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悬挂印章的老人倒是停下身形,耐心说道:“下五境的乘客,几乎没人活下来。便是中五境的练气士,也死了许多人。当时无数道剑气从一座山头激荡向空中,无异于上五境剑仙的倾力一击,你想一想,那得是多大的威力?”
山上山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乘坐这艘仙家渡船,万一可就是百一了。
陈平安喝着酒,在饭馆那边得知明天就要在膏腴渡口停船半天,可以下船赏景,渡口附近,是一处著名风景形胜,叫太液池,这个时节正值山烂漫,只要走出渡口,走向最近的山头,沿途都是鸟语香,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一只名为“香草娘”魅精怪,它们天然芬芳,香味淡雅,是最好的活物香囊,深受女子练气士和豪门妇人的喜爱。
另外一位老者则忧心忡忡,说那艘鲲船的坠毁,虽然确实是剑气冲天、击毁鲲船使然,可好好一个剑修林立的宝瓶洲中部王朝,吃饱了撑着要打落一艘北俱芦洲的渡船?有何好处?当时能够聚集那么多剑气的势力,只会是那个大王朝的朝廷,可那位皇帝已经亲自去往神诰宗,发誓绝无此事,之后在祁真的陪同下,亲自面见俱芦洲道主谢实,后者竟然只说一切自有俱芦洲修士追查真相。
陈平安大略算了一下,若是一天除去吃睡闲杂事,算它两三个时辰,争取每天练拳九到十个时辰,加上如今出拳由慢转快,占了天大的便宜,那么每天可以六步走桩三千六百次左右,两个月六十天,差不多能练拳二十万遍。
陈平安放下那兜费了十数两银子的瓜果,摘下剑匣和包裹,坐在被褥整洁舒适的床铺上,没来由想起了泥瓶巷祖宅的木板床铺,陈平安后仰躺下,穷人畏冬,富人怕暑。可好像有钱人,消暑避暑的门道也很多,更别提神通广大的山上练气士。
身后姹紫嫣红开遍,少年便不看了。
大多聊得云淡风轻,两位老人说得最多,身旁年轻晚辈们则洗耳恭听,少有插话,便是问话,也是必然恭恭敬敬,跟陈平安印象中的某些人,大不一样,比如风雷园剑修刘灞桥,泥瓶巷曹氏祖宅的那个婆娑洲剑修曹峻,最近还遇上了那个观湖书院的周矩,好像都不是这般拘谨的性格。
时不时还真有巴掌大小的蠢鱼儿上钩,被拽上船板,随手丢入鱼篓,可若是钓上通体雪白、一指长的银虾,钓鱼人就会欣喜万分,原来此物大有来头,是这条地下河道的独有之物,在梳水国干脆称之为“河龙”,南边则昵称为“银子”,此物能够汲取水精灵气,更是老饕清谗们款待贵客的宴席首选。
陈平安保持原先的姿势,闻声瞥去一眼。
点滴不剩,真没了。
有些地方则是暂时不适合去,比如搬山猿所在的正阳山,许氏坐镇的清风城,马苦玄所在的真武山。
陈平安站在洞口,脸上没有什么悲恸神色,只是怔怔出神,望着远处的旖旎风光。
两边隔壁都有些噪杂,似乎住了不少人,渡口对于二楼房间,约束比较宽松,最多可以住下五人,没有床铺可躺,打地铺就是了。毕竟十枚雪钱,不是一笔小开销。练气士修行不易,尤其是无根浮萍的山野散修,挣钱尤其是大钱,风险极大,若无捷径和门路,不夸张的说,全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血汗钱,每一颗雪钱都恨不得掰成八瓣用,才是人之常情。
那人很快就收回视线,背负木匣的少年剑士,独自行走江湖,年纪轻轻,瞧着却是气度沉稳,确实最好不要招惹,若真是位万中无一的剑修,自己这伙人哪怕出身都不差,在山下都算江湖名门大派,可还是吃罪不起的。
陈平安咧咧嘴,想笑又笑不出,若是那位精通刺杀之道的买椟楼楼主,这个时候偷袭自己,如何是好?
