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峰心中叹息,不是山上人不知山上事,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心目中的神仙,太过高蹈虚空、不沾泥泞了,金丹地仙又如何,不一样需要兢兢业业积攒家底,修行一事,才是世间最大的销金窝无底洞。只不过绝大部分地仙,除了散淡惯了的山泽野修,拥有山头洞府的大修士,无需自己操持庶务,自有门派中人打点关系,自己只需潜心修道即可,如此说来,胭脂斋老妪倒是勉强猜对了一半。
陈平安转头望向徐远霞和张山峰,两人轻轻点头,示意登山入观一事,并无不妥。
那个借伞给裴钱的小道童,如今成了九位后进同门的师兄,站在许伯瑞身后,高兴得合不拢嘴。
金桂观是一座不太常见的丛林庙,只是按照那位英俊道长的闲聊言语所说,道观财产又并非全然归属所在道统法裔那一脉,并且观主收徒一事,到时候会获得青鸾国朝廷颁发的金玉谱牒,只要拜入观主张果门下,而非简单寄居在金桂观修行的那类挂单道士,就算是入籍成为了一名谱牒仙师,恐怕这才是江湖豪门和权贵门户,愿意携带家中晚辈蜂拥而至的根本理由。
龙门境修士,身为七境武夫的竺奉仙会忌惮,但绝对不会如何畏惧,死在他手上的洞府境、观海境修士,已有一手之数。
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去的屋子,大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躺在一架古色古香的陌生大床上,掀开被子,穿了靴子推门而出,仰头望去,斗拱精美,当初在藕福地,跟国师种秋要了许多关于桥梁建造的工部书籍,其中有一部《营造法式》,陈平安翻阅最多,不单单是桥梁,也有介绍房屋、阁楼等建筑,陈平安一样看得入神。
裴钱一拳捶在桌面上,恼火道:“这家伙烦得很,要是我跟他狭路相逢,么得外人在场,我非要打得他爹娘师父都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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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天地。
贤人周巨然点了两份片儿川的地方美食,一份加重辣,一份不辣,跟来自老龙城的“猴子”开吃起来。
陈平安一板栗砸过去,“你才知道啊?书上说君子三省乎己,你好好反省一下。”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那就劳烦老真人,好好传授张山峰一些高深道法,恳请老真人稍稍……用点心啊。”
刘清城摇头,怯生生道:“这是我太上祖师奶奶的遗物,不能随便交给别人。”
老妪苦笑道:“结成金丹的地仙,何等超然世外,还收徒作甚?一心修行,直指大道便是了,换成是竺老帮主,成了神仙客,还愿意在烂泥塘里捡钱?便是泥塘里真有金子银子,我们江湖人稀罕,还要弯腰往烂泥里摸上一摸,山上的神仙会稀罕吗?不过观主张果拥有地仙之姿,千真万确,竺老帮主不用怀疑,时间早晚而已,你孙女拜张果为师、在金桂观修行,前途不会差的。”
青鸾国京城,黄昏中,两位远道而来的青衫儒士,坐在路边摊子一张油垢颇多的小桌旁,桌上搁放一只竹筒,簇满了竹筷。
三教百家的圣贤书籍,都要看遍。
身为龙虎山外姓天师的老人,对陈平安点点头,以心湖涟漪对他直截了当道:“小子,你这长生桥给人毁了又重建吧?有些坎坷啊。不过你当下五行之水的本命物,这一手炼化得真是仙气十足,嗯,不错不错。”
裴钱抄完书后,看了无数次陈平安的天地桩,裴钱仍是怎么看都觉得有趣。
胭脂郡城隍爷沈温无比重视的这一方法印,陈平安猜测极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沈温亲口说,只要此印配合龙虎山嫡传的五雷正法,威力惊人。
刘灞桥有次为了仙子苏稼,还专门御剑追赶陈平安的渡船,双方有过一次见面。
第二天又给盛情难却的老族长挽留下来。
还有两位“仗义出手”、镇压不轨之徒的贵客,其实都与陈平安有过交集。
不过那只青色木盒里头,据说是某代龙虎山大天师,亲自篆刻而成的“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陈平安决定拿来作为跟张山峰的临别赠礼,送给这位龙虎山未来的外姓天师。
金桂观不大,不过容纳四五十位道人修行,那些携带晚辈登山的各路人士,早早请人在青要山的半山腰搭建茅屋,作为栖身之所,金桂观对此并不阻止,有些心眼活络、并且本身就是青鸾国势力的江湖门派,眼见着金桂观好说话,干脆就在半山腰那边雇佣了数十位青壮,破土开工,所建屋舍,规模不亚于市井闹市的客栈酒楼。
到了道观,竺梓阳和刘清城两位幸运少女,被道士带去下塌处,小道童则和师兄们去放置桂枝伞,这些物件,十分金贵,若是愿意卖于山下人,听许小师叔说一把可以卖出好几千两银子的天价,不愧是祖宗桂树上劈折下来的“月宫”桂枝,小道童遐想连篇,一根桂枝伞柄就这么值钱,那六棵桂树折价卖了,自家青要山还不得变成好大一座金山银山?
