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论道  剑来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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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瀺根本就是下意识回答道:“秩序!”

但又绝对不是小事。

吓得崔瀺连滚带爬赶忙起身。

床铺那边,李槐说着梦话,“阿良阿良,我要吃肉!小气鬼阿良,就给我喝一口小葫芦里的酒呗……”

老人转头望着崔瀺,“知道为什么当时你提出那个问题,我回答得那么快吗?”

少年深呼吸一口气,挺直腰杆,双拳撑在膝盖上,一板一眼道:“因为我没真正读过书,礼圣老爷的秩序到底是什么,我不清楚,老先生的顺序,我更是领会不到其中的精髓。”

老人淡然道:“又忘了?与人辩论争执,自己的心态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气用事。”

老秀才放下酒壶,正了正衣襟,缓缓道:“礼圣在我们这座正气天下,写满了两个字。崔瀺,作何解?”

陈平安眼神愈发明亮,“在小镇上,我为了自己杀蔡金简,我为了朋友刘羡阳去跟搬山猿拼命,后来答应齐先生,护送李宝瓶他们去求学,再后来,答应神仙姐姐要成为练气士,这些事情,我做得很安心,点头了,去做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多想什么。”

崔瀺又翻白眼,完蛋喽,这下子正中下怀,好为人师的老头子,肯定要开始传道授业解惑了。

老人将酒壶提起,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摊开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抹,“如此看来,酒壶这栋破茅屋,不过是光阴长河畔的一个歇脚地方而已。但是。”

可陈平安和李宝瓶这两个被齐静春相中的家伙,一个是根本没读过书的泥腿子,一个读书读歪了十万八千里,他崔瀺如今是龙游浅滩被鱼戏,对上这一大一小,崔瀺再英雄豪杰都没用,除了挨打受辱不会有其它结果,越是硬骨头越遭罪。

崔瀺如临大敌,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崔瀺听到阿良这个称呼,悄悄斜瞥了一眼老人。

反观陈平安,更让崔瀺心惊胆战,视线低敛,看不清表情。

崔瀺其实今晚奇怪颇多,老头子以前虽然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古板迂腐的家伙,坐在哪里都像是端坐于神坛上的金身神像,尤其是在学问最受朝野推崇的那段岁月,老头子每逢开课讲授经义疑难,危坐下方、竖耳聆听的“学生”,何止千人?帝王将相,山上神仙,君子贤人,浩浩荡荡,就连叛出师门的崔瀺都不会否认,那时候的老头子,真是光彩夺目,如日月悬空,光辉不分昼夜,压得整条星河失色。

老人打开屋门,爽朗笑道:“对对对,还有宝瓶洲的小姑娘李宝瓶!”

老秀才咳嗽一声,看了眼在座三人,“好了,说正题。陈平安,李宝瓶,你们应该已经知道我就是齐静春的先生了,而崔瀺呢,曾经是我的首徒,齐静春的大师兄,当时因为我忙着做学问,所以齐静春的读书、下棋等,确实都是大弟子崔瀺帮我这个先生传授的。最后崔瀺叛出师门,做出欺师灭祖的种种勾当,以至于齐静春在骊珠洞天的去世,崔瀺都算是一局棋中盘局势的下棋之人,要说他崔瀺是杀害他师弟齐静春的凶手,半点不过分,作为我记名弟子之一的马瞻,亦是如此,只不过马瞻是并非下棋之人,但他是幕后元凶在先手棋局里,很关键的一记无理手。在我到达你们家乡小镇之前,这副身躯只是崔瀺寄居借住的地方,真正的崔瀺,是你们大骊王朝的国师,是一个瞧着不比我年轻的老家伙了。”

陈平安最后说道:“我根本就不是那种能够把一门学问做到很远的人。读书识字对我来说,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是为了能够自己写春联,张贴在家门口,以后可以给我爹娘写墓碑,最多就是读出一些做人的道理,绝对没有太多的想法。所以,老先生,我不会做你的弟子。”

先前她故意摆出幽怨伤心的姿态,少年不一样义正言辞地拒绝自己?

白衣少年此时此刻,满脸锋芒,气势逼人。

老人只是和颜悦色问道:“这是你现在的想法对不对?如果以后你觉得以前,是错的,会不会改变主意,反过头来求我收你做弟子?”

“有些人则纯粹是滥施慈悲心和恻隐之心,加上‘可恨之处’并未施加于自身,故而没有那么多切肤之痛,反而喜欢指手画脚,袖手旁观,要人一味宽容。陈平安,你觉得问题的根源出在哪里?要知道我所说的这些人,很多读过书,学问不小,说不得还有人是清谈高手。陈平安,你有什么想法吗?随便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陈平安语气愈发坚定,缓缓道:“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情,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到那么远的事情,我就不会去拿到自己手里,因为如果连我自己都觉得做不到,为什么还要答应别人?就因为不好意思吗?因为不答应让别人失望吗?可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啊,你答应了,一直没有信心去做,以后如果做不到,别人不是更加失望吗?”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没什么想说的。”

崔瀺已经顾不上陈平安的回答是什么,开始默默推演,思考为何老头子要说这些。

李宝瓶是个最喜欢钻牛角的小姑娘,“老先生,怎么才算压得住呢?”

