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附和，“吃臭豆腐喽！”

没了负担的裴钱立即端正坐好，正对着侧身而坐的陈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间那两把竹制的刀剑错，装模作样道：“师父请讲！弟子洗耳恭听。”

他转过头，笑道：“与你有关，想不想听？”

朱敛闭眼而笑，摇头晃脑。

其实听不太懂，可她总觉得这是件很伤心的事情。

如今裴钱会不会年纪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语和情绪，会不会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她的肩头？

难道真要因为未来的那个“万一”，就亲手打断裴钱如今的武道之路？

读书知礼，习武强身。

陈平安眯眼而笑，手指指向高处，轻轻哼唱道：“试问夫子先生怎么办，树枝上挂着一只晒着日头的小纸鸢。”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裴钱开始挠头，愁眉苦脸道：“可我就是觉得师父说对的，就是对的啊，说错的，就是错的啊。”

裴钱高兴坏了，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呦！”

这是陈平安在边陲客栈一役提出“扪心自问”后，经过老龙城一役，通过女冠黄庭了解了桐叶宗山门的后续变故，陈平安做出的一些改变，因为陈平安觉得应该小退一步，因地而异因人而异，多在这“一小步”上做学问，多琢磨些，不然世人处处以“问心无愧”作为借口，是非混肴犹然多。

陈平安继续道：“回到最早的那个问题，如果你跟师父起了争执，应该怎么做呢？不是一味觉得师父全对，师父不是圣人，也会犯错。我们应该像今天这样，你我对坐，然后将各自的对错和道理说清楚了，听那个有道理的人。我陈平安不会以你裴钱师父的身份，压你的道理，你裴钱那时候如果很厉害了，可以随手一拳打死我，也不可以凭借修为之高，随心所欲，不管我陈平安与你说的道理。”

陈平安坐回原位，面向湖水，春风吹皱起涟漪，伸出手掌，一次次拔高，“道理其实分高低的，就像我之前在山巅圈子，也分大小。师父曾经在一个叫彩衣国的地方，一座破庙里头遇到的一头小狐魅，喜欢读才子佳人小说，捣乱吓唬人，从不真正害人，反而会帮着遮蔽风雨。这次我们又遇见了那头宁死不翻背的黄色土牛。那么这是不是说，妖族攻打剑气长城，我们可以跳过那些剑尖千万年向南的剑修之壮烈牺牲，去怜悯、去质问剑修为何如此残忍，难道妖族之中就不曾有良善之辈？”

若是连身边最近的裴钱都没办法教好，陈平安凭什么敢说自己将来的那座门派，在千百年后，不是第二座桐叶宗？自己不是第二个杜懋？

是说她裴钱呢。

正愤懑鱼儿如何如此不赏脸的裴钱，突然摸着微微疼的脸颊，却发现隋右边朝她使眼色，裴钱顺着隋右边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陈平安，眉头紧皱，与平时不太一样。

裴钱使劲点头，“吃不着臭豆腐真可怜呦！”

裴钱委屈得转过身而坐，偷偷流眼泪，不去看这个胡说八道的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道：“再用心想一想。”

陈平安看着越来越揪心的黝黑小女孩，哑然失笑，身体前倾，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脑袋，“我家乡有位兵家圣人，打铁铸剑的阮师傅，回头来看，有一点他做得真是很好，就是关于收徒一事，阮师傅不会只看资质，而要看是否同道中人，是否能够大道同行，而不是找一些天赋极好却心性不合的弟子，或是找一些只会师父与人起了冲突，就奋然挺身、只管打打杀杀的徒弟。”

陈平安睁开眼，看着那张经常风吹日晒尚未变白的黑炭脸庞，笑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说道：“比如黄庭嘴里的杜老贼，桐叶宗的杜懋，飞升境修为。”

裴钱张大嘴巴，惊叹道：“乖乖，这么厉害的话，家里肯定有金山银山吧，数钱数的过来吗？数钱太累，可不数清楚的话，就会害怕被人偷走几颗啊，唉，有钱人的烦恼，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呢……”

裴钱捧着肚子大笑，“吃臭豆腐呦，臭豆腐香呦！”

陈平安默不作声。

竹屋那边，张山峰和徐远霞相视一笑。

裴钱老老实实转过头，陈平安变掌为拳，以拳头“立地”，再以仅仅一根手指撑起，身形微微拔高，以撼山拳此桩的真气运转，从头到尾，并无难处。

倒立的陈平安当下空闲那只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裴钱专心钓鱼。

陈平安笑道：“所以在南苑国京城，心相寺的老和尚，就说了，这个世界亏永远欠着好人。”

裴钱毫不犹豫道：“听师父的呗，还能咋的。”

裴钱转过身，坐在了陈平安身边，低头道：“可是有些坏人，就是过得比好人还要好啊。”

裴钱擦了擦眼泪，笑道：“师父，上次离开蜂尾渡没多久，煮饭那会儿，你家乡那支乡谣曲儿怎么哼来着，怎么没词呢？再哼哼呗，我很想学。”

裴钱转过头，看到这一幕后，就想要笑。

陈平安喝过了酒，笑眯起了眼，在心中自嘲自己，如今是不是有那么点读书人的意思了？

关于天地此拳桩，书中豪言，顶天立地大丈夫，习我拳法者，要教那天地随我拳而翻转。

裴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陈平安笑道：“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教我的，可以随便瞎编内容，在家乡那边，可以用来调侃骂人，用来劳作时放松，也可以用来……佐酒。”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是陈平安对郑大风亲口所说，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文圣老爷劝学篇里的经典论点，陈平安并非在意裴钱的武道比自己走的更远更高，陈平安却要担心自己是裴钱的传道人和护道人，若是裴钱将来有一天大道走歪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像是当初丢出那把蛇胆石的蛟龙沟年幼蛟龙，淡然说出一句“若是孽缘，一剑斩之”？他陈平安做得到吗？退一步说，即便有此冷硬心性，可那时候裴钱武学之高，说不定让他陈平安难以望其项背，又如何能够了断？

裴钱突然笑问道：“要是将来有一天，我比师父还厉害，那得是多厉害？”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涉及什么好事坏事，就是我的一些心里话，不用担心吃板栗揪耳朵。”

卢白象轻轻拍打着膝盖。

隋右边破天荒没有生气，反而捂嘴而笑，笑眯起了眼。

魏羡托着腮帮，歪着脑袋，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竹屋门口，望着黑炭小丫头的背影。

师徒两个，一唱一和，在青山绿水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