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圣想了想，转头说道：“画符一事，向来以道家符箓一脉为尊，其实我们画符，不必太拘泥道统派系，世间至理，终究逃不过一个化腐朽为神奇，就像你练拳……”

陈平安哪里想到这么个无意间的动作，就让李希圣如此郑重其事。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

在短短一夜之间，落魄山被压得缓缓塌陷了一尺有余。

李希圣终于开始画符，其实更像是读书人认真写字。

可陈平安说不出其中缘由，只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而已。

李希圣拿出一支毛笔，仿佛是用来专写小楷小篆，略显小巧。笔管上半段，篆刻有“风雪小锥”四字，笔管为竹制，但是代代传承，经过漫长岁月的积淀，散发出一种朱红色的圆润光泽。更加奇怪的是笔尖硬毫，是淡金色，笔挺如尖锥。

杨老头瞥了眼年轻书生腰间的桃符，复杂眼神，一闪而逝，人影亦是随之烟消云散，原来老人只是一缕紫色烟雾。

李希圣显然也发现陈平安看到了那四个字，微微提起毛笔，笑着解释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还有你们练拳，也有类似的说法，叫神不到，拳不妙。听上去很虚，其实半点不虚，说的就是一个勤字，熟能生巧，巧出玄妙，循序渐进，便知道了，知道了一法，一法通万法通，万法皆成。”

竹楼外，既然没有睡意，陈平安三人就并排坐在竹椅上，一起等着天亮。

陈平安赧颜道：“我比较笨，李大哥你做好心理准备。”

每个字都会很快写完，写完之后，竹壁上的金光即散，可是意味长存，绵绵不绝。

他蹲在地上，开始给陈平安讲解每一种玉石的来源，以及各自的价值差异。

这位儒衫书生，面色微白，满脸疲惫，但是神采奕奕。

秀美少年默不作声地换上一支蜡烛。

哪怕阿良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剑，齐先生从始至终都不曾跟陈平安说过书上的大道理，但是陈平安就是会觉得，他们就是最好的剑客，最有学问的读书人。

他写了人是未醒佛，佛是已醒人。他写了欸乃一声山水绿。还写了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相得益彰，日月交辉。

李希圣的字体，很中正平和，但是比起道士陆沉的几张药方上，那种“寡淡无味”，形似，却神不似。

李希圣停下笔，转头望向少年，哈哈大笑，“这就对了！”

李希圣没有说完心中所想，驱散心中那点愁绪，笑道：“我本就想去外边看看，不过是提前一些，不坏。”

李希圣突然将手中“风雪小锥”笔，交换到另一只手，闲下来的那只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做完之后，这才换回来，对陈平安笑道：“这是学你的，对于某些事情，要有敬意，以前我不如你，见贤思齐。”

我有这么好？

李希圣会踮起脚跟写在高处，会弯下腰写在低处，会一次次挪步，会一次次呵笔润毫。写到酣畅淋漓的时候，甚至会让书童崔赐从楼下搬来竹椅，站在椅子上写得快意淋漓，会干脆就坐在地上，写得恣意汪洋。

青衣小童笑哈哈道：“你笨嘛。”

唯独青衣小童，坐在栏杆上抠鼻子，浑不在意，只是见着了两个家伙的异样后，才开始发愣。

李希圣笑着泄露天机，缓缓解释道：“我之后交给你的那部符箓图谱，灵符种类繁多，但是都不会品秩太高，所以很多张符箓对于灵气的要求不高，但是相对应气府会有一定要求，你画符就等于一场剑走偏锋的武道修行，武人也有真气，正因为它与练气士的运气根本，截然相反，就变成了每一张符即是一场短暂的考验，是一场沙场上的短兵相接，狭路相逢勇者胜，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最稳的凝气，写完一张符箓，否则哪怕只差一点，仍是无法成就符箓，只要你肯坚持，久而久之，滴水穿石，画符不仅仅是画符，无形中会帮助你淬炼体魄、砥砺神魂。”