老人神色微笑,和蔼可亲,又一次重复道:“只需要说你想到的,不用管错对,这里没有外人。”

崔瀺实在是太熟悉陈平安的性格了,毕竟他比杨老头更加关注留心泥瓶巷少年的成长经历。

若是换作马苦玄或是谢实曹曦之流?

崔瀺赶紧闭嘴。

老人微笑道:“礼圣要秩序,所有人都懂规矩,希望所有人都讲规矩,之后散播学问的游士,当游士成为世族,就有了帝王师学,后来又有了科举,广收寒庶,有教无类,提供了鲤鱼跳龙门的可能性,寒门不再无贵子。规矩啊,面面俱到,劳心劳力,而且越往后,人心浮动,越吃力不讨好。人性本恶嘛,吃饱肚子就放下筷子骂娘的人,人世间何其多哉。”

由此可见,崔瀺已经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单单是少年崔瀺的想法,同样带着神魂深处最完整崔瀺的潜意识。

老人喟然长叹,“既然时机未到,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崔瀺呆若木鸡。

从嫁衣女鬼撑着油纸伞出现在泥泞小路,盏盏灯笼依次亮起,山野之间出现一条壮观火龙。

老秀才往桌上一抓,那一段光阴溪流重新汇聚成团,往陈平安身上一推,再度涣散重归天地。

可如今竟然还会踹他两脚,要说大道的时候,竟然还会喝酒?

李宝瓶满脸怒容,气得眼眶通红,死死盯住崔瀺。

少年的语气很平稳。

崔瀺冷笑道:“那齐静春呢,他的学问就碰到了屋顶,阿良呢,他的修为就撞到了墙壁,这个时候该如何是好?这些人该怎么办?这些人间的天之骄子,凭什么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开那扇礼圣老爷打造的屋门,去往别处另外建造一栋崭新的茅庐?!”

“但是有些时候,就像一个人,随着身体机能的衰减,或是风吹日晒的关系,就会有生病的时候,食补既无法立竿见影,又无法救命治人。这就需要药补。”

高大女子慵懒回答:“知道啦。”

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秀才伸出一只手掌,对着相对而坐的陈平安,抖腕卷袖,很快陈平安四周就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水雾,缓缓流淌向老人的手心,最终变成一只晶莹剔透的幽绿水球,老人手掌一翻,手心朝下,在水球上轻柔一抹,那些水流便往低处流向桌面,一幅幅生动活泼的画面由此在桌上显现。

老秀才又笑眯眯问道:“李宝瓶,合法合法,当然不坏,可问题又来了,你如何确定世间的律法,是善法还是恶法?”

李宝瓶唉声叹气,用拳头击打手心,遗憾道:“早知道从小就应该睡相不好,都怪我大哥,骗我睡相好就能做美梦。”

“你崔瀺这种急性子,当真愿意这份心思?你的师弟齐静春早就提醒过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聪明了,心比天高,从来不喜欢在低处做功夫,这怎么行?你要是孩子打闹,只想做个书院山主学宫大祭酒,那么你开凿出来的河道,哪怕堤坝事实上千疮百孔,到最后洪水决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学问,一旦在儒家道统成为主流,出了问题,谁来救?我?还是礼圣,还是至圣先师?就算这几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确定,到时候释道两教的圣人,不添乱?不将这座浩然天下,变成推广他们两教教义的天下?”

大道之争,岁月漫长,有些细微处的扪心而问,太恐怖了,这才是最不可预测的险恶之地。

老秀才更乐了,摇头道:“取得大,只要压得住,就是好。”

小姑娘又用心想了想,“合情合理合法,倒退回去,仔细算一算?”

李宝瓶怒道:“只有少年郎,我呢?!”

