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一句是老秀才给自己的临别赠言，一句应该是齐静春原本希望借陈平安之口，转赠给茅小冬的临终遗言。

儒衫老人，紫阳府开山鼻祖和寒食江水神的父亲，名义上黄庭国的辞官退隐老侍郎，摇头笑道：“那里就不是我们能待的地方，一经发现，十有八九会被那几个大王朝，抓去剥皮抽筋吧。”

老人摇头道：“并非客套话。”

被老秀才斩断神魂联系之后，崔瀺如今虽然是少年皮囊，而且少年心性居多，但是眼界、眼光、城府都还在，对于陈平安的心思，通过这一瞥，崔瀺便猜了个七七八八，有些无奈，李宝瓶这些孩子哪里就正常了？退一万步说，你陈平安就正常？一个破拳谱的破把式，天底下有几个人一心想着先打它个一百万次，再来谈其它？

青衣小童见状，只得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唠叨着“罢了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见他七窍生烟，最终凝聚为一条比火蟒略粗的乌青小蛇，飞入砚台，一蟒一蛇在砚台内蜷缩起来，丝毫不敢动弹。

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崔瀺愣在当场，心中有些激荡，缓缓正色道：“洗耳恭听。”

所以他崔瀺还真不在乎它们的死活，如今先生已经是先生，学生已经是学生，崔瀺无比清楚陈平安的性格，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认可自己，就是给他一万条火蟒水蛇都没用，如今认可了自己，没了两个无足轻重的小家伙，根本不碍事。

崔瀺走到老人身前，笑呵呵道：“咋了，给人骑在脖子上不习惯啊？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远古时代，神人乘龙，就跟今儿有钱人骑马骑驴差不多，多正常的事情。”

他转过头，看着砚台，“既然已经开始做了，不如一鼓作气，将这上古蜀国的蛟龙孽种一网打尽，全部豢养其中？”

崔瀺挥手，喃喃道：“起而行之，你我共勉。”

城外那尊江水正神化作人身，站在水畔，仰头望去，充满敬畏。

城隍阁和文武双庙的三尊神祇，亦是如此。

崔瀺对此视而不见，玩味笑道：“大骊龙泉县知道吧？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的那个地方，我家先生是那里的土财主，拥有五座山头，还收藏了不少灵气饱满的蛇胆石，这玩意儿，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灵血凝聚而成，它的价值，你们自己掂量掂量。所以这一路，好生伺候着我家先生。”

崔瀺收起大骊死士半路送来的砚台，冷笑道：“别不知好歹，不过是受了点约束，就能够借此砥砺境界，换成是别洲蛟龙之属的妖物，若是有你们俩这份机缘摆在面前，早就苦苦哀求得把头磕破。”

这还没说几个字，崔瀺就杀心四起，只想着干脆一巴掌拍死那青衣小童，来个眼不见心不烦，毕竟按照龙泉县城的谋划，能够与那条老蛟搭上关系，就已经足够，眼前这火蟒水蛇，道行不高，化蛟都未完成，远远比不得大水府的寒食江水神，说到底它们的捕获，不过是锦上添的小添头而已，一开始是如今方寸物里的宝库打开不了，就想着给“自家先生”降伏两个小家伙，哪怕没大用，以后养在身边，帮忙看护山头，加上骊珠洞天的特殊出身，勉强可行。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感慨道：“现在只希望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那青衣小童一走出城门，就觉得自个儿猛虎归山蛟龙入海了，大摇大摆道：“老爷，那家伙可是够凶残的。”

当年崔瀺还不叫崔瀺，而是崔瀺巉，瀺解字作水声，巉则解字作雄山峻岭。

青衣小童抬起头，“老爷，芝兰府曹虎山还有个幼子，先前在城外江畔负责盯我的梢，境界不高，道行还是不差的，天赋蛮好，还有个仙家府邸做靠山，这会儿估摸着已经跟他爹汇合，若是听之任之，以后少不了麻烦，要不要我……”

