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赶紧起身,掀开锅盖,很快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山珍野味就进了菜盘,让陈平安端着那盘下酒菜,送去三进院子的正房大堂,还让他送完这碟菜就不用回来,就在那边吃菜喝酒,之后她来端菜送酒便是,陈平安一溜烟跑去又跑回,看到老妪佯装生气的模样,陈平安笑问道:“老婆婆,我来拿酒,而且我跟杨老爷打过招呼了,他答应送我酒喝……”
老妪情不自禁笑出声,一锅菜闷着,她便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笑问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喜欢她?胆子小,难为情?还是觉得点头说是,会在姑娘面前丢了面子,所以故意逞英雄?”
神诰宗赵鎏当时正带着一行小祖宗离开小镇,瞬间感知到了这番天地变色的异样。
是神仙中的神仙。
老妪去灶房墙脚根,一手端酒碗,一手拿酒勺,勺子探入一只早已开泥封的酒坛,酒水怎么只剩下这么点了,没道理啊。老妪愣了愣,有些疑惑,然后皱紧眉头,最后竟是一阵头皮发麻,老妪丢了酒碗摔了酒勺,猛然站起身,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上了酒桌,刘姓书生便低头不敢见人,只管喝酒。
然后没看出什么头异样,陈平安便卷起形势图,夹在腋下,对刘高华说道:“行了,咱们赶紧走吧,免得你爹发现,到时候我可不管,给过了钱,不会还你的,你被郡守大人打得半死,我最多支付药材钱。”
老妪笑着点头,虽然没有当真,可还是没有拒绝这份好意。
站在三进院子的老妪也是拜了拜天地四方。
虽然夫妇二人早已不是“人”,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三进院子的正房,其乐融融。
老妪忍住笑,“呦,那可真是难为你了,大剑仙,怎么都该是第六境的神仙,我家公子天资多好,曾经还在神诰宗那样高高在上的洞天福地修行,也不曾跻身中五境,达到传说中的洞府境,陈公子,婆婆给你一个建议,你就跟那个姑娘商量商量,看不能把大剑仙这个要求,变成小剑仙,一般的剑仙?比如洞府境太高了,四境五境怎么样?要知道天底下的剑修,境界再低,还是很吃香的,四境五境已经很了不起。”
老道人赵鎏呆若木鸡。
陈平安悄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谋划,多半是不成的,不过这也正常,哪有随便盖个印章,就能改变数百里风水气运的事情,自己又不是神仙。
老妪转过头,瞥了眼眉眼颇为周正秀气的少年郎,会心一笑,轻声道:“知道喽,陈公子肯定是有心爱的姑娘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摘下酒葫芦,晃了晃,笑容灿烂道:“装满为止。”
根子还在这处地界的风水之上,既是女鬼的救命药,也无异于饮鸩止渴,终有一天会堕入恶鬼,这一点伥鬼杨晃直言不讳,女鬼亦是坦然,原来夫妇二人早已约好,真到了那一天,便双双自尽,以免祸害一方百姓。
涉及到一地数百里山水的庞大气运,大髯刀客和道士张山峰都无言以对,实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因为只有十境练气士,才有资格对此“指手画脚”,十境可称圣,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最早是世俗王朝的恭维奉承,因为上五境的神仙实在太过少见,十境修士却需要牢牢占据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需要长时间积攒修为,面壁破境,偶尔也会跟山下的帝王将相打打交道,因此儒家圣人,道家的陆地神仙,佛家的金身罗汉,这些俗称,皆在此列。
老妪当时正端来一盘菜,就要去安抚那个姓刘的官家子弟,解释缘由。
陈平安欲言又止。
陈平安确认无误后,点头道:“是这个了。”
淫祠山神所在的那座山神庙,瞬间崩塌,秦姓山神金身粉碎。
刘姓书生颤声道:“家父是胭脂郡的太守,但是家里真没钱,算不得富家子弟。”
只是陈平安算错了一点。
说到最后,大髯刀客自己大笑起来。
大髯刀客哭笑不得,“怎么,我徐某人像是那种劫匪草寇?!”
陈平安已经将所有剥好的春笋,都放在一只干净竹篮里,抬头道:“老婆婆,我说的是实话啊。”
说完这些,大髯刀客、道士张山峰和陈平安,几乎同时望向那个战战兢兢的读书人。
杨晃突然脸色微变,“我现在只担心淫祠山神在官府那边有靠山,若是赵鎏弯弯肠子,打着不愿仗势欺人的幌子,然后跟州郡高官商议此事,说是商议,其实是私下相授,估计就悬了。一旦赵鎏最后说服彩衣国朝廷和礼部,主动要求留下那座淫祠,甚至干脆转为正统山神,成为一方山水正神,就会很棘手。虽说彩衣国的五岳正神,比不得大国王朝的同类,只是六境练气士的修为,在自家地盘上,才能发挥出观海境的实力,此地姓秦的那位,毕竟是塑有金身的山神,只要赵鎏从中作梗,帮着他名正言顺获得皇帝敕命,说不定拥有洞府境的实力。来自神诰宗的仙师,随便说几句话,彩衣国皇帝都会好好掂量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突然提醒道:“婆婆,菜好了。”
随后老妪便不管蹲在墙角勺酒入葫芦的少年,自顾自炒菜,最后陈平安打了声招呼,就捧着一酒坛离开灶房。
陈平安朝着两枚印章,重重呵了一口气,然后看准古宅所在位置,啪一下轻轻压下。
于是,以古宅为中心的方圆数百里,山水颠倒,污秽退散,转为清灵。
只有那个看似惶恐的小道士,低下头,眼眸里满是笑意,孩子正在窃窃自喜偷着乐,“他娘的他娘的,我就说吧,那家伙是活了几百岁的老王八蛋,这件事情肯定是他做的,哈哈,到时候回到山门见着师父,我一定要跟他老人家吹嘘,这次我见着了上五境的仙人才行!”
