的劫,他便不能继续去喜欢对方,这样只会害了对方。
因此,他爱宿枝,却把爱用雾气遮挡了起来。
他想,他会永远爱着宿枝,却也会永远不去正视这件事。只有这样做,宿枝才安全了。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懂了珠藤会留下的原因。
如果能护对方无事,他是能活一世,还是能够转世,都是不重要的。
所以,就这样吧。他替宿枝背着氾河病弱的身体,替宿枝承担杀业,替宿枝永远留在这里,宿枝则带着他赠与的骨肉,离开这里吧……
“宿枝。”
在一块骨头被塞到身体里,在浓郁的血腥味灌进口中,冲散了堵着自己的死水时,宿枝听到了业怀比起以往要平静温柔的声音。
他说:“我想了一下,琼海太冷清了,沙漠里很难看到绿洲,确实不适合你住,所以,我放你走了……”
话音落下,一把黑刀砍下了巨大的蛟首,四周传来了一阵欢呼声。
那声音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
高兴与亢奋,阴冷与绝望,两个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悲欢离合。
而在逼人疯狂的欢呼声中,宿枝咬着牙,拼尽全力挣脱出一只掉了一半皮的手臂,在蛟首被斩落的那一刻,一把抓住了停在空中的怨物,握住了阿鱼的鳞片。
那一瞬间,四周亮起了柔和的金光。
而金光出现,却把头顶的白云吹走了。
这时,不一样的雷落了下来。一条星河出现在众人头顶,朝着蛟首四周劈了下去。
“是天罚!是天罚!”
一时间,天玄府的人,还有一同围剿业怀宿枝的人陆续被雷劈中。雷声落下,发出宛如怒吼一般的巨响。
一瞬间,狂风骤起,乌云密布,远方的天际不时有青光闪过,似乎是愤怒的青龙在彼端张大了嘴巴,势要吞下下方的山河。
“怎么会这样?”清潭瞬间慌了神,不能理解地看着上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天罚?”
与薄辉这些后修为尊的不同,天罚是天道星河的意识。天道是万物根本,就连薄辉这类强者都不能脱离越过。而天道负责运行万物,如果降下天罚,说明这里的人做了什么错事……
清潭想到这里,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停止化龙的尸体,心里出现了一个猜想。而托着自己有罡目护身的原因,他没有被天雷击中,但被天罚夺走了一身的修为。
身旁的无牙与他一样,托着手里的龙影没有死去,但家中儿女全都被雷击中,死在了身边。
这一瞬间,场面乱了起来。
清潭意识到错误的发生,手都不会了。
可无牙却咬着牙,喊他“看看么!错事已经做做了!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封饲梦!”
他见清潭惊魂未定,一拳打了过去,恨声说:“如今我们和邺蛟与宿枝结了仇,他们被迫害成这样,你还指望他们出来后毫无怨言吗?若是他们动用了自己的力量报复,你我又能怎么办!所以听我的!封——!”
“封——!”
这一声近乎疯狂的封,险些盖住了雷声。
两人明知是错的,还是借着天雷成阵了。毕竟无牙说得有道理,清潭确实不敢放宿枝出去了,也怕业怀冤魂作祟,就下了死手。
冰冷的水就这样灌入了地下。
天雷围着水阵,将地下的两人拖到了地底。
蛟首被人按在下方,蛟身被无牙拖走了。
不知为何,那被业怀赠与了骨肉的宿枝没动。直到最后一捧土盖上来,一切都结束了。
而阿鱼在天罚结束后醒了过来,没有办法再想任何事情了。
回忆小师弟死前那一幕,想着远山中死去的师兄弟,他再也受不住了。
找不到归处,困于内疚的他提剑自刎了。蓝色的血顺着下山的坡道,一直流淌,就像是阿鱼死前的那些心事,因为混了泥土,变得泥泞了……
在阿鱼死了后,清潭这才发现远山里发生的事。因为远山没人了,清潭又要守着饲梦,便占了远山,改为清原。
阿鱼等人则因为死前执念太重,并未转世投胎,而是留了下来。
他们总想着自己还没有接宿枝回来,总想着没能救师父,所以就在禁地里盼着望着,等着宿枝,等着师父醒来。到时候远山还是远山,师门还是师门。
也因为死前自己的身体被操控,对宿枝说了过分的话,阿鱼性情大变,从原来寡言稳重的人,变成了后来的唠叨性子。
像是怕宿枝不懂他在想什么,继续误会他一样,他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而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脸,就时常顶着一个鱼头。纵然可笑,却不是那个伤害了师弟的面容……
时间缓慢地往后推移。
其实业怀和宿枝的交换并未彻底完成。
就在业怀有意送出宿枝,把所有的不幸都留在自己身上时,宿枝捏住了漂浮在空中的鳞片,在业怀触发了怨物的那一刻,与业怀同分了这份苦楚。
经过此事,他与业怀的命格混连在一起,变得不分彼此。
彼时他、饲梦、业怀,成了另类的共生体。
他们拥有着共同的力量,共同的宿命,以及共同的困境。
但与他和饲梦不同,业怀死了……
而宿枝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护着业怀的元神,不让业怀承受太多。
但不知是因为饲梦的力量,还是因为业怀的力量,或者是饲梦和业怀的力量混合了,导致他有了一双可见万物的眼睛。
他看到了很多的事。
即便本体被困在水牢中,他也能看到百里之外的宁欢。
宁欢的手臂往下无力地垂去。
那个女修背着宁欢跑了很久,好不容易进了城,城里却没有医修。女修不认识路,就慌张地到处找着。
