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原地蹦跳了两下，抖了抖腿。

陈平安缓缓抬起手臂，再次提醒道：“看好了啊？”

在老龙城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羞愧难当。

除了某位女子，又来了，水桶腰，麻子脸，脸盘子比汉子的屁股还大，汉子哭丧着脸，终于开始认真翻书，那位家住附近的年轻女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腰肢那不是拧转，而是晃荡，汉子始终装瞎子，后来女子实在扛不住毒辣日头，念念不舍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名声，还是不要了吧。”

四位神仙虽然各执一端，争得面红耳赤，倒也其乐融融。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蹦出一句，“要么山海龟，要么选桂岛，我绝对不会乘坐吞宝鲸的。”

要知道一座桂岛渡船，在少年诞生的那一天，就已经划到他名下，只等他行及冠礼的那一天，就能够调用那笔年年暴涨的惊人财富。

孙嘉树越笑越开怀，“虽说我跟苻南华打了不少交道，甚至不算是简单的酒肉朋友，当然，苻南华跟刘灞桥仍是远远比不得，今天听到这个真相，我就是想笑，看来是我太不厚道了。所以陈平安你也悠着点，跟我这种人当朋友，暂时别太交心，一定要多处处。”

汉子惋惜道：“舍不得那个啥套不着小情郎啊，我真替你们打抱不平。”

不久之前，师父捎人给他带了一封信，要他准备帮助陈平安打散那四张“真气八两符”。

孙嘉树笑着摆摆手，示意陈平安不用如此客气。他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石子，侧身抛出，一路向对岸打水漂而去。

陈平安憋住笑意，点头道：“我也是。”

少年苦着脸，却也不敢催促这位郑先生。

陈平安挠挠头，“那我露一手？”

孙嘉树告辞离去，跟随那位陈平安看不出深浅的老车夫，渐行渐远，乘坐马车去往老龙城内城。

陈平安灿烂笑道：“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木剑孩子则是无比渴望自己能够拜高人为师，他甚至连磕头烧香都想好了，就等着那个他眼中背着剑的“大人”，能够拔剑出鞘。

陈平安道谢一声。

郑大风悻悻然又从怀里掏出一样女子贴身的亵衣，在他手中裹成一团，轻轻放在书籍旁边，心虚解释道：“你那包裹放得那么光明正大，而且露出了书籍一角，我便有些好奇，拿了书后，又发现亵衣有些脏了，便好心好意，想着帮你清洗……”

武夫三境跻身第四境，实在太难了。

汉子合上书本，当做扇子在耳边使劲扇动起来。

面对邋里邋遢的汉子，那位少年略显拘谨，然后忍着心中不适，双指捏住一根小板凳，坐在汉子身边，轻声道：“郑先生，家父让我来问，什么时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

陈平安一开始只是怀念自己小时候的时光，跟这些孩子开玩笑，逗他们玩。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在家乡骊珠洞天，我差点杀了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哪里敢坐他家的渡船。”

陈平安当下已经完全忘了这一茬。

所以才被称为泥菩萨过江，几乎全看自身天赋，七境武夫宗师，都无法指点。八境远游境的大宗师，倒是有可能传授一条捷径，可是一般而言，八境的练气士好找，可八境的武夫，偌大一座宝瓶洲，能有几个？屈指可数！而且几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笼络尊奉的贵人，据说这还涉及到虚无缥缈的一国武运，哪里落得到老龙城头上？退一万步说，就算有，苻家和孙家比他的家族更有钱，肯定轮不到范家。

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随护送。

“走喽！”

河边，以两位小剑客为首的孩子们，开始怂恿陈平安展露剑术，以此证明他是一位行走江湖的剑客，而不是一个挂了个酒葫芦就装英雄好汉的江湖骗子。

孙嘉树解释道：“这里是我孙氏先祖发家的祖地，后世子孙一直尽量维持原貌，怕坏了风水祖荫，也有缅怀先辈的意思在里头。孙家款待贵客，山上神仙和帝王将相，都放在内城的孙府，很金玉满堂的一个地儿，不比苻家老龙府差。但是招待真正的朋友，还是愿意拉来这边，再往前十余里，就是孙家祖宅，占地不大，三进的院落，宅子临水，正对着一条河，可以钓鱼，希望你会喜欢。”

少年满腹愁肠地来铺子，神清气爽地离开巷子。

真是神仙剑客，不是骗子唉。

陈平安笑着点头，眨了眨眼睛，“这句话是刘灞桥说的吧？”

陈平安伸手绕过肩头，握住木匣中的那把槐木剑。

圣人又说：“唯至人能在世如游虚空，可不避人。”

