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尘埃落定
一个带着恭敬和敬畏的嗓音在背后响起,“陈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啊?”
原来是刘太守回过神了。
关于山水神祇和妖魔鬼魅一事,刘太守的儿子刘高华,只能通过文人笔札和志怪小说,了解到一鳞半爪,刘太守则不然,毕竟是执掌一郡民生的高官,而且胭脂郡还是彩衣国头等大郡,诸多秘史密事,刘太守其实早就知道颇多内幕,最少州郡城隍阁和山神水神这些事,刘太守是必须要清楚的,朝廷礼部专门有人会为这些地方大员解释其中的玄乎门道。
陈平安略微平稳气海,别好养剑葫芦,转过头望向刘太守,陈平安欲言又止。
他这一战胜得可谓惊险,其实他在城隍殿一战以及为女童画符后,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他虽然驾驭两把来历特殊的飞剑,无需耗练气士所谓的灵气,这不假,因为他是“请”养剑葫芦的两位小祖宗,帮着他降妖除魔,心意相通,神意牵引,所以蛇蝎夫人的杀手锏,精心配制而成的“大雪拥关”,对陈平安毫无意义,但是请动初一十五,本身还是会消耗陈平安的精神和心力,如果那名自称姓窦的买椟楼刺客,没有被吓退,陈平安极有可能会被摘取头颅,或是干脆两败俱伤,那么陈平安不但长生桥断了,恐怕连纯粹武夫这条道路,因为伤及体魄本元和神魂根本,都要从此变得破碎不堪。
陈平安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涉及到太多秘密了,好在刘太守见这位仙师面有难色,不再刨根问底,山上神仙行走人间,其实规矩和忌讳也多,刘太守这点常识还是晓得的,只要确定眼前这位少年剑仙是“自家人”,不是儿子刘高华的朋友吗?足矣!
陪着刘太守客套寒暄几句,陈平安转身走向老者,蹲下身帮助这位心善的练气士把脉,脉象平稳,应该没有大问题,等到那份“大雪拥关”的药效祛除,很快就可以清醒过来。陈平安突然抬起头,看到小女孩眨着一双大眼睛,充满了好奇。
一双天生阴阳眼的水灵眼眸,在金色材质的阳气挑灯符牵引下,当下流溢着淡淡的金色光彩。
陈平安笑着伸手帮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安慰道:“没事了。还疼不疼?”
因为一旦真要掰碎了讲道理,好像酒水分了家,没滋没味。
道士张山峰转头看了眼面容惨白的逝去老道人,心中叹息,有些答案,如果说出口,才是真的伤人,老道人一开始其实是想着独吞战功,中了那名示敌以弱的魔头圈套,轻敌冒进,他和徐大侠如果不是为了心中那份江湖道义,两人都算是豁出性命去救,否则结果如何,只会比现在更差。
一戳入一拔出,如此重复了三次,男人几乎整个脖子都被少年戳烂,少年俊美的脸庞,溅满鲜血,嘴角满是笑意。
他看了一眼就不愿浪费时间,转头更多还是望向那座郡守府,“龙虎山天师府,呵呵,没想到吧,你派人在两百年前添加的‘这张符箓’,以天师印章的形象放在胭脂郡城内,人家彩衣国皇帝应该是出于私心,根本就不愿好好加持灵气,而且乱葬岗的出现,应该也打乱了你们双方的布局,使得我终于脱离牢笼,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啊。”
陈平安和她结伴去往正厅,一问一答,陈平安大致了解过这段时间的郡城动向,听到妖魔发生内讧之后,还有点不可思议,不过那番厮杀做不得假,虽然不知其中曲折内幕,但只要有利于胭脂郡,到底还是好事,只是多出来的意外伤亡,谁都没办法掌控。
他娘的,绝对是魔道巨擘,并且是传说中站在山巅最高处的那种。
所以说世间的祖荫福缘,哪怕送到了子孙手上,还是各人有各命,有些人抓得住,有些人抓不住,有人抓得多有人抓得少,而且这种事情,往往当事人在当下只会浑然不知,只能凭本心而为。
老道人怔怔望向大门方向,似乎是在寻找那些个熟悉身影,老人喃喃道:“给人喊了一辈子崇妙道人,都没能换一个字,被人恭恭敬敬尊称一声‘崇妙真人’,憾事!大憾事!”