陈平安给气笑,斩钉截铁道:“不可以!”
陈平安如今喜欢喝酒不假,但是每次喝得不会太多,大髯刀客却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性格,道士张山峰酒量比陈平安还不如,偏偏脸皮子薄,被杨晃和徐远霞一劝两劝,就半碗半碗一口饮尽,使得陈平安最后只敢每次给他倒些许烧酒,即便如此,背负桃木剑的年轻道士还是摇摇晃晃,满脸红光,说话嗓音也大了许多,跟大髯汉子聊江湖见闻,跟士族出身的伥鬼杨晃聊诗词,很是开心。
陈平安赶紧起身说他去好了,老妪一想也对,若是她去了,估计那个可怜书生就要吓昏过去了。
陈平安有些苦恼,将一竹篮子春笋端到灶台旁边,“可是那个姑娘跟我说过,她只喜欢大剑仙……”
宁姑娘所谓的大剑仙,肯定最少最少也是十二境啊!
男子哽咽起来,猛然惊醒,一下子跪下去,向四方各自磕了三记响头。
他当然不是神仙。
大髯刀客突然脸色古怪,喝了口酒,闷闷道:“徐什么兄,我这岁数给你当孙子都嫌大了!”
绣楼那边的伥鬼女鬼,相视会心一笑。
女鬼更是直接破开屋顶,任由衣裙下边的丑陋身躯暴露在阳光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气,百年以来,第一次感到心扉清新,呼吸顺畅。
大髯刀客先前便问过了是否有什么仙家法术,能够帮助那位可怜女子恢复容颜,杨晃苦笑摇头,并不藏掖真相,详细说过了其中缘由,原来涉及到神诰宗的青词宝诰、一桩旁门左道的阵法秘术,以及古榆国祖宗榆树的木芯,极为驳杂絮乱,最关键在于古宅阵法与古榆木芯融为一体,无法挪动了,而此地方圆数百里的山水气数,本就是一处乱葬岗,两百年前彩衣国遇上一桩可怕瘟疫,十数万人染病暴毙,大多胡乱随意葬在胭脂郡此地,历代彩衣国皇帝都希望改变此地风水,但是哪怕当初一位观海境的道家神仙,云游经过彩衣国,被皇帝召见,亲临此地,诸多布置,光是两次罗天大醮,就耗费了近百万两银子,只可惜好了没几年,便又恢复成瘴气横生、鬼魂游荡的凄厉场景,真是神仙都束手无策。
绣楼那边,伥鬼杨晃顾不得什么阳光普照、灼烧神魂,迅猛飞掠来到绣楼屋脊之上,凝神望去,四周皆是生机盎然,灵气从四面八方丝丝缕缕汇聚而来,男人满脸震惊和狂喜。
老妪隔三岔五就会端来一盘菜肴,见一坛子酒空了,又去搬了一坛过来。
“陈公子你这话说得可真绕。”
吃过了老妪准备的早餐,四人便一起告辞离去,因为日头高升,而古宅男女主人因为不喜阳光,就没有出门送行,站在绣楼那边,远远挥手。
就不知道见着了那位心仪的姑娘后,是变成一葫芦的喜酒,还是断肠酒喽。
陈平安憋了半天,红着脸问道:“老婆婆,如果我喜欢的那个姑娘,曾经问过我喜不喜欢她,我当时说不喜欢,结果现在去找她,再跟她说我喜欢她,你说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骗子啊?”
老妪站在门口,笑容温暖,看着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的少年,轻轻唉了一声。
刘高华随便拿了两本书丢给陈平安,一起离开书房。
一夜无事。
陈平安伸出手,递过去七八颗雪钱,“大骊龙泉与彩衣国,路途遥远,这是到时候老婆婆你寄信的钱。”
很快又有哭腔响起,“小道士,姓陈的,你们怎的也不见了,难道是给恶鬼妖魔抓了吃掉吗?不要啊,宅子里的妖怪,你们要吃人,就一起吃啊,不要最后单独吃我啊……”
可是篆刻印章的那位教书先生。
老妪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那几枚雪钱。
之前也是这般阳光和煦的日子里,有个名叫陈平安的北方少年,背着木匣,倒退着小跑,笑着与老妪挥手告别。
腰间挂个朱红小葫芦,里头有酒有剑有江湖。
原来是一位酒鬼剑仙少年郎。
老妪喝着酒,笑着想着,这么好的一位少年,那么他喜欢着的少女,得是多好的姑娘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