可一个未来有望金丹地仙的龙门境道士,竺奉仙愿意拿出足够的敬意,已经有足够资格担任自己孙女的传道之人。
大街上有郊游归来的幂篱妇人和妙龄女子,周巨然感叹道:“春游归来的美人,微微出汗,加上那股子隐隐约约从山野湖泽带回的清香,真是美啊。”
对此隋右边嗤之以鼻,卢白象倒是比较认可。
韦谅犹豫了一下,说道:“张果,那个胭脂斋的小丫头,以后麻烦你多照顾了。”
也没聊什么正经事,徐远霞说他的那本山水游记,说希望有一天有书肆愿意版刻面世,挣点私房钱。
张山峰走入那张仿佛并不存在的“符箓”之中,将手中短刀抛给陈平安,苦笑道:“帮我跟徐大哥道一声歉,太过匆忙,只能不告而别了。”
张山峰在隔壁自己屋内勤勉修行。
这会儿陈平安喝着酒,想起了风雪之中的那拨大骊斥候,又想到了隔壁邻居宋集薪。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窗口旁边,趴在窗栏上,怔怔出神。
韦谅笑道:“我们不讲理?”
没直接说那鹅蛋脸少女蠢笨,已经算是竺梓阳嘴下留情了。
张山峰见木盒古旧,好像很普通,便放心收入怀中。
孩子们差不多也散去回家,伴随着炊烟和余晖,还有长辈们在自家门口,大声嚷嚷着自家孩子的名字。
书斋四壁,其中两面到顶的书架子上,除了一整套浩如烟海的道藏,其实还夹杂有不少佛经和儒家经典。
如果不是遇见了陈平安和徐远霞,恐怕这位尚未入谱牒的龙虎山外姓天师,早就黯然返回北俱芦洲。
张果笑容玩味,“小丫头腰间所别裁纸刀‘蕞尔’,应该是你当年赠送给胭脂斋某个女子祖师的物件吧?”
当初法印被密封在城隍阁内,就能够阻挡胭脂郡城外那座巨大乱葬岗的煞气侵袭,足可见品相之高,绝非法宝可以达成。
族长是一位古稀老人,精神矍铄,健步如飞,身穿灰色长褂,脚踩布鞋,按照那位学塾教书先生的说法,老族长在这方圆数百里,武艺精深,且德高望重,因为当年有闹市中拦马救稚童的壮举,所以有“陈牌坊”的美誉。老人一听说陈平安也姓陈,极为高兴,盛情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本来已经吃完晚饭,老人直接让家里再做了一大桌丰盛饭菜,老人自己则拎了壶自酿的高粱酒,拉着陈平安喝酒。
有了决断后,陈平安就不再有任何犹豫,那就准备炼化金色文胆!
