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先是愕然,随即点头道:“有道理。”
心情激荡的枯骨女鬼飘荡在冥冥虚空当中,对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不由得更加敬畏。
女鬼石柔突然飘到屋门那边,跪下去,开始磕头,大概是连陈平安和崔东山一并祈求了,带着哭腔道:“恳请开恩!让奴婢拥有一副身躯,能够光明正大地行走阳间!愿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
所以如果不是九境武夫郑大风在老龙城那边栽了大跟头,从一个有望跻身止境的家伙,沦为废人一个,估计未来百年,宝瓶洲的纯粹武夫,脚下那条断头路就不是什么十境,而是直接跌为九境了。再加上陈平安,以及那四名凭空出现在宝瓶洲的扈从,你于禄和谢谢,作为我崔东山手底下的一对奴婢,就不能长点心,赶紧去蹲个十境武夫的茅坑位置,不然以后想要拉屎都没个地儿。
好在那颗在半空就消融为精纯灵气的小暑钱,让女鬼神魂深处遭受的痛楚稍稍平复几分。
在崔东山打开后,桌上这幅画卷流动如潺潺而流的光阴长河,一幅幅画面连绵不绝,就像是人世间最真实的人和物。
这个定式再精彩绝伦,再被后世棋士誉为空前绝后,震古烁今,可到底就只是一个定式而已。
陈平安开门后,问道:“有事?”
女鬼磕头更加频繁,反反复复就是那套说辞,恳求开恩,赏赐遗蜕。
彩衣国那场变故,本就是他,或者说是“他们”当年的众多布局棋子之一。
陈平安问道:“如何?”
石柔悬停在桌上,一袭彩衣拖曳在桌面上,崔东山仰起头。
第三天,崔东山说要后天才能启程,神采飞扬,登门的时候还带上了卢白象的棋具,说解个闷儿,要教先生下棋,以先生的天资,必然学个两三天就能超过卢白象,五六天收拾他崔东山不在话下。
崔东山装模作样摸了摸没有汗水的额头。
崔东山问道:“先生就不怕福祸相依,这位女鬼在我的指点下,成功鸠占鹊巢,炼化了仙人遗蜕,却被我动了手脚,再不忠诚于先生?先生愿意在这么大一件事情上,相信我崔东山?”
崔东山笑着离去。
崔东山叹了口气,“尚可。先生的运气……比较一般。”
正是陈平安那趟离开客栈的短暂游历,去了武庙,离开后又在僻静陋巷,见了位符箓美人。
要知道这张符箓已是陈平安的炼化之物。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几袋子大骊王朝作为赔罪礼的金精铜钱。
崔东山讪笑道:“先生错怪我多矣,学生如今时时刻刻、处处事事与人为善。”
然后陈平安又将咫尺物中的杜懋阳神身外身,取出,任由崔东山收入他的咫尺物当中。
就是红袄小姑娘的脾气差了些。
崔东山沉默不语。
陈平安笑道:“如果成了,我需要给你多少报酬?”
完全不知这对先生学生在打什么机锋。
这种厚颜无耻的混账话,陈平安竟是挑不出大的毛病来。
土地娘娘惊喜万分地返回地下。
结果整整一个时辰,就全部耗在了讲解这个定式的精髓与之后诸多变化,若是卢白象或是任何一位大骊棋待诏如此“愚笨”,恐怕早就要骂得对方狗血淋头了,可大概是陈平安的“先生”身份,让崔东山极其罕见的没有丝毫不耐烦。也有可能是让崔东山吃尽苦头的陈平安,从未如此跟他讨教一门学问?
一番闲来无事的抽丝剥茧,由于崔瀺掌握了宝瓶洲无数内幕密事,所以他敢说比那头女鬼的旧主人,更清楚她的身世背景。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那我们就说正事。”
崔东山讶异道:“尊师重道,为先生排忧解难,是学生职责所在,需要啥报酬?”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只能告诉自己,早错早知道,总好过以后她铸下大错,再忙着亡羊补牢吧。”
他以当下这副皮囊停留在小镇期间,在收官之后,齐静春已经身死道消之后,崔东山发现骊珠洞天的光阴流水,给人以大神通削薄了一层,极其隐蔽,别说是小镇上的凡夫俗子和那地仙修士,恐怕连仙人境练气士都察觉不到。
崔东山收敛思绪,将一颗小暑钱弹指射向女鬼眉心,后者坠落在地,枯骨双手撑在地面上,肩头耸动,连头都抬不起来,显然遭罪不轻。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相信你崔东山,是相信再给了你一次机会的先生。”
寻章摘句老雕虫,顺藤摸瓜阴阳家。
天寒地冻,四季轮转,生老病死,气使然也。
陈平安无奈道:“你怎么不跟魏羡他们比拼马屁功夫,他们四个肯定心服口服。”
石柔虽然不知此人身份根脚,甚至看不出他的修为深浅,可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本能的惊惧,立即飘落在地,转过身去,不敢与那位少年对视,面对陈平安,可哪怕如此,仍是如芒在背的感觉,她眉眼低敛,破天荒拿出一份比较真诚的娇柔神色,对陈平安说道:“奴婢见过主人。”
因为世事如此。
崔东山喝茶水润了润嗓子,字斟句酌,小心措辞道:“关于好似鸡肋的那副仙人遗蜕,若是先生运气好些,说不定可以两全其美。”
崔东山站起身,搓手微笑,跃跃欲试。
陈平安沉默片刻,无奈道:“起来吧。”
崔东山揉了揉眉心。
她毕竟是土地公,身处地下,就相当于隐匿一方风水之中,除非是地仙,中五境修士极难发现她的踪迹。
不过崔东山却是知道十境武夫的三层境界,气盛,归真,神到。如今大骊藩王宋长镜应该还只是气盛,更晚跻身止境武夫的李二,竟然已经进入了归真,这让崔东山第一次听到消息后,很是诧异,以至于跑去教训了整天陪着大隋皇子高煊瞎逛的于禄一顿,鼻青脸肿也不敢还手的于禄,估计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何要挨那顿揍,于禄更不懂崔东山所谓的“小心以后手里边有厕纸,却没茅房给你拉屎”。
崔东山起身离开屋子,敲响陈平安的房门。
国师崔瀺两者皆精。
陈平安对踉踉跄跄站起身的枯骨女鬼说道:“我有一副相当于仙人境的遗蜕,你愿不愿意寄居其中?”