最后,老秀才,陈平安,少年崔瀺,李宝瓶分别坐在四张凳子上,围桌而坐,李槐躺在床上沉沉熟睡,是个睡相不好的孩子,已经变成横着睡觉了,脑袋垂在床沿外,还能睡得很香,

老人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在桌面以下划出一条线来。

咬人的野狗不露齿。

李宝瓶很快进入“上山打死拦路虎”的模式,认真思考片刻,道:“可恨更多。”

老人哈哈大笑,也不管少年能想通多少,自得其乐,喝了口酒,“如果这两个字放在礼圣的破茅屋之内,当然就只能算是缝缝补补,我撑死了就是个道德礼乐的缝补匠罢了,但是如果将这两个字放入更远大宽广的一个地方,那可就了不得喽。”

“于是法家就取了一个捷径门路,将道德礼仪拉到最低的一条线,在这里,只有这么高,不能再低了。”

这一手涉及到大道本源的无上神通,不依靠圣人小天地,不依靠玄妙法器,老人就这么信手拈来。

老秀才转头望向院子那边,“注意啊,千万千万别不当回事啊。”

老秀才转换话题,望向陈平安,“有件事,先跟你打声招呼,你若是答应我再做,我想要在你身上截取一段光阴溪水,放心,不涉及太多隐私,来作为今夜聊天的开场,你愿意不愿意?”

陈平安第二次出现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秀才蓦然开始自得其乐,笑逐颜开,双手负后,摇头晃脑地走出屋子,啧啧道:“老先生坐而论道,少年郎起而行之,善,大善!”

崔瀺失魂落魄地颓然坐回凳子,喃喃道:“你怎么可能会赌这个,我怎么可能会输……”

少年陈平安还能有今天的际遇吗?

崔瀺怒道:“这如何就是人性本恶了?老头子你胡说八道!”

到林守一祭出符箓仍是鬼打墙,非但没有离开女鬼地界,反而被拐骗到那座悬挂“秀水高风”的府邸之前。

陈平安点了点头。

一行人走向院子,老秀才环顾四周,瞥了眼由那株雪白荷叶支撑起来的“小天幕”,手指掐诀,犹豫片刻,“找间屋子进去聊,陈平安,有没有合适的地儿,能说话就行,有没有凳子椅子无所谓。”

陈平安瞥了眼林守一的正屋,已经熄灯,可能是林守一在凉亭修行太久,筋疲力尽,已经休息了,只得放弃这间最大的屋子,对老人点头道:“去我屋子那边好了,只有一个叫李槐的孩子在睡觉,吵醒他问题不大,林守一是修行中人,应该会有很多讲究,我们就不要打搅了。”

李宝瓶默默拿起印章,朝印章底面的四个篆字呵了口气。

崔瀺不得不出声提醒道:“老头子,咱们能不能聊正事?大道,大道!”

老秀才轻声道:“这女鬼可不可恨?当然可恨,滥杀无辜,罪行累累。可怜不可怜?也有几分可怜,身为鬼魅,原先本性向善,于朝廷,不但有镇压气运之功,于地方,多有善行善举,更与读书人相亲相爱,本是一桩美谈才对,最后两两沦落得这般境地,神憎鬼厌,皆为大道排挤,一身因果纠缠,浑身拖泥带水,几辈子都偿还不了这笔糊涂债。”

哪怕老头子修为通天,可到底是喜欢讲道理的,死皮赖脸那一套行得通。

崔瀺满脸匪夷所思,突然站起时,“你骗人!”

陈平安笑道:“以后回到家乡,我要好好感谢你大哥。”

陈平安眉头紧皱。

老秀才笑道:“但是别忘了,起而行之,则更重要,否则一切道德文章就没了立身之处。”

老秀才有些疲惫,“你这门事功学问,虽是我更早想到,但是你潜心其中,之后比我想得更远一些。最后我也有所意动,觉得是不是可以试一试,所以那场躲在台面下的真正‘三四之争’,是在中土神洲的两大王朝,各自推广‘礼乐’与‘事功’,然后看六十年之后,各自胜负优劣,当然,结局如何,天下皆知,是我输了,所以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

老人神情肃穆庄重,点头沉声道:“对,礼仪规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统之内的第二圣人,礼圣,他追求的是一个秩序,世间万物井然有序,规规矩矩,这些规矩都是礼圣千辛万苦从大道那边,一横一竖一条一条‘抢回来’的,这才搭建起一座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庐’,为苍生百姓遮挡风雨,茅庐很大,大到几乎所有人穷其一生,学问的最深处,都走不到墙壁那边,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为再高,都碰不到屋顶。所以这就是众生的自由和安稳。”

最后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破万法,潇洒而至,打破僵局,成功带着一行人离开那里。

屋内,陈平安望着那个老人,“哪怕是齐先生想要我做的,但只要我觉得做不到的,我还是会不答应。就像有些事情,我认真想过了,觉得还是错了,那么哪怕有人拿着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一样会告诉他,不管他是谁,这就是错的。”

陈平安无奈道:“你怎么还来?”

崔瀺嬉皮笑脸打趣道:“先生之前想杀我,是不是存心不想还钱啊?好几千两银子呢。”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如果你今夜被我杀了,我陈平安以后只要有了银子,就肯定会帮你建造一座价值两千两银子的坟墓。”

崔瀺脸色尴尬,最后只憋出一句话来,“我谢谢你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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