当三人走在巷弄之中,前边突兀出现一位身材矮小的酒糟鼻子老道人,身穿一件黑色道袍,左右双袖各自绣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鲜红火龙。
裴钱离开后,陈平安开始思考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一事。
印象中,云林姜氏子弟,一个比一个眼高于顶,这位名叫姜韫的年轻修士,不太一样,既然与韦谅结伴而行,而且关系莫逆,应该不是姜氏旁支小族出身,这就有点意思了。
竺梓阳对于这位观主张果嫡传弟子之一的英俊道士,观感不错,很快有可能会是自己在金桂观的“师兄”,所以就放过了身边这个性子软绵绵的胭脂斋小婆姨。
喝掉杯中最后一点桂酿,最终陈平安决定还是打消炼化五色社稷土的念头。
陈平安有些犹豫,是否炼化那枚彩衣国胭脂郡城隍爷赠送的金色文胆。
陈平安看着两位即将成为山上修行人的少女,便自然而然想起了彩衣国那次遭遇,一位系有铃铛的少女练气士,曾经跟陈平安并肩作战,一起降妖除魔,她虽然道行不高,却没有添倒忙,是个很有侠义心肠的姑娘,后来成了旁人艳羡的神诰宗子弟。还有柴房初见的那对苦难兄妹,如今两个孩子,也该算是半个修行人了。
侯正这次回复极快,头也不抬,淡然道:“不行。”
怎的这次山间偶遇,一下子就出现了这么多?除了姿容绝美的负剑女子,和看似平易近人的佝偻老人,器宇轩昂的佩刀男子,与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汉子,分明亦是点子极硬的江湖高手,这才是竺奉仙从头到尾,对陈平安刮目相看的唯一理由。云从龙风从虎,那年轻仙师若是蛇猫之辈,如何降服得住这几位武学宗师?
老人瞪眼道:“为师再不来抓你回山上修道,你是不是还要在外边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修士念情,那么某位山下人的十几代后世子孙,说不定一直能够悄然享受祖荫恩泽,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为何,为何次次劫难都能逃过,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一只大手在为他们遮风挡雨。
于是她就跟那个同龄人换了个位置。
到了金桂观门口,许伯瑞笑迎上来,将竺奉仙和陈平安两拨人,安排在道观收徒地点的前排相邻位置。
裴钱哦了一声。
张果说道:“其中资质最好的,是大泽帮那个小闺女,竺奉仙的孙女,如今已是三境练气士,她应该是唯一一个地仙资质,其余七十余人,最高成就不过是胭脂斋小姑娘的洞府境,撑死了有望观海境,那么除去竺梓阳和刘清城,其余七人当中,跻身中五境的,我看一个都没有。”
陈平安捧场道:“我曾经通过一艘渡船上的仙家画卷,见识过风雷园李园主的出剑,是很厉害。可惜李园主在与正阳山了解宿怨后,据说已经兵解,就不知道风雷园还能否找回这位剑仙的转世之人,以便重返山门修行,再续香火道缘。”
其实也未多想什么,就只是发呆而已。
按照张山峰的说法,即便在财力和机缘都不是大问题的前提下,本命物依旧不是多多益善,凑足五行是最佳,一件类似黄色土牛的青瓷瓶本命物,用以帮助快速汲取天地灵气,这是必须要有的,一件用来厮杀攻伐,例如剑修的本命飞剑,就是世间攻伐本命物的极致,一件用来防御,达到类似金醴法袍、兵家甲丸的功效,一件类似方寸武库、咫尺剑冢的方寸咫尺物,只不过这种珍稀之物,几乎不可遇更不可求,一件温养在本命窍**的压胜物,有了此物,先天对于邪祟妖魔就有了震慑力,并且可以不断增长自身阳气,途径诸多难以预测的阴煞之地,水火不侵、污秽不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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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谅想了想,“巧合吧,如果不是许伯瑞面子大,这帮人本该去堵我家的府门了。”
有位年轻道士站在远处,笑着招手,示意就等他们师徒二人上桌吃饭了。
侯正看了眼对方身前空荡荡的大白碗,连汤水都没剩下,也不理睬周巨然,埋头开吃。
只是想要在老龙城那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难如登天。
在书院贤人和君子对坐吃片儿川的时候,就在这座京城不远处,有一座名声不显的小道观,观主是位中年道士,在青鸾国籍籍无名,如果只是作为修行中人,实在不值一提,这位观主连中五境练气士都不是,比起青鸾国那些动辄千年、数百年悠久历史的古老道观,这座白云观,建造不过百余年,京城的风水宝地,早就被那些“前辈”道观寺庙先到先得,给瓜分殆尽了。
但是习惯了在细微处见人事的陈平安突然发现,当自己随口说“玉璞境”后,许伯瑞的眼神出现了细微变化。
姜韫埋头吃面,不太给韦谅面子,“一双筷子就够,素面多来几碗就行。”
就看修士念旧不念旧了。
许伯瑞惊讶道:“李大剑仙,已经兵解离世?!”