所以陈平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憋着。

李希圣深呼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将手中毛笔递给少年，“陈平安，这支风雪小锥，就送给你了，我相信你不会辱没它。”

原来世间真正的文字，是这般沉重的。

今天就是如此。

月明星稀，神清气爽，既见君子，又是美好。

青衣小童嘿嘿笑着，“老爷，你等着，我给你瞅瞅山上神仙用的钱财啊。我家底厚着呢！”

说到这里，李希圣会心一笑，“就很美好啊。”

李希圣温声道：“没事，我们去楼下。”

少年清晰感知到先生的心情，也跟着高兴起来，下山之路，脚步轻盈，充满欢快。

陈平安愣了愣，因为他记起了泥瓶巷，李希圣跟剑修曹峻斗法的场面，但是他灵机一动，想起书上的一个说法，道：“多多益善！”

崔赐问道：“先生，如果你要远游，能不能带上我啊？”

李希圣叹了口气，“那可不容易，不妨先想清楚往何处去吧。”

李希圣觉得世间没有比这更有诗意的画卷了。

“下笔有神。”

她又不傻。

李希圣笑道：“可以啊。”

于是一行人到了竹楼一楼，粉裙女童和少年崔赐帮着拿蜡烛，秉烛照字。

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爷，这家伙真的不错，道法高，人品好，讲义气，我喜欢！有资格成为我的兄弟。”

陈平安突然对青衣小童问道：“一颗普通蛇胆石，跟你换一万两银子。卖得贵不贵？”

崔赐愤懑道：“你有眼不识金镶玉，白瞎了先生的苦心。”

魏檗就一直在附近的某座山头上，盯着落魄山一点一点的下降。

陈平安接过毛笔后，点头道：“明白了！”

书生甚至没有答应陈平安送到山脚。

李希圣对此没有说什么，直接给出答案，“大道直行，有山开山，有水过水。宜速速远游，利在南方。”

崔赐这一瞬间，灵光乍现，好似抓到了什么苗头，抓耳挠腮，急不可耐。

李希圣突然伸手按在陈平安的肩膀上，神色严肃道：“陈平安，我多嘴说一句，以后跟人相处，千万不要以自己的行为准则，来要求所有人。比如你会觉得拒绝收下桃符一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你是在为我李希圣考虑，所以问心无愧，对不对？对，很对。但是，你要知道，世间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自己心安之后，也要多想一步，想着尽量如何让身边的人，跟你一样心安理得。”

少年蓦然开心起来，“我还能去哪里，只管跟着先生走呗，先生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陈平安放下心，“那就一万一千两？”

最后陈平安突然冒出一句话，“我想把宝箓山送给阮姑娘，你们觉得合适吗？”

这可是神仙用的钱！

本来以为要先生答应此事，比登天还难，哪里想到比下山还容易？

李希圣轻声道：“因为有人想要你跟随我，而我呢，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粉裙女童望向身边同伴的眼神，有些怜悯，以前只觉得他行事狠辣、性情暴戾，现在突然觉得他其实挺呆笨的。

青衣小童满脸想当然的神色，傲气道：“天底下还有人不愿意成为我的兄弟？他傻不傻？”

陈平安忐忑道：“太贵？”

李希圣笑而不言。

杨老头笑道：“我信得过你。”

其实是有些孩子气的。

有少年练拳，有山时看山，有水时观水。

陈平安在内心深处，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但是关于这些心里话，陈平安没有跟谁说起过，因为怕被认为自不量力。

青衣小童撇嘴道：“这是我家，你小子再唧唧歪歪，小心我让你卷铺盖滚蛋。”

陈平安倒是没太多感触，只是将这些道理默默记在心里。

楼观沧海日。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不知所措。

青衣小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爷，你难道不心疼吗？一定克制，要克制啊！求你老人家千万别冲动，秀秀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了，这点我绝不否认，可她毕竟还没有被老爷娶进家门啊！”

陈平安不计较什么娶不娶的混账话，只是摇头道：“我不心疼。”

青衣小童鬼哭狼嚎道：“但是我心疼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