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能有多少山水印可以挥霍?
实则执掌倒悬山“金科玉律”的道老二这一脉道人,关于养剑葫和为天下剑仙养剑一事,从来不会泄露半点天机,只说灵芝斋并无此等奇事,切勿多想,莫要以讹传讹。
陈平安呲牙咧嘴,告辞离去。
几乎同时,当金粟在倒悬山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后,孤峰山脚的两个看门人,看书小道童和抱剑中年人,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
然后大天君道人便洒下了一阵剑气大雨,偌大一座世代经营而出的仙家猿蹂府,破损惨重。
一位手捧拂尘的老道人站在高台底部,笑容和煦,满脸的与有荣焉。
陈平安发现自己每走一步,脚下都会泛起流光溢彩,而且抬头望去,发现有位身穿宽大道袍的小道童,坐在一根大柱旁边的蒲团上,正在翻看一本书籍,若是有瞧着与他差不多岁数的稚童靠近,头顶鱼尾冠的小道童便随手挥袖,孩童们随之飘远,如同腾云驾雾,孩子们乐此不疲,小道童也从不嫌烦,挥袖不断。
他无法想象,镜面之后,就是剑气长城?就是另外一座天下?
他笑呵呵道:“呢你大爷的呢,老子跟你娘亲一起逛过窑子呢。”
那器宇轩昂的男子赶紧摆手,示意身边扈从不要轻举妄动,最后笑容灿烂,伸出大拇指,“姑娘这性格,我喜欢。”
广场并无道人负责看守,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跨过栏杆,并无任何动静,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缓缓走向那两根大柱。
汉子坐在门槛上,不再说话。
郑大风哦了一声,面无表情。
陈平安起身拍拍屁股,展颜一笑,“咱们又不赶时间。”
一袖挥去,比美人还要绝色的年轻人倒飞出去,摔落在上香楼外的街道上,呕血不止,挣扎坐起身后,仰起头,望着那幅千百年来无动于衷的右侧画像之人,大笑不已。
然后一人从蒲团站起身,走出广场,去往上香楼。
说不定也是一种圣人镇压气运的阵法。
之后便有了一次脍炙人口的问答。
陈平安问了倒悬山通往剑气长城的准确地点,金粟虽然好奇三天后就要动身启程,为何陈平安还要多此一举,可仍是告诉他就在倒悬山中央地带的孤峰旁,是一道仿造上古登仙台的大门,若是悬佩“涯”字玉牌,就可以去就近参观。
可其实他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陈平安点头道:“这个没问题。”
第二天天蒙蒙亮,金粟就提前一刻钟来敲门,陈平安停下无声无息的走桩,打开门,与金粟一起离开客栈,去往法印堂,此堂又被称为缺一堂,号称收集了世间所有样式的百家法印,唯独少了一样山字印,尊奉一条“山不见山”的不成文规矩,毕竟倒悬山本就是一方山字印。
陈平安如释重负,告辞离去。
道老二这一脉道统,其中又有分支,法器一律为刀,这一支道人在中土神洲曾经闯下偌大名头,与墨家赊刀人不相上下,一个强横,一个神秘。
不管有万千理由必须要那么做,不管遇上同样的事情,陈平安还是会挺身而出。
实在不行,就只能原路返回捉放渡,去跟桂夫人讨要金粟了,请这位桂小娘帮着带路。至于会不会被“大仇得报”的金粟冷嘲热讽,陈平安倒是无所谓。面子不面子的,熟人之间还好,可与金粟这样短暂相逢的人,这辈子又能见到几回?故而脸皮厚一点,不打紧。
男子嗯了一声,笑道:“速去。”
这座上香楼,传说道士和心诚的善男善女在此敬香,可以有机会让另外那座天下的道祖和三清掌教知晓,几乎所有道士进入倒悬山后,第一件事情往往就是来上香楼点燃三炷香。当然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肯定不会踏足上香楼半步。
难怪一颗谷雨钱也叫“哪怕钱再少”,真不是人家刘幽州大吹法螺。
一位道家大天君正在楼顶,视线透过云海,俯瞰广场。
那少年神色黯然,“好吧,陈公子,我住在猿蹂府,你要是没事情的话,可以来找我,就说找刘幽州,是我朋友。”
