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摇头道:“我也很奇怪,暂时只知道可能跟齐先生送给我的几样东西,有关系。”
小姑娘点头道:“知道。所以我们五个商量这个事情之前,我就跟他们把话说清楚了,林守一说李宝瓶的命最值钱,都不怕死,他不过是个惹人厌的私生子,就更无所谓了。石春嘉比较笨,说反正都听我的。李槐说怕什么,人死卵朝天,再说了他如果出了事情,他爹李二虽然很孬,屁本事没有,但是他娘亲一定会帮他报仇的。董水井最干脆利落,说他力气大,如果事情败露,让我们四个先跑,他来跟那车夫拼命。”
李宝瓶答道:“不想跟你说话。”
一身灰尘的陈平安走到三人面前,疑惑道:“你们找我?”
陈平安看到李宝瓶还有些犹豫,沉声道:“相信我,如果你们的家人都已经搬走,那么小镇只剩下这里安全。”
少年心想原来阮姑娘和宁姑娘一样,都是神仙啊。
坐在长凳最左边的林守一皱眉道:“哪里安全,我去哪儿。”
陈平安摇了摇头,柔声道:“齐先生已经不在了。我打招呼,他听不到。”
陈平安笑道:“可以。”
陈平安对李宝瓶招招手,在李宝瓶走到自己身前后,他对长凳上其余四人说道:“你们四个在这里等会儿,我和李宝瓶去找人,说点事情,跟你们也会有关系。所以别急着走。”
那人依然身材高大,却丝毫不给人臃肿感觉。
灯火摇曳,映照出少年沉默坚忍的眼神。
作为报酬,少年把半块斩龙台,以及买山买铺子之后剩余的全部金精铜钱,交给阮师傅。
崔瀺低头斜瞥一眼少年,收回视线后,藏在袖中的左右食指,轻轻敲击,轻声道:“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啊。”
有人回答:“可。”
阮邛没有拒绝。
李宝瓶沉声道:“最后证明,确实如此。”
陈平安同时有些后怕,沉声道:“你们这么做,其实很危险。”
李宝瓶灰心丧气,下意识伸手抓住一旁石春嘉的羊角辫,使劲摇晃了一下,“其实现在什么事情都云里雾里,看不穿猜不透的,林守一说得对,对方下棋的人肯定是高手,我们太嫩了,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确认安全无虞之后,再来谈其它,比如赶紧跟迁去大骊京城的家里人打招呼,报声平安。”
崔瀺念头微动,水幕当中,随之出现那辆牛车和马车先后进入小镇的画面,人与物,纤毫毕露。
陈平安摇头道:“我更相信齐先生曾经说过的‘规矩’。”
齐先生送过自己两次印章,总计四方。
崔瀺自言自语道:“卢氏王朝的遗民刑徒也该到了吧。”
李宝瓶狼吞虎咽接连吃掉三块糕点,狠狠灌了一口水,用手背胡乱擦了一把脸,快速说道:“后来我们五个找机会一合计,总觉得束手待毙绝对不行,就想出了一个法子,在快回到小镇前一天,石春嘉开始装病,我就要时时刻刻照顾她。然后我私下告诉李槐泥瓶巷那一带的巷弄分布,要他承认自己其实早就认识你,理由是他爹李二在杨家铺子当过伙计,曾经有个泥瓶巷的少年姓陈,经常去铺子卖草药,只是车夫一开始问起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起这茬。”
原本杀心已起的车夫顿时汗流浃背,对陈平安笑脸道:“行,既然马老先生都愿意相信你,我当然信得过你的人品,赌了,陈平安,如果以后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就去小镇北边的三女冢巷找我,就住在巷子最北边头上那栋小宅子。”
那人脚尖轻轻落地,走向陈平安。
嗖一下。
陈平安心情凝重,多半是如此了。
“不过我觉得其实没那么危险,如果车夫真要杀我们,不用拖延到小镇,他肯定是有所图谋,猜测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之一,肯定跟你有关。”
崔瀺拿过水杯,一抖手腕,一杯水随意洒向水池,变成一道薄薄的青色水幕。
这名车夫努了努嘴,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发现一位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站在屋檐下。
李宝瓶说话极慢,跟她平时做什么都火急火燎的性格,好像很矛盾。不过小姑娘说话慢,刚好能够让陈平安捋一捋思路,设身处地去换位思考问题。在学塾那位年迈的马先生死之前,五位蒙童远游求学的离乡之路,走得很顺风顺水,牛车和两辆马车走出了好几百里路,马先生和观湖书院的崔明皇相谈甚欢,成为了忘年之交,但是有一天,马先生在检查他们功课的时候,突然说要去跟崔先生谈谈行程,有可能双方会分道扬镳,从此别过,毕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崔瀺仰起头嬉笑道:“圣人就是小气,不看就不看,有话好好说嘛,这里毕竟是袁家祖宅,以后我回到京城被人秋后算账,怎么办?”