崔瀺有些灰心泄气，对陈平安指了指肩头小人儿，“这是骊珠洞天硕果仅存的香火小人，已塑金身大半，很难得，先生的落魄山有座山神庙，那尊山神，还算值得信赖，将来可以把这香火小人，放在那祠庙饲养，以香炉为庐，香火为食。”

崔瀺坐起身，漫不经心地抖了抖肩头。

身穿金衣的香火小人稚声稚气道：“学生问‘蟹六跪而二螯’，作何解？可是笔误？先生答曰，穷秀才囊中羞涩也。”

崔瀺转头皱眉道：“现在跟我客气，以后再反悔，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想到这里，崔瀺有些百感交集，跟陈平安打交道，说累那是真的心累，感觉比搬动五岳还吃力，但是当自己跨过谋道无形的门槛后，就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竟然能会让大骊国师如此老谋深算的人，生出一些……心安。

崔瀺的古怪性情又显露出来，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讥讽道：“难怪你能活这么久。”

陈平安转头说道：“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崔瀺独自走向藏书楼，笑得停不下来，一边走一边擦拭眼角的眼泪，转过头笑道：“先生，我就不送啦。”

老蛟收起砚台，清楚感知到少年的气象变化，心中怒意瞬间烟消云散，转为无奈和钦佩，“国师不愧是国师。”

跟记忆里的自家书楼，不太一样，光线昏暗，可没这么漂亮好看的风景。

陈平安点了点头，叮嘱道：“别滥杀。”

粉裙小女孩瞥了眼口无遮拦的死敌，她抿紧嘴唇，打死不说话。

崔瀺叹了口气，“从无到三，从三到五，不值得大惊小怪，在这小小宝瓶洲，算是罕见，可要是换成那座中土神洲，你在那边都不用待一千年，短短一百年内，你就会发现无数惊才绝艳的天才，迅猛崛起，然后瞬间陨落，甚至会让你目不暇接，到最后，就会发现唯有老而不死、并且老而不朽，才是真正的厉害。”

崔瀺懒得跟那水蛇小崽子废话，抬起砚台，“我数三声。”

崔瀺望向楼顶的五彩藻井，雕刻有威严团龙。

还记得他在年幼时分，天资卓绝，只是心性不定，便被寄予厚望的爷爷狠心地“关押”在书楼顶层的小阁楼上，搬走楼梯，三餐用绳索送来食盒，吃喝拉撒都在那么点大的地方解决。

儒衫老人泛起苦笑，认命道：“那我在楼外等你？”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瞥了眼崔瀺，难道是物以类聚？怎么尽招惹这些个混不吝的怪胎。反观自己身边，宝瓶，李槐和林守一，都很正经。

崔瀺走入书楼，在二楼窗口，望向陈平安的背影，高声喊道：“先生，若是遇到天大难事，可以折路去找那位户部老侍郎，就说你是我的先生即可，若是能够违心说你与老秀才，是半个师生关系，就更好了！”

崔瀺脚尖一点，飘向顶楼窗外，穿过云海，落在一条老蛟的头顶，盘膝而坐，老蛟尾巴一摇，御风前行。

小童做了个张大嘴巴一口吃掉的姿势。

那个时候，崔瀺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将阁楼所有书本垒砌起来，站在高高的书堆上头，趴在窗口眺望城外的江水，经常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崔瀺点点头，老人身影一闪而逝。

竹篓微动，陈平安转头望去，那把槐木剑一阵微微摇晃，那个袖珍可爱的金衣女童，一路顺着木剑和背篓，来到陈平安肩头，朝他招手，陈平安心领神会，侧过脑袋，这位一直寄居于槐木剑之中的古怪精魅，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陈平安认真听完之后，对崔瀺说道：“它告诉我，你如果到了大隋书院，要你跟茅小冬说两句话，一句是‘天人相分，化性起伪’，一句是‘礼定伦，法至霸’。”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按在青衣小童的脑袋上，“他是我的学生。”

青衣小童吓得赶紧跑开。

陈平安继续前行。

这算不算近墨者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