马车行驶平稳，香炉虽然一直紫烟升腾，可是车厢内并未变得烟雾缭绕，只是多了一份春风青草的清新气息。

马车来到一处乡下地方，马蹄下是一条黄泥路，故而车辆有些颠簸起伏，孙嘉树看到陈平安有些奇怪，笑着掀起车帘，车窗外是一大丛丛的芦苇荡，绿意葱茏，随着马车前行，竟然还有金灿灿的油菜，瞧着就赏心悦目，照理说油菜的期早就过了才对，陈平安只当是老龙城的水土异于自己家乡。

汉子拿着书，一本正经道：“你误会我不是正人君子，我哪怕受此屈辱，因为你长得好看，我可以原谅你，但是亵衣脏了，我帮你清洗的这份善心，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呀。”

孩子使劲点头。

孙嘉树有点憋屈，“那刘灞桥在信上，说得跟你像是出生入死了一百回，是咋回事？信上都把你夸得天底下绝无仅有了，还扬言如果我敢不亲自盛情款待，他就要跟我绝交，然后将我的绰号传遍宝瓶洲。”

汉子敷衍道：“范小子啊，三境破四境，急不来的。”

女子们没有一个上钩。

孙嘉树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笑出声，“老龙城的少城主，虽然不止一位，有望继承那件祖传老龙袍的苻家别房子弟，也有好几个，可是世人皆知苻南华最受城主苻畦器重，其中一位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更是苻南华的传道之人，只是最近几年都在闭关，传言正在冲刺上五境。所以苻南华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城主。陈平安，你可以啊，这要是传出去，保证你一个月之内，就立即名动半洲。”

郑大风咳嗽一声，从怀中掏出书本，放在柜台上。

陈平安并不清楚，孙氏祖宅这方圆百里乡土人情，是老龙城著名的一处世外桃源，虽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质朴的寻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位高人坐镇，帮助孙家盯着这一方祖宅风水，不受外人破坏。只不过山上山下，看似天壤之别，实则也有一些情况，是神仙在前人不知罢了。除了孙家祖宅的两位老人，还有一位在山上结茅隐居的樵夫，以及一位在此开枝散叶、子孙满堂的老人，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一元婴，既有不理俗事的孙氏偏支老祖，也有来此避难隐居的世外高人，当然也有人是被孙家重金聘请，财帛动人心，神仙也难免，毕竟每年收钱，收的都是谷雨钱。

孙嘉树摇头道：“怎么挣钱是一回事，锱铢必较，哪怕一颗铜钱都需要跟人算清楚，可是有了钱怎么，就看各自习惯了。像我，一年到头确实在拼命赚钱，图什么？就是为了自己能够不用在交朋友这种事上，太小气，还要计较一个钱字。”

对岸是油菜田，一路蔓延出去，视野之中，全是金黄色。

陈平安站起身，拍拍手掌，笑问道：“你也是？”

那个胆敢觊觎他美色的娘们，竟然贼心不死，回家换了一身里胡哨的衣裙，又开始在街上晃荡来晃荡去。

陈平安心中震撼不已，先是不比孩子们少半点的错愕，然后转身对那些孩子们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瞬间拔剑，向河对岸抛去，用上了武夫巧劲，槐木剑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后，变为剑尖直指对岸，笔直飞去，但是飞得不快。

陈平安一路练拳走出去十余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庄，有鸡鸣犬吠，还有炊烟袅袅，陈平安停下练拳，环顾四周，身边有一座横跨河面的小木桥，这一刻，他没来由觉得恍若隔世。

大太阳底下，就为了钓上一条黄鳝，顾璨一个人能够撅着屁股等上大半天。

在最后，当然会有圣人的金玉良言，流传后人，那位圣人说“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结果陈平安冒出一句，“其实我跟刘灞桥不是很熟，总共就见过两次面。”

三境破四境，被说成是泥菩萨过河。

难得跟自己说上一个字的师父，好不容易多说了点，却是一句盖棺定论的晦气话，“你郑大风这辈子就别奢望武道九境了。”

孩子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竹剑，再抬头瞅瞅那个家伙身后木匣里的剑柄，问道：“能给我看一看你的剑吗？”

孩子们目不转睛，不知道这个家伙要做什么。

陈平安转身，面朝河岸那边，“你们看好了。”