早年唯一一次差点破例,是如今皑皑洲的刘氏当代家主,扬言要一口气买下一层楼的印章,最后堂主道人不得不禀报孤峰大天君,后者的答复很简单,从孤峰高楼处砸下一道剑气长虹,将猿蹂府的后园给销毁殆尽,结果当时还只是刘氏嫡子、尚未继承家主之位的年轻人,叉腰仰头大骂孤峰老神仙,大意无非是老子有钱,你有本事再来。
陈平安和刘幽州以及老妪同时转头,一位姿容动人的“女子”站在三人附近,欲言又止的模样。
高耸入云的孤峰之上,又有一座倒悬山最高的高楼,一年之中,有大半时间被云海笼罩,而楼顶屋檐下,悬挂有三只铃铛,据说只有道家三位掌教亲临倒悬山,才会悠扬响起。
在浩然天下,比惹上剑修更麻烦的事情,就是跟悬佩法刀的这伙道人起纠纷,因为“师刀”道人一向出手果决,甚至可以说是狠辣,斩妖除魔干脆利落,与练气士厮杀,同样不留情面。师刀道人脾气怎么个差法,曾经有个说法,一次师刀道人的高功道士,与龙虎山一位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碰到了一起,都要斩杀一头道行高深的邪魔,若是常理,要么并肩作战,要么各自为战,要么避让一头,结果那师刀道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跟那位张家天师打得天翻地覆,重伤了天师之后,这才去独自降魔。
男子望向那位腰系彩带的大美人,感慨道:“唯有山上,方有此等通透灵秀的女子,修行好啊。山下女子,便是皮囊再出彩,不过短短十几二十年的动人时光。”
他径直离开捉放亭,途中犹豫是先去敬剑阁还是上香楼。
金粟晚到了一刻钟,看到背剑少年坐在台阶上发呆,歉意道:“来迟了,因为三楼有一方印章新孕育出一位极其玄妙的精灵,能够幻化成与它凝视的人物,特别好玩。好多人在那边排队呢,陈平安,不好意思啊。”
中央高高树立有两根高达十数丈的白玉大柱,柱子中间,如平静如镜的水面,偶尔会有涟漪荡漾,广场上当下人并不多,稀稀疏疏二三十人,无论老幼男女,腰间都有一枚涯字玉牌,许多顽劣稚童,就那么直接从中一穿而过,四处奔跑,追逐打闹。
捉放亭,相传那座青冥天下的道家正统,三位掌教之一的“真无敌”,道祖座下二弟子,当初丢下这方最大的山字印后,亲临此地,有位十二境巅峰的大妖不知如何手段,悄然越过了剑气长城的众多禁制,来到倒悬山,结果第一次所见之人,恰好就是那位掌教,当时倒悬山一带,是个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大妖本以为从此天高任鸟飞,见着了那位道人,自然出言不逊,就要将其一口吃下,至于结局,毫无悬念,被那位道家掌教一巴掌拍了个半死,只是最后不知内幕如何,那位被誉为四座天下最能打的老道人,将那头大妖丢回了剑气长城以南。
他望向巷子一处阴影,“我信不过范家,人品和本事都信不过了,老赵你亲自去查一下。我等着你的消息。”
令人神往。
倒悬山附近几座岛屿上,常年驻扎着许多正派修士,死死盯住倒悬山的动向,就为了观察隐匿在倒悬山上的某些匪徒大寇,这些借着倒悬山规矩来避难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是手染无数鲜血的邪魔外道,都曾在各大洲闯下赫赫凶名。
老妪只得反驳道:“少爷,人家不是姑娘唉。”
老管事笑答,天君在倒悬山,就是规矩。
陈平安之后没有登上三楼,直接下楼去法印堂外等待金粟。
柳暗明又一村。
一颗谷雨钱还少?好看的姑娘?
历史上一次次陆家身陷绝境,一次次倾覆之危,画像之人,从未理睬。
陈平安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顾茫然,摘下养剑葫,只得站在原地借酒浇愁。
雷泽台这边,今日竟然封禁,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相较于方圆百里有余的倒悬山,道祖二弟子这一脉道统,无论是地盘大小,还是徒子徒孙的人数,在倒悬山都不算太夸张。
师刀房。
陈平安愣了愣。
老妪无奈道:“少爷,萍水初逢,你便如此热络交往,不合情理的。别说是陈公子不敢答应,便是换成我,也不会点头。”
小道童稚嫩脸庞上有些怒容,“还敢在此放肆?!”