少年骤然加速转身,一手持书,一手迅猛戳向二师兄的脖子,原来是袖刀。
少年背撞在墙壁上,剧烈疼痛,难以言喻,眉心开裂一般。
总计十六字,春秋月,春风秋树,春山秋石,春水秋霜。
正要打生打死的米老魔和夫妇二人,吓得一个个纹丝不动。
东边城楼之上,随着马将军带兵离开城头,驰援城内,这边已经无人看守。
少女睡性浅,很快就已经醒过来,生怕自己睡觉流口水,赶紧撇过头去擦了把脸。
男人双手捂住脖子,瘫靠着墙根,瞪大眼睛望着那个暴起杀人的小师弟。
少年一手动作轻柔地扶住男子下巴,低下头,眼神中满是深情,哽咽道:“当然是你。”
她其实回到官邸也才没多久,换了一身洁净衣衫就来这里坐着当门神。
看得俊美少年背脊发寒。
老道人点点头。
对于崔瀺念叨的这些神神道道,陈平安当时根本就不感兴趣,因为全然不懂,其实也怕着了那家伙的道。
老道人的嫡长子,那个男人赶紧让妻子扯回失心疯的儿子,然后向刘太守和众人赔罪道歉。
他一手扶住栏杆,一手掐诀,以胭脂郡为起始,从五百年前的彩衣国国势推演到现在,他突然笑了,望向北边,不但是彩衣国以北,更是整个宝瓶洲的最北方,啧啧道:“高人,高人,彩衣国少了一件传承已久的镇国之宝,庇护彩衣国的灵犀派也元气大伤,被人偷走那件镇派之宝的彩衣仙裳。古榆国在内的三座邻国,岂会袖手旁观?趁人病要人命,很简单的道理。加上彩衣国京城附近,因为皇帝的长年怠政,朝野早已非议不断,只要再出现一场天灾,必然是民怨沸腾,说不定就要动荡大乱,而且这一乱,就是数国混战。”
小巷两端各自出现一人,缓缓逼近,正是之前前往米铺的那对夫妇,妇人腰肢扭摆得比大风中的柳条还要大幅度,“米老魔,这么巧,又见面了。”
老道人自顾自咳嗽着笑起来,“不过可能是贫道的资质太差,早早知道自己无望大道,所以才会有这么幼稚可笑的想法吧。真正的山上修行人,哪里会满身铜臭呢。又哪里会顾得上山下百姓的生老病死呢?”
道袍本身,更像是一座荷池塘。
老人有些回光返照,原本浑浊视线逐渐明亮了几分,抬起头对刘太守笑道:“刘大人,如果这次灵犀派仙师救下了胭脂郡,铲除了大大小小的魔头,以后贫道全家老小数十口人,可就要劳烦刘大人这位父母官,多加照拂了。”
别看林守一李槐,还有于禄谢谢,对崔瀺都算不得如何亲近,可其实对于此人,内心深处,应该都怀有相当分量的敬畏,甚至是钦佩。
马将军则确实当得起悍不畏死四个字,在边关沙场上骁勇善战,对阵这些修行中人,亦是身先士卒,与那名副将数次找准机会,逮住落单的某位妖魔,联手贴身近战,后来惹得敌对双方杀红了眼的“黄老神仙”和米老魔,一发狠,先休战片刻,将马将军和副将双双重伤,若非十数位亲军以墨家特制弓箭阻截,以及数人不要命的护卫,否则两人都没办法活着脱离战场,当夜就要战死于这座胭脂郡城内。
送剑之外,所有事情,陈平安只有四个字,力所能及。
大势如此。
但是老道人有私心不假,可这点私心,是人之常情,老道人从昨天到现在,一路厮杀,到最后轰轰烈烈战死,绝不是什么“在商言商”可以解释一切的,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老道人对于胭脂郡这块乡土,如果不是有着最诚挚的感情,绝不会如此拼命。
这位粉色道袍的柳赤诚根本没有废话,随手一挥袖,巷弄中的夫妇二人,就当场灰飞烟灭了,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至于什么灵器法器和雪钱之类的,当然也是一并消逝于天地间。
妇人一只手,五指如钩,在墙壁上缓缓划过,媚笑道:“话是这么说,可如今琉璃仙翁当了缩地乌龟,他能装死,可咱们夫妻两个总不能陪着他在这里等死嘛,米老魔,你是不是分润出点好处来,总不能让咱们夫妻白跑一趟吧?”
崔瀺还说人间这块大田地里头的枯荣,就都看某些大势的走向了。
陈平安走过去,帮着老道人擦去脸上的血水。
见惯了风雨的米老魔仍是满头汗水,问道:“仙师为何不一并杀了我?”
老人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家人的赶到,就这么靠着椅背,溘然而逝。
米老魔从袖中拿出一盏灯油粘稠的小油灯,重重吸了一口气,两名弟子尸体上,魂魄如同被抽离出来,全部飘入油灯之中,弟子的面容在粘稠灯油上浮现出来,露出痛苦不堪的扭曲神色,但是很快一闪而逝,融为灯油一部分。
他略带疑惑,“是‘天地’的天地?”