崔东山使劲点头,“学生要与先生说一件大事!”
女鬼石柔听得如坠云雾。
崔东山坐在桌旁,上边摆着一摞赶来途中随手购买的文人书籍,多是青鸾国名士文豪的著作,崔东山随手翻开一本,看了几页就开始打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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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一动,一张材质特殊的黄纸符箓凭空出现在桌上,微微飘荡摇晃,陈平安以算不得如何艰深的符箓派“开门”之术,将枯骨艳鬼石柔放出既是屋舍更是牢笼的符纸。
却发现陈平安是在望向那女鬼,崔东山只得再次作揖回去。
崔东山收起画卷,小心翼翼藏在咫尺物当中。
可是陈平安偏偏就死磕这个定式了。
食气者寿,这便是练气士的由来之一,涉及到了真正的大道根本。
而对名义上、甚至签订了生死契约的真正主人陈平安,她其实畏惧不多,至于敬意,更是谈不上。
陈平安摇头道:“不涉及大是大非,你只管放手去做。”
陈平安转头对崔东山说道:“那她就交给你了,如果可以的话,就帮着她‘开山’进入仙人遗蜕,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道:“先生只管放心,即便最后不成,保证还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陈平安一语道破崔东山的心思,“如果不是你还要登这趟门,我估计这位邀功不成的土地娘娘,已经青鸾国山水谱牒里边除名了吧。”
陈平安果真去县城几家书肆,买回了两本法家学说的典籍,挑灯夜读。
画面上从光阴长河中“截流”的人物,多是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
崔东山倒在床上,摸了摸额头,然后心情不佳,一脚将那个县城这儿山水的土地娘娘踹飞出去。
此等天大鸿运,岂是她一个女鬼阴物所能消受的?莫说是金丹、元婴这些俗世眼中的陆地神仙,仙人遗蜕,玉璞境修士都要垂涎三尺!仙人境大修士,说不定都要眼红万分,毕竟潜心炼化一副仙人遗蜕,作为远游阴神的披挂甲胄,就能够攻守兼备,那真是如虎添翼的美事,更是壮举。
崔东山手指轻轻捻动茶杯,神色淡然,直愣愣凝视着陈平安,“在乎这些,做什么呢?哪怕在乎,不也该是符箓女鬼的事情吗,先生何必劳心劳力?”
陈平安瞥了眼他,崔东山微笑道:“只是成与不成,得看先生的运气好不好。”
还是小宝瓶好啊。
崔东山本以为得下次再找机会,不曾想陈平安让他进了屋子。
崔东山除了法宝多,他所擅长秘术之多,放眼整座浩然天下,一样是翘楚人物。
只不过那个喜好收藏美人野鬼的老色胚修士,算不得什么重要棋子,崔东山当年没有费多少心思在他身上,但是通过无数封如雪涌入大骊京城的谍子密信当中,崔东山稍稍留心过一档记录,字数不多,二十余字而已,属于一笔粗略带过的内容,恐怕通报此事的大骊谍子自己都没如何上心。
至于为何最后关头放她一马,崔东山没说。
崔东山腼腆一笑,“先生不但学问渐深,更是人情达练。追随先生求道,学生……”
崔东山思量片刻,展颜笑道:“你立下这么大一笔功劳,我该赏你个青鸾国正统敕封的山水神祇,至于你擅自查探我家先生,可是死罪,功劳是功劳,罪过是罪过,功不抵过嘛,赏罚分明。原本你死翘翘了,我便是有心帮你提高神位,也落不到你头上。至于现在,就在家乖乖等着好喜事临门吧。”
他招招手,“来帮我翻书。”
一个涉及国师崔瀺的自身大道,一个涉及大骊国势走向。
总之,崔东山教棋,陈平安学棋,清脆的落子声响,以及那一问一答,此起彼伏,悠悠荡荡。
第四天深夜。
当陈平安打开屋门后,顿时毛发悚然,然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那崔东山身边,站着一个羞赧而笑的“杜懋”,怯生生道:“奴婢见过主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