董水井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李宝瓶一旦下定决心,瞬间就爆发出惊人的决断力,“既然你相信那个阮姐姐,那我就让她带着我去把石春嘉和林守一带过来,然后找地方藏起来,你就安心跟那坏蛋车夫应付着聊,先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再说。”
抱住阮姑娘脖子的袄小姑娘,突然吓得整个人汗毛倒竖,感觉到耳边有大风呼啸而过。
当崔瀺看到红袄小姑娘与两坨腮红的同龄人告别,跳下马车,在街道上飞奔,然后那个车夫被两个少年骗去了杏巷。
那车夫貌不惊人,瞧着像是憨厚老实的庄稼汉,搓着手来到陈平安身前,小声道:“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当看到红袄小姑娘跑向石拱桥的时候,崔瀺眼眸里的光彩,泛起一阵阵激荡涟漪,如大浪拍石。
陈平安深思之后,缓缓道:“现在那车夫应该在赶来铁匠铺子的路上,要不然你先藏在这里,我去把留在牛车马车那边的石春嘉,还有林守一偷偷带过来?如果车夫问起,我可以让这边的人告诉他,就说我有外出散步的习惯。还有,就是你们绕远路这件事情,等车夫到了泥瓶巷我家宅子的时候,他应该就会有所察觉,当然他表面上可能不会说什么,但是在这之后,你们就真的危险了。”
她站在少年身前,终于停下脚步,她低头弯腰,凝视着少年的那双干净眼眸,嗓音轻柔开口道:“我已经等了八千年了。陈平安,虽然你的修行天赋,远远比不上我之前的主人,但是没有关系。”
小姑娘恼火地转头望向陈平安,显然是希望他能够证明自己的确跑得飞快。
这会儿李槐抱着肚子,哭丧着脸,嘀咕道:“又饿又渴,所谓饥寒交迫,不过如此了。爹娘啊,你们的儿子如今过得好苦啊。”
李槐耷拉着脑袋,偷偷扯了扯坐在最右边董水井的袖子,“水井,你饿不饿?”
阮秀走后不忘关上门。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既然想不出别人怎么想,那我们就搞清楚自己怎么想的。”
李宝瓶扭头瞪眼道:“李槐!”
李宝瓶赧颜解释道:“我经常在小镇溪水那边看到你一个人上山采药,或是下山的时候,背着一大背篓草药。”
然后陈平安牵着小姑娘的手,一起走向铸剑室外边。
李宝瓶笑道:“你不在家的话,李槐和董水井就更加没事了,不用担心被逼着当面对质,揭穿真相。”
陈平安摇头沉声道:“就在这里说!”
暮色里,陈平安安置好五个孩子后,独自走向小镇。
李槐哦了一声,拉着董水井往前走。
除了李槐年纪最小,跟他们悬殊比较大,其实其余四人各自相差不过几个月。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等到那人彻底消失在视野,才对两人说道:“李槐,林守一,跟我去见李宝瓶。”
杨老头之前多多久,才说过让自己要格外珍藏好那枚带“静”字的印章。
李槐问道:“李宝瓶已经跟你全说了?”
李宝瓶一脸不情愿,“我跑得可快了!”
李宝瓶灿烂一笑,“我懂了!”
显而易见,小姑娘早就把自己当做那座书院的学生弟子了。
阮秀笑道:“我肯定更快。”
全无半点证道契机来临之际,一位练气士该有的紧张焦躁。
远处阮秀轻轻咳嗽一声,陈平安转过头去,青衣少女笑着点点头。
李宝瓶叹了口气,只得乖乖趴在阮秀后背上,软绵绵舒服得让小姑娘犯困打瞌睡。
齐先生曾经带着自己去求槐叶,只是最后那张有姚字的槐叶,已经用掉。
陈平安心中了然,只喊了李槐的名字,“李槐,你们两个过来,我有话要先问你们。”
崔瀺眉头微皱,“是因为大骊皇室的手段过于血腥残忍,所以惹来那根老剑条的天然反感?以至于对我这位大骊扶龙之人,也顺带产生了一些憎恶情绪?可是照理说,这根剑条的真实历史,虽然已经无据可查,只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小道传闻,但既然是古剑,那么什么样的厮杀场景没经历过,不至于如此小气吧?”