陈平安抱拳谢过一大一小两位金桂观道士,笑道:“谢过道长,有劳这位小道长。”
张果啧啧道:“若是此妖能够坐镇贫道的青要山,倒是一桩互利互惠的好事,大不了双方平起平坐嘛,金桂观对它以护山供奉视之,韦大都督,你觉得可行?”
老人说完之后,重新望向张山峰,要他伸出手掌,老道人双指并拢在他手心凌空画符,符成之后,随手一挥袖,金光闪烁,转瞬即逝,然后那把本该暂放于大都督府的真武剑,以及徐远霞的那把短刀,凭空掉落下来。
名为周巨然的年轻儒士笑道:“猴子,你就因为不吃辣,得错过多少人间美食啊。”
后来还是裴钱想出一个笨法子,将行山杖顶端绑缚绳子,再系在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上,裴钱走在前头,带着陈平安,当然她如今也需要练习六步走桩。
张山峰快步向前,疑惑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就在此时,远处雨幕中的深山中,蓦然电闪雷鸣,大地震颤,风雨歪斜,又有狮子吼一般的响声大震,此起彼伏。
而是陈平安想到了如今大骊铁骑的南下势头,完全就是势如破竹,北有自己家乡的披云山北岳正神魏檗,南边貌似是范峻茂坐镇大骊新南岳,一旦成真,以一州之地作为王朝版图的大骊,五色土就会变得极其金贵,到时候大骊朝廷肯定会掌控得无比严密,所以如果陈平安现在就能够确定,南北之外其余三座山岳所在地址,集齐分量足够的五色土,再找一件合适的承载器物,肯定收益极大。
侯正苦笑道:“毕竟是生在长在那里,我能不多想一想吗?”
竺梓阳一拍额头,“怎么会有你这么天真的江湖人?”
在外喜欢自称周矩的年轻贤人,卷了一大筷子片儿川到嘴里后,含糊不清道:“听先生说这次青鸾国的佛道之辩,有点别开生面,对外是说佛门道家,各自派出十位真人和高僧,然后在皇宫那边吵架,看谁吵架本事更大,可真正决定胜负的,却是暗处,专门请了云林姜氏的一位老人作为总裁官,再让两位地仙以掌观山河的神通,全程观察一位道士和一位僧人,要天衣无缝地安排这两人在私底下辩论一番,看看是佛法道法谁更高些,既要在佛经、道藏上分出胜负,还要比一比为人处世以及劝化之功,学问,修身,教化,刚好比拼三局。”
这座道观的老神仙张果,收徒一事放在后天,竺奉仙的大泽帮,作为青鸾国最大的几条地头蛇之一,早就在半山腰处,重金打造了一座耗费白银十余万两的“避暑行宫”,在众多建筑当中极其瞩目,看来竺奉仙对于孙女入选一事,从无怀疑。
中年道士都已仔细看完,仅是这些年的读书心得所写小楷文稿,就有九十余万字。
道门仙师收徒一事,用繁文缛节来形容都不为过,竟然耗时将近一个时辰。
韦谅叹息一声。
到了大泽帮所建豪宅大院,已经有位精明能干的管事在大门口等候已久,微微侧身弯腰,领着陈平安他们去往住处。
陈平安他们沿着山脊小路走下去,到了村头,结果发现言语不通,之后赶来一位村塾先生,用生涩的宝瓶洲雅言与陈平安交流,巧了,陈平安才知道这个村子几乎全部姓陈,世代习武走镖,但是按照祖训族规,不管再穷的门户,孩子都要上完四年学塾才能退学,下地务农。
登山途中,竺奉仙与陈平安并肩而行,所聊之事,不过是青鸾国的风土人情。
道观在青要山之巅,路途泥泞,登山不易,从山脚到道观山门外,小路最宽处不过是三人并肩而行,不用奢望马车通行,由此可见,金桂观确实不太愿意与山下打交道。
在陈平安一行人各自落脚后。
竺奉仙朗声笑道:“许道长何须如此麻烦,让公子一行人去我那边住着便是。”
徐远霞敲门而入,陈平安坐回桌子,又拿了只酒杯,两人对饮。
老人猛然眯眼,又瞬间恢复正常,笑问道:“你提个要求,我数十下,过时不候。”