又一天练拳到正午时分,陈平安突然发现养剑葫里的酒水,还有盈余,可是干粮已经不够三餐,只得挂好酒壶,背好剑匣,穿上草鞋,第一次推开房门,准备去船尾的一座饭馆买些易于储藏的食物,离着不算远,因为是吃饭的点,正是乘客出门来往的时分,陈平安出门的时候,刚好左边屋子的那拨江湖豪侠也要出门觅食,陈平安便略微放慢脚步,拉开五六步距离,跟在五人后头,其中有人忍不住回头打量这个头回碰面的古怪邻居,很快就有人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不要横生枝节。
第二天拂晓时分,渡船靠岸停泊,溶洞大厅小巧精美,香气弥漫,比起梳水国的宽敞壮观,别有韵味。
两艘渡船擦肩而过。
由炼体入炼气的武道第四境,仿佛只差一口气,就能跨过去剩余的那只脚,可偏偏那只脚,就像深陷泥泞之中,陈平安死活拔不出来,一整月的练拳,仍是进展缓慢,将那只脚从泥泞中拔出些许。
她起了玩心,一只手提起手中的翡翠酒壶,一手放在嘴边,用喊道:“这里这里,小酒鬼,我这儿有酒,要喝就拿去!”
他当下最大的兴趣所在,是想知道船上的那些钓鱼人,是否有谁钓上了两指长的珍稀河龙。
下五境中五境,总计十境,境界就这么多,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圣人言性相近习相远,大道漫漫,动辄数十年百年的修行,天晓得一位练气士最后会是怎样的性情?若是事事无所顾忌,只靠一双拳头一身修为随心所欲,肯定一天会被别人踩在地上讲道理。
只是这趟南下游历,陈平安错过了许多地方,有些是来不及去,会绕路很远,比如顾璨和他娘亲所在的书简湖青峡岛,陈平安希望他们娘俩过得好好的,不要受人欺负,但是更希望顾璨不要成为练气士之后,转过头来去欺压别人,最终变成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那般的山上神仙。
而右边的山上仙师,似乎也有挺心有灵犀,四人遭遇此事,总会默契地一言不发,但是呼吸显然比起平时要紊乱几分。
陈平安默默无言,只是摘下酒壶喝着酒,等待渡船出发去往南方,此行乘船南下二十万里,下船渡口处,又会有其它仙家渡船直达老龙城,再由老龙城跨洲去往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所以再没有与朋友一起游历江湖的机会了,哪怕想喝酒,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喝。
他们有聊到一洲南北的山河大势,有各大仙家府邸的最新动静,也有一些王朝国家的名人轶事。
陈平安突然记起一事,少年崔瀺有次在大山之巅,百无聊赖跟随自己练习剑炉立桩,说天底下有一块上等福地,十分特别,与一座洞天相衔接,两者迥异于其它所有洞天福地。宝瓶洲南涧国神诰宗就独占一块福地,名为清潭福地,福地有点类似藩属之国,只是更加版图广袤,自成体系,蕴含天道规矩也大小不一、高低不一,往往出产丰富,能够源源不断被仙家大宗所攫取,所造就的格局,必然是宗门大者愈大,山头高峰愈高,例如骊珠洞天,位列浩然天下的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当初那对力挽狂澜、为宋氏延续国祚的大骊双壁,就是骊珠洞天走出去、然后被大骊王朝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人杰。
如果一楼乘客能够钓上六只大“银子”,就等于白坐了一次渡船。既能挣大钱,又能打发光阴,何乐不为?只是一指长的河龙好钓,想要上钩两指长的河龙,还是要看缘分和运气。梳水国渡口河道已经开凿千年之久,传言曾经有人钓上过一条三尺长的河龙,一根根金黄色的虾须,惊动四方,最后卖给了老龙城城主,只可惜那位富甲半洲的大神仙出价多少,外界不得而知。
入夏之后,哪怕地下河道天气清凉,陈平安仍是大汗淋漓,从屋门这边走桩刚好停步在阳台边缘的木门,一遍拳桩之后,转头再来一趟,久而久之,屋内地板全是大汗水渍。每次练拳到精疲力竭,就小憩片刻,在这座狭窄房间内,不像之前远游,总有种种顾虑,就只是沉下心练拳而已,一天十二个时辰,刨开睡觉两个时辰和中途几次休息,最后是整整九个时辰的出拳,浑然忘我,天地好像就只有这么点地方,再无名山大川,再无大河滔滔、山风吹拂和雨雪凌冽,仿佛春夏秋冬和生老病死只在方丈之间。
回到屋子,陈平安吃着除了新鲜并无半点灵气的瓜果,开始盘算练拳一事,二十万里行程,耗时两个月,期间停留各国仙家渡口和修整补给,加在一起大概是四五天左右。这艘渡船航速逊色鲲船不少,这也正常,鲲船是北俱芦洲大门派打醮山的跨洲渡船,远远不是这座渡船能够媲美。