最后在一间雅静屋子,陈平安整个人浸泡在大药桶里,药材是离开龙泉郡之前,魏檗赠送,足够三次使用的份额,再多魏檗当然拿得出来,这其实算是北岳正神的银子足够,牛角山包袱斋的天材地宝也足够,但是魏檗没有一股脑准备太多,当时开玩笑说是兆头不好,送太多,属于纯心不念人的好,他还是希望陈平安这趟行走江湖,一路顺风也顺水,受伤次数,事不过三,就当是讨个好彩头。
当然唯独红袄小姑娘,李宝瓶,她绝对不在此列。
当陈平安和刘高馨临近正厅的时候,就发现气氛凝重,加快步子进入其中,发现一屋子血腥气,一位道袍破碎的年迈道人瘫坐在椅子上,满脸血污,披头散发,心口处血流不止,一身伤痕累累,包扎都无从下手,竟是一口气几乎只出不进的凄凉境地了,刘太守,徐远霞,道士张山峰,腰间悬挂一支毛笔的老者,都围在老道人身旁,之前救过女童的老者对着众人轻轻摇头,满脸苦色和愧疚,刘太守亦是长叹一声。
这一夜,胭脂郡还是厮杀不断,一方面是妖魔成功开启阵法,各地皆有百姓被魔障附身,郡守府上上下下疲于应付,另一方面即是好事,又是祸事,好事是城东门那边马将军传来密信,那个披着神仙外衣的黄老魔头,不知为何跟三人在城隍殿那边,窝里反,打得翻天覆地,祸事也因此而起,四人出手绝无收手,一位位看家法宝迭出,邪门法术层出不穷,损伤宅邸房舍数百栋,百姓死伤惨重,从驻地火速增援胭脂郡城的马将军麾下精骑,总不能以骑军姿态穿街过巷,只得下马步战,人人身披铁甲,手持强弓劲弩,但是对上那四位山上修行的妖魔巨擘,除了郡守府库存的那数十枝特制箭矢,能够造成实质性威胁,其余弓弩箭矢,一来跟不上四人的飞来掠去的辗转腾挪,二来往往不等靠近,就被一袖拍散拂退,甚至还有一些箭矢被四头妖魔在大战间隙,抓住后随手丢掷返回,又是死伤八十余名精锐。
陈平安心思微动,驾驭初一十五斩杀强敌,是痴人做梦,但是让它们出来抖搂抖搂威风,还是不难。
少年仍是念念叨叨,摇头晃脑,在两具尸体上摸来摸去,看有没有漏网之鱼,留下什么私藏灵器,就像是平时那个一边择菜一边哼曲儿的少年。
少年战战兢兢起身。
男人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都在秘籍上。
说到这里,老道人又陷入沉默,神色恍惚,似乎想起了这辈子的荣辱沉浮。
刘太守又去吩咐下人,赶紧去通知老道长在郡城内的嫡系家眷。
是少年崔瀺怵她才对。
唯独少女闷闷不乐,然后就被她爹娘骂了,她大姐二哥骂了,甚至还被她的师父,即郡守府的老幕僚给痛骂了。
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毫无征兆地冲出来,对着所有人愤怒质问道:“为什么我就只有我爷爷死了?”
那些缠枝粉色荷,一朵朵不是死物,而是在道袍上摇曳生姿,更有阵阵芬芳。
“嗯?”
只是当少女身骑白马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她心有灵犀地猛然转头望去,看到一个背负剑匣的少年站在远方一座屋脊上,正在对她轻轻挥手告别。
“柳赤诚”微笑道:“穿了件道袍,就要除魔卫道啊?就不许我只是觉得它好看才穿的?”
刘太守点头沉声道:“崇妙道长放宽心,便是哪天本官不在胭脂郡任职,也会让新任郡守知道今日战事,知道崇妙道人对胭脂郡的付出,总之,本官绝不会让道长家眷受了委屈。”
全场沉默。
少女撅起嘴,猛然转回头,满脸的泪珠儿,就那么一粒粒摔成碎瓣儿。
男子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书籍,颤颤巍巍交给俊美少年。
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轻人,站在城楼顶楼的廊道外,面带微笑,望向米老魔所处的那条巷弄,嗤笑道:“一个小破琉璃盏,我当年用来喝酒的不值钱物件,也能争得如此头破血流?彩衣国过了一千年后,就已经变得这么没意思了吗?”
人情世情,最难讲理。
在他刚做完这件事没多久,崇妙道人的家族晚辈就蜂拥而来,多达十数人,男女老幼皆有,刘太守便大致说了过程,当然还有他答应老道人的那个承诺,也与那些老道人的子孙公开说了。
今年的春天,初春来了,暮春走了,明天马上就是立夏时节,那么今年的整个春天,就算这么过去了。
少年先收起那本秘籍,伸手抹了抹脸庞,不断擦拭在男人衣服上,然后从男人怀中又掏出一本,嬉笑道:“二师兄,我方才骗大师兄呢,其实我更喜欢你一些,不过呢,我当然是最喜欢自己了。大师兄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咱们那个脾气古怪的臭师父,总讥讽大师兄没读过书,根本不晓得这句话的真意,但我觉得大师兄理解得挺好,反正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再说了,咱们本来就是歪门邪道,是邪魔外道,所以二师兄别怪我啊,你大不了就当是陪着大师兄一起走趟黄泉路,到了下边,告诉大师兄,就说其实我是更喜欢你一些的……”
再之后对于郡守府,又有一桩天大的好事发生,就是那位据说来自神诰宗的少女剑仙,看中了刘太守的小女儿刘高馨,说可以亲自帮她引荐,进入神诰宗外门,而且极有机会直接成为内门某位祖师爷的嫡传弟子之一。
欢天喜地。
崇妙道人的嫡长子,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自然对太守大人感恩戴德,妇人们多是在抽泣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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