这场风波当时在金甲洲闹得很大,以至于天师府一位本姓师祖,万里迢迢从中土神洲赶到倒悬山兴师问罪,最后又是一场巅峰大战,坐镇孤峰的大天君亲自出手,与那位辈分极高的张家天师战于倒悬山千里之外,只是最终胜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郑大风挥挥手,示意老人可以走了。
陈平安跟金粟约好明早出门的时辰,就独自离开客栈,去往那座大天君结茅修行的孤峰脚下。
陈平安不敢模仿孩子擅自闯入那道“镜面”,而是绕过大柱走到后边,发现大柱旁边又有小柱子,那个好似拴马桩的石柱上,有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剑客,盘腿而坐,怀中抱剑,闭眼酣睡。
倒悬山并无术法禁制,那小道童一步跨出,就是数里之外,最后他来到一座紫烟袅袅流散的阁楼之前,大步走入其中,许多鱼尾冠道士见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小道童,纷纷弯腰作揖,尊称为师叔祖,甚至是太上师叔祖。
听金粟说,法印堂的印章只收不出,不会卖给任何人。
老人叹息一声,“郑大先生,今儿没来药铺的小姑娘,死了。”
陈平安在二楼一间水字印屋,久久停留,不愿离去,金粟便自己去别处逛荡,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法印堂门口碰头。
被称呼为陛下的男子也好,扈从也罢,好像都没有觉得一位九五之尊,让一位国师等候是对的。
居中道士悬挂桃符,左侧道士手持法剑、身披羽衣,右边道士头顶莲冠。
抱剑男子则转过身,弯曲手指,对着镜面轻弹一次,但是汉子蓦然一笑,猛然拧转手腕,如同捞取某物,收回了先前的弹指传讯。
老妪忍俊不禁,笑道:“少爷,你难道没有看出那位漂亮姑娘,其实是一位男子?”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此时此刻,唯有一人身形高大,屈膝半蹲在最高处的雷泽旁,手肘抵住膝盖,下巴抵住胳膊,一把无鞘长剑悬停在雷泽之中,露出小半截,长剑入泽之后,整座小雷泽都在沸腾翻滚。
数字跟雄镇楼一样,都是九。
陈平安摇头道:“不认识。”
直接将猿蹂府那座号称可挡剑仙百剑的大阵,打得点滴不剩。
于是陈平安直接转头,去往捉放渡口,那位路人看着少年背影,满是遗憾,若是借此机会,自己能够跟猿蹂府搭上丁点儿关系,哪怕只是混个熟脸也好。
那名抱剑而眠的剑客脑袋一磕,猛然惊醒,眼神有些木讷,左看右看再往高处看之后,最后望向那个背剑少年的背影,喃喃自语,好像是三个字,然后便继续睡觉。
倒悬山的客栈房屋,比起之前陈平安游历山河时的城镇客栈,其实没有两样,素洁而已。
那人瞥了眼陈平安的远去背影,嘀咕道:“也太正儿八经了,竟然还不是假装的,难道是哪家老夫子教出来的小夫子?”
巨大香案之上,只有一只供香客们插放香火的大香炉。
到最后金粟开开心心走下桂岛,领着“灰头土脸”的陈平安一起去往鹳雀客栈,她下山之前,桂夫人给了她三颗小暑钱,要她省着点。走下渡口后,金粟问陈平安要不要去捉放亭,陈平安说已经去过了,金粟点点头,说捉放亭最没有头,远远不如其它景点有意思,比如那灵芝斋、麋鹿崖,尤其是敬剑阁,就必须要去,才不虚此行。
金粟到了倒悬山,明显不再像桂岛上那般冷淡,性情大变,虽然称不上滔滔不绝,可已经与寻常女子无异,她说那那灵芝斋,摆放有一枚道祖遗留在浩然天下的灵芝如意,灵气盎然,将整座灵芝斋浸染得如同一座洞天福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所以灵芝斋是倒悬山最为销金窝的一座客栈,但是来此历练的仙家宗门子弟,以及来此游览赏景的千年豪阀公孙,仍是有钱难进灵芝斋,需要数月之前就开始预约房屋。
“你的酒壶先借我一用,放心,这么个小破葫芦,我还不放在眼里,我那只养剑葫,算是你们的老祖宗,只是没敢拿出来罢了。”他朝陈平安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拿过陈平安腰间的姜壶,快步走向那三位姿色上等的年轻女子,一边仰头喝酒,于是女子倾国倾城的容颜,男的豪迈奔放的气概,同时在他身上显现,
他白了一眼陈平安,“没劲,我陪仙子姐姐们耍去。”
师刀房的引人入胜,不在景观,而是一堵墙壁上的一张榜单,上边记载着不同的悬赏赏格,对象千奇百怪,可能是南海岛屿的一头精魅大妖,某洲的一国君主,或是一位陆地神仙的仙家长老,某些作乱四方的妖魔邪道,甚至就连南婆娑洲的一位陈氏儒家圣人,都在榜上。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陈平安看过了灵芝斋那些天价的法宝灵器,既没有购买,也没有卖方寸物里的一些东西,去往今天最后一处景点,师刀房。
刘幽州一挥袖子,大步向前,“长那么好看,我就当他是姑娘了。”
金粟点头道:“当然,皑皑洲刘家名下的猿蹂府,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很大,名声更大,刘氏在皑皑洲是第一大姓氏,而且口碑极好,几乎所有皑皑洲的君主皇帝、地仙修士,都要跟刘氏打好关系,而且咱们练气士最多使用的雪钱,就是按照刘家打造的钱模子铸造的,而那条玉矿山脉,刘氏一家就占了一成,别觉得一成听上去很不起眼,实在是不能再多了!”
皑皑洲少年刘幽州,不简单。
陈平安又逮住一个知晓宝瓶洲雅言的路人,后者虽然依旧不知客栈地点,却知晓敬剑阁与猿蹂府,而且说起这两处地方的时候,陈平安询问的是“先生可知敬剑阁在何方”,那人的回答竟是“哦,你说那猿蹂府旁边的敬剑阁啊,好走,离此不算太远。”
倒悬山夜幕中。
广场上,除了继续翻书的小道童,以及到了晚上反而不再瞌睡的抱剑男子,他们之外,已经空无一人。
两根大柱后的镜面之中,突然走出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女,腰佩长剑。
她眉如远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