如同那次业怀背着自己一般,她大街小巷的找人帮忙,求人救命,可长公主逃走的那次,他们被上京挂了画像,谁都知道宁欢是宿枝的妹妹,知道她的长相,所以没有人愿意救她们。
那女修就这样背着宁欢的身体,从天亮走到天黑,从温热走到寒冷,然后在四周的灯火中迷失了方向,跪在了在寂静的石板路上,再也无法直起身子……
宿枝看到这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可能是没想到他救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人愿意在她们遇难时,帮她们一把……
宁欢死的时候,宿枝一直在想,如果有人能来救救她,如果有谁能救救她就好了……
可没有。
宿枝的天彻底黑了。人间世的声音在这一刻都远去了。
他躺在水牢之中,四周飘散着业怀藏在嘴里的糖盒子和酒杯,以及那封信。
那些东西都落在了水中,与他的处境差不了多少。
此时,糖快化了,信也湿了,酒杯也沉到了地下……而他就倒在爱人的白骨中,窥不见阳光,闻不到周围的血腥尘沙,带着聚不起来的糖,沉入了地底。
而在数个深不见光的日子里,他一直没有闭上眼睛,他紧盯着上方那个巨大的头。
那是业怀的头。
可那双他极为喜爱的浅色眼眸却不会睁开了……
他怀里藏着业怀的元神,却不敢放出业怀说说话。
他喜欢业怀,喜欢到心都疼了,所以他不能把业怀留在这里,他要业怀好好的活着……
而他的愿望很难吗?
他又做错了什么?
其实,当业怀的头掉下来的那一刻,强烈的恨意包围了他,模糊了他心中的善恶界线。那一刻,他过往的努力,过去的坚持,都碎在了九月之中。被头顶的太阳晒干了,只留下了修补不了的裂痕。
他好恨。所以,出去吧……
世人既然这么害怕饲梦,那他一定要成为他们心里的另一个饲梦……
而他发誓,他会比如今的饲梦,做的更好……
这一刻,水底水泡上升,像是在宣告着什么。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宿枝积攒了不少的力量,终于撬开了被他和业怀封死的阵。
在数个看不到天日、只能对着业怀尸骨的日夜里,时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他的心里唯一剩下的只有清晰的恨意。
在这段日子里,他就和饲梦互相拉扯,双方都有意吞噬掉对方的神志,而这个身体是他的,饲梦在面对他的时候注定不占优势,所以纵然进展不快,最后的结局也是他吞噬掉了饲梦,压制了饲梦。
但这种吞噬与寻常的吞噬不同,他没能彻底让对方消失,而是把对方的力量转为自己的。把饲梦练成了自己的法器,受自己驱使。
借着掌握了饲梦力量的机会,他花空心思,找到了把业怀元神送出水牢的机会。
毕竟这里又黑又冷,业怀不适合留在这里……
而在他决定送走业怀之前,他捧着那团金光,依依不舍地吻了上去。
他其实也曾犹豫过,是否要把对方留在这里陪着他。他不想失去业怀,如果业怀也走了,他在这里坚持下去的希望好像就要覆灭了,周围的水也会更冷了……可即便这样的念头动了几次,他握着元神的手也没有松开,抢走的鱼鳞也没有还回去。
而后,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别见了。”
“也别再遇见了。”
如果不是遇到了他。
业怀不会死,也不会弄得这么狼狈。
如果没有他,业怀还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水君,纵然脾气不好,旁人也不敢轻易对他出手。
而在过去,他说过许多话,其中有一句话不曾作假,他确实很不喜欢别人伤业怀,所以……放业怀走吧……去一个远离他的地方。
一个安全又温暖的地方。
即便业怀日后的生活没有他,只要业怀能好好的活着,总比在他身边强上许多。
只是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舍不得。
如果……他和业怀都能生在太平盛世就好了。
那时没有那么多的困难,他也许会潇洒的游历山河,业怀也许会是一个仗着父母宠爱,肆意妄为的骄纵公子哥;也许某天他们会在街上擦肩而过;也许只有一面之缘;也许在擦肩而过那时,他和业怀会停下脚步。
他会因为看不上业怀的做派,偏要板一板对方的性子。业怀也是如此。
到时他们又会聚在一起打闹,没准打着打着,就能在一起了。
那个时候,他的父母妹妹还在,业怀的双亲也还在,两边都是护短的人,没准会因为他们吵起来。
没准在走过某条街道时,他能够与……远山的师兄弟擦肩而过,没准能够与师父打个照面,没准能够看到季庭生,没准还能和林青对骂,亦或者是背着业怀去找奎,三个人继续结伴同游。
最开始,会是他和奎欺负坏脾气的业怀。到后来,他会和业怀在一起,那时就是他们在一起欺负奎了……而奎笨,肯定说不过他们,一定会被气得要哭,但又怕被他们丢下,只得作罢,最后傻气地拿着两串糖葫芦,在他们身后追着他们……
彼时阳光正好,他们可以不畏惧寒冷的小路,慢慢往前走……
而那样的画面,想想都觉得很好。
可惜“好”他拥有不到。
而现实没有想象的那般好,他也没有游历人间的心思了。他要记得宁欢和业怀的死,也不能忘记他们的死,自己的苦楚,所以,总该有人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而这个代价他不希望拖着业怀,他也不能拖着业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