陈平安又不是那种会安慰人的性格,只好默默搬凳子靠近小姑娘一些,伸手帮她擦眼泪,重复念叨道:“不哭不哭……”
车夫虽然脸上流露出不悦神色,但是心里微微放松一些,这才是一般市井少年该有的心性。
地面上,陈平安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阮姑娘背着李宝瓶拔地而起,一闪而逝。
陈平安带着李宝瓶走出铸剑室,大概是为了避嫌,阮秀坐在门外稍远的地方,坐在一张颜色碧绿的小竹椅子上,百无聊赖的左右摇晃身体。
陈平安这次是有些震惊,问道:“这一连串谋划,都是你想出来的?”
当陈平安“醒来”,发现自己第四次见到了那人,悬停于空中,雪白衣袖无风飘曳。
石春嘉红着眼睛,怯生生道:“我想去京城找爹娘。”
陈平安恍然大悟,当时肯定是这三张祖荫槐叶,帮助那位学塾马先生续了命,才能多说几句话。
汉子苦笑道:“只是可惜了这几个孩子,现在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书院不敢去,小镇的家也没了。要知道齐先生创办的山崖书院,可不是人人都能进去读书的,我们那座大骊京城百万人,据说这么多年累积下来,也才十几个山崖书院出身的弟子,如今一个个都当了大官。”
车夫转身离去。
小女孩使劲抽了抽鼻子,继续说道:“马先生抓住我的手,告诉我一定要单独找到你,要你小心观湖书院和大骊京城这两个地方的人,谁都不要相信!”
崔瀺轻声吩咐道:“去拿一杯水来。”
李宝瓶想了想,问道:“你很信任在这里打铁的阮师傅?”
李宝瓶突然掏出三张枯黄的槐叶,捧在手心给陈平安看,心疼道:“翠绿叶子变黄了。”
屋子那边有人急匆匆吼道:“姓陈的别偷懒啊,赶紧说完,滚回来做事!”
石春嘉一看到李宝瓶伸手指向自己,哇一下就哭出来。
再就是阮师傅必须将四个学塾蒙童安全送去大骊京城。
陈平安一脸呆滞。
李槐呆了呆,之后默默仰起头,满脸悲愤。
“好,从今天起,陈平安,你就是我的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主人了。”
她扭头往下一看,怎么屋子变得跟福禄街上的青石板一样小?那条溪水则跟绳子一样细了?
董水井给李宝瓶这番话憋得满脸涨红。
满身雪白亮光的高大女子眯起极长的眼眸,嘴角带着笑意,她单膝跪地,跪向那位懵懵懂懂的少年,她神采飞扬,那双眼眸里仿佛放着万里山河风光,她沉声道:“陈平安,请你跟我念一遍那句誓言。可以吗?”
草鞋少年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话,“我说过,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不过激射向崔瀺和少年的珠子,像是撞在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之上,瞬间炸裂成更加细微的水珠。
李槐和董水井带着车夫找到陈平安的时候,后者正在跟人搭建一座房子。
董水井则问道:“石春嘉和林守一怎么办?”
那根碧玉簪子?可是齐先生自己和宁姚都说过这支簪子,材质普通,只是用来别发的平常簪子。
对于少年而言,只能说她生得极其好看,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一点点。
陈平安和李宝瓶相对而坐,各自坐在小板凳上,小女孩虽然接下了桃糕,但是没有要吃的迹象。
陈平安笑道:“没事,我如今有钱,而且认识了县令大人吴鸢,还有礼部右侍郎董湖,如果真有事情,我会找他们的。当然,是先请我们阮师傅帮忙传话。”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好的。”
但是那方静字印和撼山谱,这两样东西,陈平安始终随身携带。
她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竖起在少年身前。
陈平安也伸出一只手掌,轻轻合掌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缓缓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少年跟着在她心中默念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