在胭脂郡打杀了那位蛇蝎夫人之后,陈平安其实得了一件宝贝,但是在梳水国青蚨坊却没有拿出来售卖,那是一件笔洗,笔洗底部一圈,有十六字,春秋月,春风秋树,春山秋石,春水秋霜。字体微小,且如会如蝌蚪缓缓流转绕行,陈平安因为喜欢春字,又因为鲲船之上,有一双姐妹婢女,她们的名字与那些文字吻合,当时陈平安还惋惜为何只有春水而无秋实,否则将来若是有缘再见,比如再次在梧桐山渡口乘坐打醮山鲲船,一定要拿出那只笔洗,给她们俩瞧一瞧,好教她们知道,原来世上有这么无巧不成书的趣事。
一位老人对此置若罔闻,看也不看一眼满嘴北方口音的背剑少年,继续前行。
他换上一身洁净衣衫,光脚打开阳台木门,渡船上下难得寂静无声,陈平安见四下无人,便轻轻跃上栏杆,最后坐在上边,对着隔壁那条悠悠流淌的河道,喝起了酒,什么都没有想,喝着喝着,终于发现酒壶里没酒了。
不过有幸出身宗字头的仙家府邸,例如神诰宗,真武山风雪庙这类,尤其是那座震慑宝瓶洲的观湖书院,哪怕不是嫡传弟子,照样有资格横行一洲,无形中就像悬挂了一枚无事平安牌。
天大地大,陈平安两次远游,哪怕尚未走出宝瓶洲,其实已经有所领略,而杨老头说的小镇之大,无法想象。陈平安也领教过了一些。
陈平安觉得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透口气,整整一个月的闭门不出,感觉整个人都要发霉了。
陈平安使劲摇晃那只底款为姜壶的酒葫芦,是真没有了。
渡船中途几次在别家渡口停歇,陈平安因为连门都没有打开过,就没有领略到南部诸国的风土人情。
寻常练气士还好说,毕竟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未必都是擅长攻伐的山上仙师,但是跟山上剑修、尤其是养育出本命飞剑的剑仙较劲,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了。
陈平安收起袖管裤管,走到渡船阳台,根据梳水国地方县志记载,这条地下水道的形成,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被仙人追杀,潜入地下,它以巨大身躯开辟而成,最终在梳水国那处洞口钻出地面,最后御风去往了北方大骊,最后大战落幕,便有了那座骊珠小洞天。所以这条航道又有“走龙道”的俗称。
陈平安坐起身,卷起袖管和裤管,双手手腕处和双腿脚踝上方,露出隐隐约约的符箓模样,真气缓缓流转,如同裹缠有无形的负担,瞧着不太起眼,而且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也无记载。这是杨老头的手笔,名为真气八两符,老人没有细说,只说是能够帮助纯粹武夫在酣睡时,以真气运转自行淬炼体魄,而且陈平安只要跻身炼气境,这四张符箓就会自行退散,如果始终无法破开瓶颈,就让陈平安到了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去一座灰尘药铺找郑大风,让那位曾经的小镇看门人帮忙解除束缚。
一位身穿墨绿长袍的少女,见他没啥动静,干脆就直接抛出了手中酒壶,只是酒壶抛出一道美妙弧线落在陈平安眼前两丈外,又嗖一下掠回了她手中,少女乐不可支,自顾自大笑起来。
一路上相安无事,在人满为患的饭馆跟伙计买了几大斤干饼,付过了钱,就返回自己屋子,关上门后,打开阳台木门,站在阳台上啃着干饼,一手持养剑葫喝酒,一楼船板栏杆那边还是有稀稀疏疏的钓鱼人,但是陈平安细嚼慢咽小口喝酒,看了两刻钟,也只是钓起一些寻常鱼类,连一条年幼银子都没有上钩。
便是有一次大白天的,头顶床脚摇晃得震天响,女子大哭不已,陈平安也就只是默默喝着酒吃着干粮,只是希望可千万别地板坍陷,连人带床一起砸在自己头顶。
若说这些还能忍受,那么有一件事情,隔三差五就会发生,就有些让陈平安哭笑不得了。
陈平安的房间朝向,面对河道另一侧水道,渡船开始前行,发现一楼船板栏杆附近,已经有不少人手持鱼竿,钩上不挂鱼饵,就是空钩,但是鱼钩荧光闪动,直接抛入地下河流之中,竟是拖拽钓鱼的蛮横路数。
陈平安面无表情,心湖毫无涟漪。只是觉得她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别好养剑葫,向后翻落在阳台,关上木门,陈平安继续练拳。
酒没了,可以再买。人没了呢?陈平安不知道。
所以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练拳中途停下,然后大半夜跑去饭馆那边买酒,饭馆早已打烊歇业,大门紧闭。只好回到屋子,继续练拳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