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脸色发白。
当陈平安站起身,手持长剑的冯青白,瘫坐在地的周仕,还有前去查看陆舫伤势的笑脸儿,同时心一紧。
陈平安没有束手待毙,太过熟悉神人擂鼓式,以及与种秋一番搏杀,大致清楚了出手路数,种秋十拳,有四拳被他出手挡住。
终于分出第一次小胜负。
陆舫不置可否。
种秋哑然失笑。
陈平安当时看得津津有味,事后却未深思。
远处墙根下,有把破损的琵琶,孤零零躺在地上,主人已经不知所踪,每隔一段路程,地上就会有点点滴滴的鲜血。
与陆舫为敌之前,拳法做到了收放自如。
周肥手中还拎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向前一抛,丢在了陆舫身前,头颅滚动,鲜血淋漓。
陆舫缓缓蹲下身,轻轻在那颗脑袋的面容上轻轻一抹,让好友闭上眼睛,呆呆望着笑脸儿,陆舫没有去看周肥,也没有捡起那支小篪,只是颤声问道:“为什么?”
正是种秋模仿而来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就连左右手的出拳顺序,都一模一样。
江湖传闻,陆舫与周肥是不共戴天的死敌,陆舫还曾仗剑登山,在春潮宫跟陆舫有过生死战,做不得假。
登峰造极者,是为文圣人武宗师。
他先前一直在远远观摩这场巅峰厮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是修道路上的心境借势,与佛家观想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陆舫冷笑道:“大剑仙?你见过?你配吗?”
种秋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迎面而来,没有粉金刚马宣那种气势汹汹,没有笑脸儿的诡谲阴险,更没有冯青白那刺杀一剑的一往无前和锋芒毕露。
妇人微微松口气,想了想,又起身去酒肆外边的街上,帮着陆舫取回了那支小篪和大椿剑,就连笑脸儿的头颅,也被她拿起,只是放在了酒肆另外一张桌上,落座后,她这才嫣然一笑。
两人相距一臂,拳头几乎同时砸在对方胸口。
两人再次分开站定。
一字一句,必合规矩,一拳一腿,皆合法度。
但是种秋眯起了眼。
薛渊弯着腰,停在酒肆门口二十步外,“俞真人是当世神仙,又不是老儿这种凡夫俗子,可瞧不上这点机缘,再说了,陆大剑仙犹有三四分气力,对付一个垂垂老矣的薛渊,还是有些胜算的嘛。”
竟是笑脸儿钱塘。
陈平安只是寻常的倾力一拳,加上种秋出乎意料地做到了站定如山,如此一来,想要一拳得逞就见好就收,就难了,种秋反手一拳,砸在陈平安肋部,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只是种秋第二拳,被陈平安一腿踢中,种秋也没了痛打落水狗的良机。
陆舫却没有什么悲春伤秋,默默将笑脸儿送出酒肆后,陆舫转头望向一处,嗤笑道:“可以现身了,我这颗谪仙人的头颅,凭本事拿去便是。”
冯青白原本并不看好陈平安,因为陆舫不愧是名动桐叶洲的剑仙胚子,已经在重重压制之下,在灵气稀薄的藕福地,逆流而上,另辟蹊径,再次摸着了剑道门槛,陆舫的剑,远攻近守,不在话下。
我学你的拳架,你学我的步伐?
毕竟他现在战力完整,反观陆舫已经落幕,说不得道心都要受损,哪怕回到桐叶洲,都是大麻烦。
种秋不以为意,“之所以拗着自己的心性,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是因为先前为了救下陆舫,我那一拳很不厚道,所以刚才你分心,我是手下留情了的,并未痛下杀手,接下来,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这样一个被种秋私下命名为“峰顶”的得意拳架,哪怕是给八臂神灵薛渊这样的外家拳大宗师,由着他瞪大眼睛旁观偷师,看了一遍又一遍,恐怕也无法真正看出内在精髓,形似不难,可没有几年的潜心钻研,神似休想!
“我记下了。”
两人隔着一条沟壑,再次对峙。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难得在与人厮杀过程中,主动开口说话,“你这个拳架,有名字吗?”
风流倜傥簪郎,引来无数美娇娘尽羞赧,可惜此刻没了风流,只有落魄。
种秋是南苑国国师,更是书画俱佳的名士。
种秋一步后撤,双膝微蹲,一手高高抬起,手腕微微倾斜,手掌如揽物,一手握拳收在身前。
陆舫抬起头,“怎么不先去找周仕?”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种秋点头笑道:“名为峰顶,早年悟出来的时候,正是年轻气盛的岁数,觉得练下去,一定可以站在人间之巅,后来就懒得改了,十位嫡传弟子当中,绝大多数练了二十年三十年,还没有你随便看几眼,来得登堂入室,不愧是谪仙人。”
老人有些失望,但是没有说什么。
所以种秋那好似赝品的十拳,算是白吃了。
白袍年轻人和陆舫的交手,已是如此精彩,若是正邪双方压轴的丁婴、俞真意最终出手,又是何等气象?
陈平安却没有像先前琵琶女、陆舫那样一蹶不振,抖肩振衣,被后背撞碎的墙壁石块,哗啦啦落下,陈平安正要有所动作,种秋出拳蓦然变快了极多,一拳至,拳拳至,刹那之间就是十拳。
种秋笑道:“你这家伙,也太聪明了,如果没有这一试探,我都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左撇子。打那陆舫的十拳,你大概是可以确定陆舫必死无疑,所以期间故意左右拳互换,左六右四,想来是那会儿就开始准备下一场大战了吧?”
