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刚刚享受着青壮气血补充气府的陶醉气息,那当头一拳,如铁锤砸在她一侧太阳穴上,打得妇人整个脑袋一个大幅度晃荡出去,太阳穴虽未被一拳捶破,可是肌肤处传来一阵灼烧疼痛,妇人握住年轻男子手臂的五指成钩,狠狠钉入男子胳膊,痛得那人嘶声尖叫,如同魂魄给人撕裂一般。
夫人欲言又止,不再反驳辩解什么,只是楚楚可怜道:“公子还是小心些,那伙歹人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恶言恶语更是家常便饭,小心脏了各位的耳朵。”
身后数骑已经来到年轻公子和可怜妇人身旁,听到妇人如此言语,哪里还不晓得遭遇了何等惨绝人寰的惨事。行走于山穷水恶,匪人劫财劫色,在黄庭国不算多见,但绝不罕见。
壮汉翻身上马,转头看过妇人并无苏醒迹象后,对陈平安大笑道:“拳法不错,再接再厉!”
又有一条并非实质的雪白铁链,起始于壮汉身后一人的袖中,哗啦啦横挂出去。
陈平安始终盯着那个妇人,但是伸手轻轻拍了拍粉裙女童的脑袋,安慰道:“没事,下次注意就行。”
壮汉如释重负,忍不住朝那少年伸出大拇指,大笑称赞道:“漂亮!”
“修行啊,我认真修行起来,连自己都感到可怕……”
壮汉身后一位青衫老者皱眉道:“剑尖指人?是谁教给你的礼数规矩!”
行走于山野湖泽之间,难免遭遇魑魅魍魉,有没有足够的眼力劲,往往比本事大小更重要。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的事,要不然就别瞎添乱,这才是长命百岁的本钱。
陈平安对青衣小童伸出两根手指,“两颗是吧?”
陈平安缓缓道:“行了,到了我家乡,你们一人一颗蛇胆石。”
壮汉跟那年轻女子擦肩的时候,没好气道:“好人坏人,都不会在额头上刻两个字,给你们瞧的。以后别这么冒冒失失,既然选择了下山历练,勇气可嘉,但是少做一些需要师门帮忙擦屁股的蠢事。”
那位妇人衣衫破碎,衣不遮体,裸露出大片白皙粉嫩的肌肤,模样凄凉,虽是个练家子,可被追杀一路,早已是强弩之末,脚步轻浮,见着了纵马而来的男女,便强提了一口气,大声疾呼道:“恳请两位义士救命!”
青衣小童猛然抬起头,一脸不忿,“凭啥她也有一颗?老爷,如果一定要给她,那我得要两颗!”
陈平安打开锅盖,米饭的香气弥漫,粉裙女童已经乖巧伶俐地递来饭勺,还有三只叠在一起的小白碗。
男子停马在妇人身侧,微笑道:“夫人受惊了。”
雄壮如小山的山精大妖,咽了咽口水后,掉头就跑,一路狂奔,遇山开山,见树伐树,最后干脆丢了斧头,现出原形,只见一头巨熊手脚并用,疯狂逃窜。
那人犹然不罢休,嘀嘀咕咕着郡守官兵、无法无天、将军骑军的言语,最后被那个银色剑穗的年轻公子哥阻止,这才不再念叨什么,一行人纷纷上马,其中一人与那伤者共骑一马,以绳子绑缚两人,以免后者由于伤痛而坠马。
两位下山时意气风发的江湖儿女,一左一右像是两尊呆呆的门神,任由这伙山野匪徒纵马飞奔扬长而去。
青衣小童哪里敢得寸进尺,接下来的溜须拍马就要真心许多,哈哈笑道:“我就当是老爷说的,老爷的高风亮节,完全配得上这句话!”
有个人脸色发白,不忍再看朋友的惨况,突然瞥见转身走向破庙的少年,起身后怒骂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为何不早点出手!若是早就看出这妖物的马脚,为何连提醒都不愿意出声?!诚心等着看好戏不成!”
