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牌坊悬挂“包袱斋”三字匾额,金光灿灿。
一眼望去,满屏绝色,各有千秋,美不胜收。
“就是就是,小平安见着我,还得喊一声二婶哩,当年在我家蹭饭,我可是大鱼大肉舍不得自己吃,舍不得自己娃儿吃,都要夹到小平安碗里去的,这份恩情,是不值钱,可如今小平安发达了,不但有了两间那么大铺子,听说连山头都有好几座,总不能过河拆桥吧?就不念着咱们这些婶啊姨啊的好吧?那得多没良心才做得出来……”
魏檗告诉陈平安,山上交易,真金白银不是没有,但基本上只是一个数目而已。因为除非双方都拥有珍稀罕见的方寸物、咫尺物,否则太麻烦,这件法宝八十万两黄金,咋办?折算成白银,注定更加夸张。所以山上的大宗买卖,会有专门的“钱币”。
魏檗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登山的时候,两只大袖摇晃不已,如两朵白云飘往山巅。
然后有三位妇人快步走来,身边还拖拽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她们瞧见了少女后,笑道:“秀秀姑娘也来了啊。”
这无形中为阮邛增加了一层威势,那拨去往倒悬山的剑修之中,陆地剑仙可不止一位,尚且如此,所以阮邛在大骊王朝的地位,水涨船高,一些本来就嗓门不大的异议,彻底消失。
青衣小童啧啧道:“这傻大个还算不错,我还以为是跑来找老爷蹭吃蹭喝的。他要是敢开口……”
一路迅猛推进,白衣飘飘的魏檗指着远处山脚的一群人,笑着解释道:“那些是精于机关术的墨家子弟,还有几个擅长堪舆风水的阴阳家术士,都被聘请来到龙泉郡大山之中。这两帮人经常一起出现,配合得天衣无缝,是开山立派、打造神仙府邸必须用得着的关键人物。”
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无处不在。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难为你了。”
青衣小童笑容僵硬,不敢反抗。
青衣小童在一旁打岔问道:“你之前说住在披云山,该不会是林鹿书院打杂的吧?”
“哎呦,我的秀秀姑娘唉,你是不晓得我们跟小平安的关系,我们几个妇道人家,年轻的时候跟他娘亲关系可好啦,所以小平安爹娘走了之后,不说其它,光是两场葬礼,我们谁不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后来小平安孤零零一个人,如果不是我们这些好心的街坊邻居帮衬着,那么点大的孩子,早就饿死了,哪里有今天大富大贵的光景呦……”
看过了这些匪夷所思的画面,陈平安才知道什么叫真正有钱。
原来它们是能够在肚子里容纳数万斤江河之水的吞***,到了山上,只需要对着开凿完毕的水池,张开大嘴,水源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入池塘。
种种奇思妙想,让旁观者忍不住拍案叫绝。
阮邛个人订立的规矩,哪怕他是风雪庙出身,并非儒教门生,但只要契合更大的规矩,符合儒家的大道宗旨,那么儒家的统治力,反过来就会馈赠阮邛,最终帮助阮邛的小规矩,形成一种无言的威慑,双方相辅相成,最终相得益彰。
还有一种体型稍小的蟾蜍,被称呼为开路蟾,肚皮坚韧至极,一路爬行,可以碾压出一条宽度适宜的平整山路。
看得背着书箱的粉裙女童目不转睛,她想象着以后自家老爷也会是这般风姿卓然。
魏檗笑问道:“神秀山那边,动静很大,哪怕今天还没有中断开山事宜,陈平安,你要不要去瞅几眼,很有意思的。”
魏檗开怀大笑,一行人重新跃上黑蛇背脊,继续去往神秀山。
董水井开心离去。
跟粉裙女童并肩而行的青衣小童,偷偷摇头晃脑,作妖作怪。
我还有一个统御大江的水神兄弟呢。
魏檗补充了一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披云山很快会破格升为大骊的北岳。”
陈平安回望神秀山,喃喃道:“这样啊。”
没法子,如果魏檗没骗人,那么如今他和老爷都算是寄人篱下,哪怕陈平安拥有山头再多,只要还是身处龙泉郡,一样需要仰人鼻息。作为高高在上的山岳正神,打个喷嚏都能让辖境内的山峰抖一抖,截留灵气、挖掘山根等等行径,信手拈来,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北岳?不是南岳吗?”
除非御风飞行,哪怕是练气士抬头仰视,恐怕都无法窥见真容。
青衣小童一脸正气道:“魏仙师!你是我家老爷的好哥们好兄弟,我跟老爷是一家人,那么咱俩就是半个朋友,这么说合适不合适,魏仙师?”
青衣小童撇撇嘴,满脸不屑。
阮秀很想跟往常一样,忍住不说话,可今天如何都忍不住了,望向她们,冷声道:“你们去铺子白买东西就算了,我可以不告诉陈平安,帮你们算在我自己的账上,可你们怎么还来陈平安家里闹?”