陈平安被刁钻一肘撇开自己拳头,给种秋一掌推在胸口,身形跃过沟壑,撞在对面那堵墙壁上。
左拳六右手四。
但是他知道此生最后一战,就在今天了,不够尽兴,先前与那年轻人是如此,与趁人之危的薛渊捉对厮杀,更是憋屈。
周仕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放心吧,我爹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候我安全了,你也不会死。”
可六拳结结实实砸在身上后,陈平安嘴角渗出鲜血,尤其是最后一拳,打得已经陈平安身躯弹了一弹。
可陈平安却被自己的手背狠狠拍在脸上。
年轻弟子的那次挣扎,使得两位拉直他胳膊的师兄晃了一晃,被他扯得踏出一步,抱住双腿的两人只是身形微动而已。
种秋依然一手负后,淡然道:“分心可要不得。”
种秋一袭青衫絮乱飘荡,瞬间消失在街道上,轰隆隆作响,若是有人在空中俯瞰南苑国京城此地,就会发现被撕开一条长长的直线,而被一拳倒退二十丈的种秋,在好不容易止住后退势头后,双腿已经深陷地面。
可是心境并未跟上。
陆舫离开之前,对着种秋抱拳致谢,然后对周仕撂下一句好自为之。
这是天下第一手,第一次正儿八经摆出真正意义上的拳架。
好像看到了一双天作之合的少年少女,在追逐打闹。
拐角处走出一位身形佝偻的耄耋老人,边走边咳嗽,若是笑脸儿钱塘还留在陆舫身边,一定会认得这位风吹即倒的老者,老一辈天下十人之列的八臂神灵薛渊,二十年前被挤掉前十人,江河日下,只在后十人垫底,曾经被笑脸儿凭借身法纠缠了一年,沦为江湖笑谈。
身形一拧,两只雪白大袖在空中翻摇,重新站定在三丈外。
种秋说完之后,就开始向前走去。
周肥拍了拍她的脸颊,“乖,听话。”
就在此时,刚刚撤了遮掩的薛渊,宛如神灵降世,却一瞬间身体僵硬,竟是给人在身后掐住了脖子,一点一点往上提。
陆舫从怀中摸出一支古朴小篪,递给笑脸儿,沉声道:“接下来二十年,可能要劳烦你做两件辛苦事,一是随身携带此物,找到我的转世之身,若是靠近了我,小篪就会滚烫,让你心生感应。二是寻找一把名为‘朝元’的长剑,这件事不强求,说不定就会像这把大椿,成为别人佩剑吧。”
沽酒妇人尖声大叫起来,酒肆客人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鸟兽散。
破局的神仙手,在于那人竟然看出了陆舫必救周仕。
陆舫眼神充满了讥讽。
如御风而行的陈平安亦是一拳递出。
但是与种秋搏杀之后,心境也补上了一补。
更奇怪的是种秋十拳过后,高墙依旧没有彻底破开,陈平安依旧被困在墙中。
陈平安转瞬即至种秋身后,抡大臂,然后骤然抖小臂,一拳劲出如箭矢,打在种秋后脑勺上。
那个偷袭老人的家伙嗓音温醇,笑道:“视你们如蝼蚁怎么了,没有错啊,你们本来就是。”
种秋的“闲庭信步”,让他想起了当初丁婴迈入白河寺大殿的场景。
种秋身形暴起向前,一拳递出,要一拳将那个气势暴涨的年轻人,从沟壑上空打退回去!
但是丁婴和种秋这种天人合一的独到意味,第一次,陈平安感触不深,第二次,就有了嚼劲,尝出了些许味道。
陆舫这次选择率先出手,除了庇护周仕,更多是为了他钱塘,笑脸儿不在天下二十人之列,来到南苑国京城之前,陆舫却说要带着他钱塘去家乡看一看,去见一见真正的御风仙人。当时陆舫虽然言语平淡,可是那份鸟瞰峰剑仙独一份的意气飞扬, 笑脸儿就是瞎子都感受得到。
周肥身后远处,站着那些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有人身段纤细像杨柳,有人体态丰盈得像是秋天的饱满稻谷。
妇人战战兢兢,点点头。
陆舫心中叹息。
若是按住四肢的四人,全部没能稳住身形,才算习武良材,那个被校大龙的入室弟子,资质尚可,却肯定没有大的前程。
让他第一次对老人刮目相看。
陈平安左手攥紧又松开,好似被雷劈中的手心酥麻感觉,这才一扫而空。
陆舫站起身,对着那位面容陌生又熟悉的女子,说道:“坐下聊?”
两人对坐,酒肆老板娘躲在柜台后边蹲着,陆舫就去自己拿了两壶酒,不等陆舫倒酒,在春潮宫待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伺候人的妇人,赶紧起身为陆舫斟酒,之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碗。
咔嚓一声,薛渊被扭断脖子,给那人轻轻丢在一旁街上。
种秋笑道:“是我拳高众山,还是你拳能撼山,试试看?”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胳膊上露出一道伤口,可见森森白骨,为了挡住陆舫那一剑,雪白长袍的袖子,被撕裂出一条大口子,这是金醴法袍第一次破损,虽说被禁锢了法宝功效,但是韧性还在,足可见陆舫剑术的上乘杀力。
种秋眼中只有那个白袍年轻人,开口说道:“你我交手之时,不会有人插手,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出拳。”
种秋心中警惕异常,还是小觑了这个年轻人吃痛的本事,差点就着了道。
可是结果出人意料。
砰然倒飞出去。
虽然只是身受轻伤,但是种秋终究是输了。
那一袭白袍,则站在街上那条沟壑旁边,一步不曾后退。
如果只说这一座天下,种秋已经不算天下第一手了。
而是一臂之内陈无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