青衣小童立即跪下,手捧饭碗在头顶,“苍天可鉴啊,老爷你老人家就可怜可怜我吧。这一路上,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每天强忍住不吃掉那傻妞儿,很辛苦啊!”
壮汉被草鞋少年抢先一步,先是被少年雷厉风行的出手给惊到,又怕自己这方杀力巨大的联手给伤及无辜,一时间有些两难境地,只得做了个手势,让身后同盟先困住那老妖物再说,壮汉自己则继续拉近距离,免得那少年不小心杀妖不成,反而沦为老妖婆壮大气机的饵料。
山路并不宽阔,仅供三骑并肩而过,面容秀美的狭刀女子厉色道:“还不止步?!”
青衣小童打了个响指,湿漉漉的一袭青衣顿时变得干燥,转身走回庙内,伸手烤火,“老爷,我没说要跟他们讲理啊,想要一口吃掉他们……”
陈平安突然笑了笑,“以后反正不会见面,而且咱们又不是他们爹妈,不用事事讲清楚,我好些个刚明白的道理,可是好不容易从书上读来的,凭什么教给他们。”
更有一名背负桃木剑的男子,手指并拢,朝向妇人喊了一个疾字,蓄势待发的桃木剑便出鞘,飞至高空,划出一条弧线坠向妇人脖颈。
只是妇人刚刚催动气机,汲取年轻男子的气血化为她的气府养料,眼角余光发现破庙那边一直冷眼旁观的草鞋少年,身形矫健远超想象,动若脱兔,一个跃身而起,一朝她拳当头砸下。妇人妩媚而笑,只当是个年少无知的小傻子,对于那一拳根本视而不见,就不信砸在自己身上后,能打出个衣衫褶皱。
不料那少年狡猾难缠得很,拳头被妇人牢牢抓住的他身体后仰出去,双腿揣在妇人腹部,一阵微微吃痛的妇人下意识收回手,并不追杀那少年,反而媚眼一抛,“等会儿再好好收拾你,夫人我可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保管你欲仙欲死,临死前只恨不多出几条命来享福!”
蹲在陈平安身边的粉裙女童,破天荒附和道:“是很气人!”
陈平安全身而退之后,深呼吸一口气,其实早就冲出破败小庙的粉裙女童,几乎都要哭出声来,“老爷老爷,那家伙说让我保护你,他去对付那个厉害点的,可是我真的不晓得如何打架啊,急死我了,老爷对不住啊,都是我没用……”
有一伙灰头土脸的男子,追逐着一位神色仓皇的美妇,一个高大壮汉大笑道:
陈平安仍是不说话,不过伸手指了指自己脑袋,以及心口,这才转身走向火堆,蹲在那里看着煮饭的小锅。
粉裙女童捂嘴而笑。
只见壮汉一拳凌空砸下,一道拳罡便裂空而去,自扑妇人的头颅。
妇人肆意大笑,果真如草鞋少年所料,一踹不成,便横扫向少年肩头,与此同时,身后竟然虚幻生出三条貂狐似的猩红长尾,分别拦下壮汉的拳罡、袖中铁链和破空而至的桃木剑,虽然长尾为此鲜血淋漓,到底是挡住了一轮来势汹汹的齐攻。
壮汉爽朗大笑,不再说话,再度向那少年抱拳,这才拨转马头,和众人一起沿着原路返回。他们这趟斩妖之行,并不顺利,光是诱敌就耗费了大半月时光,之后一路追杀至此,更是两天两夜了,便是他这位五境纯粹武夫的体魄,都有些心神疲惫,更别提队伍里其余的练气士了,赶紧去往州城官府那边交差,不说事后黄庭国朝廷的丰厚赏赐,回了各自山门帮派,也算大大的功德一桩了。
一位佩剑系挂银色剑穗的年轻人,立即跟着女子一起快马加鞭,与她并驾齐驱,同时笑着小声提醒道:“兰芝,之前有外人在,我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根据我们郡府的密档记载,这条蜈蚣岭山脉,一向多有妖物邪祟作乱,甚至几大山头的妖物,还知道互为奥援,本就极为难缠,只是每次官府请出神仙入山搜捕,除了一些不入流的小精怪,大妖们都早早闻风而藏,狡猾得很。若非前不久官府才带人扫荡过一遍蜈蚣岭,我是不敢答应你们进山的。”
破庙后边的远处山林,一位身高丈余手持双斧的魁梧大汉,望着十几步外的青衣小童,正对着他龇牙咧嘴,露出对着美食垂涎三尺的滑稽表情。
女子除了背负一张篆刻有古朴符文的银色长弓,腰间悬挂一柄乌鞘狭刀,手按刀柄,冷声道:“若真是妖怪倒好了,斩妖除魔,又不是只有山上神仙才做得,我们一样可以!”