这就是当初礼圣亲自订立的天地大规矩。
一起登山,陈平安问了魏檗关于学塾的事情,魏檗当然比董水井要知道更多内幕,娓娓道来,原来是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家族学塾,不过对所有人都开放,而且不收取任何费用,便是许多年幼的卢氏刑徒遗民,都可以进入学塾读书,这就等于一下子挽救了数十条性命,否则那些体魄孱弱的孩子,能否熬过去年的寒冬,还真不好说。
牛角山上上下下,不管是包袱斋的实权管事,还是来此游历观光的散修野修,见到了这位即将成为大骊山岳大神的白衣男子后,毕恭毕敬,客气得近乎谄媚卑微。所以一路畅通无阻,包袱斋甚至专门走出一位气态雍容的妇人,亲自为他们带路,讲解一栋栋藏宝楼的珍玩。
跟那位一直没有自报家门的妇人感谢告辞,下山走出牌坊楼,魏檗先让陈平安转头望向牛角山,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笑道:“再看看,有什么不同。”
这一年时间里,各大山头,一座座府邸宫观,亭台楼榭,庭院高阁,山巅观景大坪,悬浮于两山之间的索道长桥,等等,一处处千奇百怪的豪奢建筑,在山林之间拔地而起,让人叹为观止。
今天陈平安三人路过天都峰的时候,山峰总算安静了。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嗓子后,快步走到魏檗身边,抬头微笑道:“魏仙师,走路累不累啊,需不需要坐下来歇息?我帮你老人家揉揉肩膀敲敲腿?”
妇人们一个个呆若木鸡。
还有绘有二十节气的气候屏风,那幅惊蛰,即是电闪雷鸣的景象,清明时节,则小雨纷纷,中秋时分满月悬空,光辉素洁。
陈平安突然问道:“魏檗,你如今是山神了吗?”
阮秀板着脸点头道:“我忍心的。”
魏檗是内里行家,边走边说:“此处既是典当行,又是古玩店,无奇不有,什么都可以卖,什么都可以买,只要价格谈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创始人最早是个穷酸野修,只能背着个包袱,装着一堆破烂各地奔波,倒买倒卖,赚取差价,飞黄腾达之后,就干脆取了名字叫包袱斋。牛角山是他们一家分铺,每栋楼出售的古董珍玩,种类都不同。如今楼盖得差不多了,就是货物才运来很小一部分,应该是等梧桐山渡口的建成,才好大规模运送。”
董水井简单聊了一些小镇新学塾的事情,陈平安就跟着说了些游学趣事,没敢说太光怪陆离的事情,怕董水井多想,毕竟人老实,不代表就是缺心眼。
离开棋墩山到达落魄山之后,性情暴戾的黑蛇已经收敛了太多。
魏檗跳下黑蛇背脊,让陈平安都下来,然后吩咐黑蛇留在山脚别乱动。
魏檗会心笑道:“陈平安,我一直在等你问这个问题。”
正月初二,小镇风俗是开始拜年走亲戚。
魏檗摇头,“就是北岳。”
“没办法,读书人想要施展抱负,经国济民,你得在庙堂上有一把椅子。否则就全是纸上谈兵。当然,挤不进官场,退一步,穷则独善其身,做好学问也不差,在地方上传道授业,教化百姓,引导民风, 也行,可比起前者,毕竟寂寞了些。”
神秀山有一面陡峭山壁,在云海滔滔的遮掩之中,刻有四个大字,“天开神秀”。
陈平安问道:“阮姑娘在山上吗?”
陈平安没亲戚可走,就干脆带着两个小家伙去往落魄山。
叽叽喳喳的小巷子,气氛顿时无比尴尬。
但是别忘了还有儒教三大学宫,七十二座书院,以及九座巍峨雄镇楼的存在。
隔壁宋集薪早早说过,小镇像他们这么大的家伙,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少爷们,早就有了通房丫鬟,骑龙巷杏巷那边的,说不定媒婆都已经帮着物色对象了,再大个一两岁就当了爹,在小镇实属正常。至于泥瓶巷这类最底层穷困的巷子,男人打光棍到三四十岁都有可能。
随着龙泉郡的蒸蒸日上,还有大量从附近州郡迁移而来的家族,多是不缺钱不缺人的郡望大族,在小镇和周边大肆购买宅屋、土地,一掷千金,福禄街、桃叶巷的大宅院,当然是首选,如今就连骑龙巷、杏巷一带,许多老宅都纷纷更换了主人。
董水井得知小镇将来会有自己的驿站,他就跟陈平安讨要了大隋山崖书院的寄信地址,少年很高兴,说一定要给李宝瓶他们三个写信。陈平安有些犹豫,他知道驿站寄信一事,寄的是家书信件,更是真金白银,董水井如今孤苦无依,未必承担得起,但是陈平安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这件事情默默记在心里。
若非还有一座披云山,就属这座高山最为挺拔俊美,足以力压群山。
魏檗抬手指向披云山那边,“我如今暂时是披云山的山神。”
魏檗带着陈平安去了趟梧桐山,哪怕是在山脚远远望去,仍是会让人觉得蔚为壮观,因为这条绵延山脉的整个山头,都被削平了。等到黑蛇载着他们登上那块尘土飞扬的大坪,听人介绍,才知道这块山坪占地得有方圆四五里,将来会成为一座“渡口”,只是山下百姓的渡口,是乘舟泛水,山上修士的渡口,多是泛海,云海的海。至于“大船”为何物,魏檗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一位妇人回过神,轻声道:“咱们不跟她聊,就找陈平安,他要是好意思抠抠搜搜,我们就戳他的脊梁骨,看他还要不要名声了。”
其余两位妇人点点头,这个法子肯定可行,一人眉飞色舞,压低嗓音笑道:“陈平安最怕别人说他爹娘的不好了,这个最管用。”
“滚!”
阮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泥瓶巷一端,面无表情道:“要不然我就打死你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