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这时候明白过来，端王死前抛出程瀛洲的事，也许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再一次试探自己。她深深吸了口气，望向窗外的黑夜，慢慢闭上双目。

次日范子冉来求见，思卿没见。午后她叫沈江东同赴金吾卫。无论如何自己既然“被刺伤”，如果无所反应，只怕不好收场。

第二日云初见到思卿吃了一惊，就隔一夜，思卿看起来迅速憔悴下去。思卿道：“又到了寒天，旧伤又要复发，没事。”她虽然这样掩饰，但神色仍然恍恍惚惚。

她今日穿了一件杏色对襟直领广袖大衫，织金暗纹细褶裙，每一条裙褶里都藏有织金条，帏帽坠下的长纱覆盖在裙料上，在金吾卫明灭不定的灯火里，她行走间织金暗纹若隐若现。沈江东跟在她身后，也猜不透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只得默默跟着。

思卿回头看了看沈江东，先说起了一件与程瀛洲无关的事，“沈大哥，我跟三哥回京途中在吕孟湖上遇到了陈南飞，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你。”

沈江东听了很意外，没想到思卿会提跟程瀛洲不相干的事。

思卿道：“陈南飞承认了他毁容前是玄宾阿姊的同门，却不肯承认是他杀了阿姊的父亲。武家伯父和玄宾阿姊都说是陈南飞因为门内恩怨杀了阿姊的父亲，陈南飞却说阿姊的父亲是谁所杀、因何而死，阿姊此生难寻谜底。”

沈江东沉默，思卿道：“我想了很久，陈南飞的话看似在为自己开脱，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合理处。你们门楣悬殊，老嘉国公为什么会与江家定亲，为什么会一再叮嘱你善待阿姊，你就没有起过疑心吗？”

沈江东似在发抖，思卿又道：“沈大哥，我对阿姊和陈南飞的恩怨没有兴趣，对沈江两家的渊源也没有兴趣，对陈南飞的好奇随着老九落网烟消云散，但是我希望前尘不要使得今世再结冤孽。”

沈江东道：“如果找到陈南飞，一切谜底都会揭开。”

思卿摇摇头，“如果找到陈南飞，也就又是大事的开场。”

思卿一直不说与程瀛洲有关的话，沈江东忍不住道：“康敬二府先后出事，安平郡王身陨，而端王一直一言不发，这不是端王的秉性。陛下一出京，端王就来借老程发难，他代表的是宗王，冲的是殿下，还有陛下。”

思卿道：“我已传书陛下行在，诏书返京至少还需要二三日。我若置若罔闻，你觉得端王会善罢甘休吗？我觉得不会，他说不定会在这两三日间逼我做出决断，杀人。”

沈江东道：“端王抛出孟光时旧事，皇后不可能不救老程，那端王自然就有了把柄来跟殿下为难。所以老程寻死，或许可以自证清白，不累及殿下。可现如今老程失手刺伤殿下，殿下确实很难找到理由救他。”

“你说得对，我能做的不多，他当众刺伤我，我更不可能像之前保孙平甫那样保他，”思卿道，“我想问问他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沈江东试探，“金吾卫终究是侍卫亲军……”

“我有把柄在端王手中，”思卿对沈江东直接明言，“闹不好，程瀛洲要死，我也要死。我要是死了，那程瀛洲还有活路吗？”

沈江东吓了一跳，“什么？”

思卿忽然站住，转头道：“我现在是皇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说不定下一刻我就是一个躯壳，像先皇后一样，无声无息变成一个排位。”

沈江东望着思卿，想起熙宁十三年思卿随叶兰成刚刚回帝京时在京郊被何家刺杀，自己相救的情形。

一晃十余年过去了，思卿不复当日张扬，变成了阴晴难测的上位者。如果那时候思卿不入宫，如果那时候思卿有一段不同于如今的婚事，她会不会以阁臣千金的身份安然度日？

一路而来他目睹了思卿的改变，很多时候又不敢看她。熙宁十三年他就清楚叶家让叶氏女回京，是为了成为今上后宫的。被压下的妄念有时候总会弹起，但一想到思卿，总不免想到叶家，想到他早逝的妹妹沈浣画，让他倍感痛楚。

沈江东不敢再问，思卿道：“如果我出事，不要急着叫玄宾姊姊回京。看住我兄长，不要让他做出出格的事。”

“殿下？！”

“不过我也没那么轻易输。”

两人在金吾卫深处的侧间见到了程瀛洲，室中一片安静，没人说话。沈江东还沉浸在思卿忽然说出的像交代后事一样的言语里，思卿叹了口气，先开口对程瀛洲道：“谋逆诛九族，你不要蕊仙活命了？”

程瀛洲只有程蕊仙一女，思卿这一出口果然直击程瀛洲的命门，程瀛洲叩首道：“臣罪无可恕，求殿下重处。但罪在臣一身，求殿下保小女一命。”

思卿道：“说吧，为什么总想寻死？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瞒着陛下？”

程瀛洲叩首不敢抬头，但却也不答话。

思卿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大可以讲出来，为什么寻死？熙宁十三年的旧事已如昨日云烟，不论孟光时因何而死，都不必重提，你心里应该很明白。还有，我来卖个人情，熙宁十三年秋天你被刺伤，你的命就算是我救的。既然如此，你不得现在就死。我还是那句话，你想想你死了，你女儿怎么办。”

程瀛洲仍然不答话。

思卿向前踱了两步，“那我把话说明，就算你是反贼，是定藩的人，是老九的属下，还你救我父兄的人情，我也救你。”

沈江东对思卿的话十分不满，小声提醒道：“殿下！”

思卿一阵心烦意乱，只觉得旧伤剧痛，抚着伤处向后坐回座中。沈江东道：“殿下怎么了？”

思卿摆摆手，程瀛洲叩首道：“熙宁二十一年年臣护卫失当，皇后殿下受伤，臣便该死了。苟活至今，无颜面对殿下。”

提起旧事思卿便生气，“你就是觉得自己过不了熙宁二十一年秋天这个坎儿是吧？”

沈江东察觉到思卿语气的变化，于是提醒程瀛洲道：“老程！”

思卿接着道：“没关系，今日我帮你过这个坎儿。”说着她将右手从旧伤处拿开，朗声道：“来人！”

有侍从应声进来，思卿道：“循……”

“殿下！”沈江东见思卿还是失态，于是展袖躬身行礼道：“请殿下三思。”

思卿对沈江东道：“你以为我要杀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