白白看了一场收徒礼,还白拿了一把桂枝伞,跟竺奉仙还有那位胭脂斋老妪分别告辞,陈平安一行人离开青要山,继续赶路,沿着僻静幽深的山林小径,去往那座大都督府。
老人抚须而笑,满脸得意,给关门弟子这么揭短,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陈平安牵着裴钱的手,走向张山峰。
黄色土牛加入队伍,裴钱坐在它背脊上。
练气士的所谓天赋根骨,极有讲究,玄机都在“先天”二字上,各自开辟洞府有大小之分,决定了容纳灵气的多寡。除此之外,汲取速度也有快慢之别,在这快慢之上,还有提炼灵气精粹程度的差异,是可怜兮兮的溪涧潺潺,还是令人惊艳的江河滚滚。在这之后,才有资格去讲究丹室的气象高低,以及未来元婴的品相。
这终究不似练拳,一遍一遍坚持不懈,有一天总能打完百万拳。
陈平安如今经常练习那个姿势别扭的天地桩,以手指撑地,不过练拳这么久,陈平安也琢磨出一些门道来,例如撼山拳三桩同练,以天地桩姿势走六步走桩,再单手掐剑炉诀,在此期间,运转剑气十八停。
于是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张山峰和徐远霞,一起继续登山,画卷四人则跟随“青鸾国老魔头”竺奉仙去住处。
周巨然哀叹一声,转头喊道:“掌柜的,再来一碗……记得稍稍少放些辣,你这家摊子的重辣,真是能辣死个人不偿命啊。”
韦谅笑而不言。
只有那些道教大宫,才会配齐三都五主十八头,金桂观不过四五十人,自然没有这么多讲究,除去观主张果,不过三两执事、库头在内五六头而已,英俊道士许伯瑞,便是金桂观的鼓头,毕竟道观再小,钟鼓两物仍是不可或缺。
陈平安笑道:“听说是这样的,不过真相如何,李大剑仙修为通天,我不敢妄下断论,说不定就是在寻求打破玉璞境瓶颈的契机。”
周巨然停下筷子,问道:“你吃饱了没?”
老道士问道:“是巧合,还是给他们顺藤摸瓜找过来了?”
周巨然问道:“老龙城出了那么大事情,你不回家看看?”
陈平安看了眼年轻道士,再看了眼双袖绣火龙的老道士,总觉得你张山峰是不是灯下黑,对你师父误解太深。
陈平安倒转身形,深呼吸一口气。
那位英俊道士笑着点头,“当然可以,登山之后,只需要领取一本小册子,注意上边记载的一些道门禁忌即可。”
这位北俱芦洲的年轻道士,自称资质平平,当年师父不过是怜悯他无处可去,才捏着鼻子收了他做关门弟子,而且之后的修行之路,也证明了他师父的眼光不差,张山峰确实进展缓慢,如今尚未成功跻身中五境。只是张山峰心性坚韧,从未气馁而已,偶尔的失落,不过是对于自己降妖除魔的本事不济,在这件事上,态度与陈平安如出一辙,无非是路在脚下自己走,只要不与人比较,就谈不上天赋好坏了,反而能够走得坚定沉稳。
陈平安心中微动,道:“不可在背后妄议别人。”
这会儿已是沉沉暮色,中年道士在小书斋内抬起头,长久的专注凝视书籍文字,使得他眼睛微疼。
裴钱抱着脑袋猛然站起身,跑向屋门那边,转头笑道:“师父,我去跟老魏小白说一声,下次到了集市上,回头我掏腰包,给他们每人买一串葫芦啥的。”
陈平安他们当初去往清境山的青虎宫,修筑了足足三千级丹梯,比起帝王家的皇宫丹壁还要来得恢弘气派。
张山峰转过头,对陈平安无奈一笑,大概意思应该是我师父就这德行,别太在意。
韦谅还剩下半碗素面,就已经放下筷子,结果被魁梧青年将碗拿过去,韦谅对此视而不见,对观主张果说道:“你就知足吧,金桂观建造之初,没什么香火,是谁请动李抟景来你们这儿吃素面的?还有这次,云林姜氏的姜大公子,你张果自己请的来?一碗破素面,就算你端到人家眼前,姜韫乐意拿起筷子?”