敢情拐弯抹角绕来绕去,兜了这么大一圈,就是跑陈平安跟前讨赏来了?
年轻男子一直在暗中打量妇人,听闻这番言语后,不曾发现明显破绽,就笑道:“夫人不用忙着逃命,光天化日之下,量他们也不敢为非作歹,如果真是那做惯了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他们便是山上修行过的,夫人也不用过多担心,我们自有计较,夫人只管放宽心便是。”
众人点头,虽然明知一旦遇上那种最坏结果,要做到这一点,难如登天,可仍是并无异议。
很快有人颤声附和道:“是你害了马兄弟!”
年轻男子稍稍放松戒备,微笑点头,“夫人如此心善,不该遭此劫难。”
没有按照预期等来战力恐怖的熊精压阵,失算的妇人顿时慌了心神,在之后的修士之战当中,一不留神就给壮汉拳罡劈在身上,倒在地上,然后迅速被那把桃木剑钉入肩头,铁锁缠身,之后更是被一阵神通器物加身,最后给那拳法通神的壮汉数脚踩在妇人额头,强行打散妇人气府的流转,踩得她整个脑袋都陷入泥路中去。
妇人这才瞧清楚了少年的古怪底细,原来这一拳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悄然流淌着拳法真意,难怪先前能够伤到自己。
青衣小童扒着碗里的饭,看着起劲,噼里啪啦作响,其实从头到尾就只吃了一小口,他眨了眨眼,然后满脸真诚道:“哇,老爷这胸襟真是比御江还要宽广,佩服佩服,感动天感动地,亏得老爷不是读书人,要不然早就是学宫书院钦点的君子了。”
双方人马就此别过。
青衣小童哼哼道,“我勤奋得一塌糊涂,其实就是偶尔出来透口气,跟水神兄弟一起喝酒吃肉,下边的人都这么说我的啊,我不过是拿来借用一下。”
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揉着脸颊,气呼呼道:“老爷,我再不松松筋骨,手脚都要发霉啦。”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两个人。
三人就着腌菜一起蹲着吃饭,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一个经常用筷子敲碗、喊着要吃肉的人,以及他说的一番话,于是对青衣小童说道:“真正的强者,愿意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
陈平安轻声道:“别人不讲道理,不是我们跟着不讲道理的理由,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
站在庙口的青衣小童望着那群人的远去身影,眼神青光熠熠,问道:“老爷,为何不让我教训那帮小白眼狼?我都要气炸了,气煞老夫气煞老夫!不行,我得消消气!”
她不敢反驳什么,只是满脸委屈,泫然欲泣。
后者小鸡啄米。
陈平安收回手指,“都没了。”
青衣小童放下饭碗在脚边,然后一个前扑,抱住陈平安的小腿,撒泼打滚,“老爷,我知道错了,一颗就一颗。”
陈平安不理睬青衣小童,望向小庙外的天色,喃喃道:“快要下雪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