他站在金黄色的油菜之中，双手双脚附近，有一缕缕无形的真气在崩碎飘散。

那个承认见过真正剑客的孩子，回头瞪了一眼，身后两孩子立即闭嘴不言。

可是他又不敢阻拦那两个年纪大的“剑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有一名剑客就意识到不妙，掏出一块自家烘烤而成的冻米片，再跟孩子叮嘱了几句，满脸鼻涕眼泪的幼童立即笑开了，大摇大摆跟在两名剑客身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嗖嗖嗖出剑，厉害极了。想着等到自己大一些，有了力气，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讨要一把剑，把所有油菜都给砍了去，那得多威风啊？邻居家的翠小丫头，还能只喜欢跟村后头的小秀才玩？到时候肯定天天粘着自己。

我孙嘉树如此有钱，不是如何了不起的事情，但也不用跟人故意拿捏，刻意放低身价，与人他孙嘉树认定的朋友相处，从内而外，真正做到了平起平坐。

恨不得拿出方寸物里余下的小竹简，赶紧将孙嘉树这个道理刻在上边。

所有孩子都整齐地小鸡啄米，那个木剑少年不忘以激将法埋怨道：“婆婆妈妈，忒不爽利了，我一看你就是个骗子，怕露馅吧？”

直到师父把他从北边那座小镇撵到了这座老龙城。

哪怕是那位教书先生的学塾，他都去偷偷旁听过很多次，一样是道理全懂，哪怕是一些个艰深晦涩处，他都颇有感悟，可对于自身修为则毫无用处。

孙嘉树唏嘘道：“我与苻南华这种关系，无非是白首如新的下场，你跟刘灞桥，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

孙嘉树想了想，“之前没听说过，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帮你找到。”

因为他与那位道家圣人，不是同道。

心惊胆战地回到药铺，汉子瘫在那张掌柜椅子上，突然眼前一亮，抬起屁股抹了抹，哇，有美人儿偷偷坐过，椅面还有余温，可不能挥霍了，赶紧蹭一蹭。

这个问题还真把陈平安难倒了。

陈平安只好说道：“我亲眼见过很厉害的剑客，不是你们的小人书上画的。”

汉子翻书极快，最后停留在一页书上，记载了一位以“子”作为后缀的道教大圣人，通过讲述一个有关“虚舟”的故事，用以阐述大道至理。是说有人乘坐小舟在河流中，有小舟相对而来，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骂，最后发现舟上根本无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四位大练气士此刻齐聚在樵夫茅舍之前，因为是阵眼之一，所以貌似青壮男子的樵夫随手一挥，山风水雾弥漫，汇聚成一幅画卷，众人视野始终追随着那位沿河练拳的背剑少年，四人开始打赌此人境界，有人说既然是孙嘉树的朋友，是一位天赋异禀的剑修，一身拳意只是伪装，必然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洞府境剑修，有人反驳，说未必跻身中五境。其余两人则是争执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还是五境，其中一个说少年这是底子打得极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寻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天资极佳，还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药罐子里泡大的顶尖豪阀子弟，说不定就出身于某个富可敌国的千年世家。

陈平安蹲在河边，往水里丢石子。

孙嘉树忍不住伸手放在陈平安肩头，重重一拍，“陈平安！我见过不少英雄豪杰，但是像你这样胆大的，真不多！”

陈平安哈哈大笑，刚要下意识伸手去摘下养剑葫，想了想，还是收回手，不喝酒了。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而笑。

哇！

内城那间小药铺，那个不太正经的汉子又蹲着板凳来到巷子口，只是今天没带着瓜子，而是一本铺子里不知哪个娘们买来的杂书，上边写了许多虚头巴脑的故事，多是儒道两家的圣人事迹和教诲，写得是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汉子以往哪里会看这个，只是在巷口蹲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女子愿意搭讪他，让汉子觉得可能是自己少了点书卷气的缘故，手里拿本书翻一翻，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他倒不会因此就记恨师父或者师兄，只是想不通，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很窝囊，甚至连想要证明给师父看的心气，都没有，所以愈发憋屈。

可怜田垄油菜给两孩子砍得七零八落，很快后边有个年幼孩子，骤然哭出声，原来他一开始还挺乐呵，才发现这块油菜田地是他家的，这要是给爹娘晓得了，自己回到家还不得屁股开？

陈平安向孙氏祖宅那个方向，这一次丢掷出槐木剑，势大力沉，故而木剑疾速飞掠而去，陈平安再次起身追上，这一次踩剑御风，已经无比熟稔。

其余的孩子们，也都一个个张大眼睛，等着陈平安大展身手，好回家吃饭的时候跟爹娘吹牛。

终于有那么点少年剑仙的风采了。

一人一剑，再次过河。

陈平安踩在剑上，双臂环胸，闭上眼睛，高高扬起脑袋，默默感受着天地之间的某种奇妙流转。

迎面清风吹拂，一身轻松的陈平安，原来已经泥菩萨过了江，所以如今已是第四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