村子这边的屋子多衔接一起,故而往往廊道极长,兄弟分家后却又毗邻。
周巨然又说道:“不然我也加入这个局,让青鸾国的佛道之辩,干脆变成一场小小的三教之争?”
陈平安屋内,裴钱在抄书。
这就跟当年朱河笃定认为武道止境,就是那九境山巅境,再无往上的可能性。
之所以犹豫是否炼化金色文胆,在于陈平安当初在彩衣国一役,得了一只绘有古榆国五岳真形图的白碗,在徐远霞的建议下,在青蚨坊最终没有将其售卖出去,能够造就古榆国的五色社稷土。陈平安当然不会以那只每年盈利“五枚雪钱”的白碗,作为自己的五行之土本命物。
裴钱就要陈平安一起玩耍,陈平安笑着勾起双指,抬手做了个敲板栗的手势。
一位约莫而立之年的消瘦儒士,熟稔对方的脾性,所以郑重其事道:“周巨然,事先说好,我可吃不得辣。”
张果有些心虚,突然笑道:“那你韦大都督怎么不跟那头黄牛妖物讲理去?”
朱敛曾经半开玩笑说过,哪怕不靠外物,双方以纯粹武夫的身份,陈平安一样可以用他的五境巅峰,稳胜他们四人的六境巅峰。
张山峰伸出手掌抹了把脸,摊上这么个师父,实在是没脸见陈平安。
如果不是他们观湖书院,如今注意力都被那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牵扯,无暇顾及此地此事,就不是他侯正和周巨然一君子一贤人“四处游历”青鸾国了,而是两人直奔皇宫,将那位唐氏皇帝训斥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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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主老神仙张果,最终收取了九名弟子,竺梓阳和刘清城毫无悬念地位列其中,其余七人,有两人是市井出身的姐弟,剩下五人都是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的豪门世族子弟。
这套拳是他自创而成,如今还只是个雏形,拳理来自师父酒后醉话和他的自身感悟,就是不知道陈平安会不会嫌弃,愿不愿意学。
陈平安坐回桌旁,检查过了裴钱抄写的内容,确认她没有在哪个字上边马虎糊弄后,示意她可以玩去了。
裴钱可不稀罕这什么金桂观小破伞,不过陈平安就在旁边,所以“师规家法”还是要讲一讲的,她便婉拒了小道童的油纸伞,然后老老实实与那个小家伙致谢。
然后许伯瑞对陈平安笑道:“道观简陋,待客不周,当下只剩下两间屋舍,公子如果愿意单独入住,现在就可以随贫道上山,如果不愿与朋友分开,又无别处可住,贫道可以出面,帮公子与一些相熟的青鸾国贵人打声招呼,借住几天,并无大碍,反而是结缘的善事。”
胭脂斋老妪悄悄看了眼少女“清城”,老妪眼中满是不可抑制的激动之色,先前老妪看那雷声大作,早就有些心存侥幸的猜测,心情激荡不已,一旦当真,被师门寄予厚望的清城,此次拜师学艺,就再难有意外发生,此刻听到了英俊道士证实了“观主挚友出手相助”,老妪一想到自家祖师奶奶珍藏那幅挂像上的神仙容貌,一时间百感交集,祖师奶奶当年临终前,弥留之际,仍是让年少的她与一位师姐,手持画轴两端,摊开画卷,以便让她最后看一眼画像上的那位男子。
风雷园刘灞桥,算是陈平安屈指可数的山上朋友之一。
张果眼睛一亮,“是哪个?!”
姜韫点头道:“是骊珠洞天当地人,第一次见面,还是个普通百姓,这些年过后,翻天覆地,差点没认出来,人是不错的,不过我估计此人牵扯到不少事情,之前在蜂尾渡遇见了,我就没敢跟他多聊几句。”
老人伸手抓住张山峰,两人身形一闪而逝,陈平安发现巷弄四周的稀薄灵气,没有丝毫动静。
陈平安陷入沉思。
裴钱扯了扯他的袖口,问道:“怎么办?”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吃饭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