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练习天地桩,朱敛闲来无事,就站在墙角那边保持一个猿猴之形。
那座陈平安曾经题字在墙壁上的河伯祠庙。
两人沉默期间,刚好大都督韦谅与那位教习嬷嬷闲聊到了竹海洞天,与那位青神娘娘。
女子叹息一声,伸手在姜韫脑门上屈指一弹,“从小到大,就这么犟,如今都是山上神仙了,还看不开早年那点事情?”
唐黎身边则有两人跟随,一位能够让他安心放权的皇室老人,唐重,按照辈分,其实算是皇帝唐黎的叔叔,跟老侍郎柳敬亭曾经在私底下书信往来颇多,吵架,那些书信,唐黎其实都看过。
有个脑袋闯入本该独属于师徒四人的画卷之中,歪着脑袋,笑容灿烂,还伸出两个手指。
两间屋子隔得有些远,裴钱就先待在陈平安这边抄书。
但是若是青鸾国只是碍于姜袤和姜氏的颜面,将本就不在佛道争辩之列的儒家,硬生生拔高为唐氏国教,到时候明眼人,就都会知道是姜氏出手,姜氏怎会容忍这种被人诟病的“白玉微瑕”。
姜袤微笑道:“不就是那个大骊国师崔瀺嘛,你们有什么好避讳的。”
或者有可能在道法高到没边的道祖眼中,谁都是那个一?
姜氏作为儒家“立教”之前就作为掌礼之一的存在,这场出现在宝瓶洲历史上的首次三教之争,云林姜氏会偏向谁,显而易见。
裴钱赶紧跑过去,想要一把捂住朱敛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妇人碎嘴,朱敛哪里会让她得逞,左摇右摆,裴钱张牙舞爪。
老人没有印象中的那种端架子,言谈和煦。
柳清风安顿好柳清青后,却没有立即下山,被人领着去了一座崖畔观景高楼,登楼后,看到了一位凭栏赏景的青衫老儒士,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裴钱画完一个大圆后,有些忧愁,崔东山传授给她的这门仙家术法,她如何都学不会。
姜韫摆手道:“免了。我师父的脾气一样不好,涉及到琉璃金身碎块这么大的事情,我如果敢擅作主张,平时再好说话,不管用,非得扒掉我一层皮不可,真不是开玩笑,师父当年就说,我要么去骊珠洞天,要么去神诰宗的那座福地历练,必须选一样。结果等我回来,师父就开始反悔了,说福地历练也是需要的,反正骊珠洞天都去过了,好事成双嘛,趁着这两年运道好,在洞天得了件宝贝,说不定在福地就能拐个水灵媳妇……”
他看了眼那位教习嬷嬷,女子轻轻摇头,示意姜韫不要询问。
除此之外,还有嫁入老龙城苻家后、头回返家省亲的姜氏嫡女,以及一位随她一起离开姜氏的教习嬷嬷,传闻是位杀力可怕的元婴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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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正要唠叨几句,姜韫已经识趣转移话题,“姐,苻南华这个人怎么样?”
其实已是远游境武夫的朱敛也好,尚未跻身六境的陈平安也罢,早早知道,功夫更在日常的点点滴滴,行走时的拳架,登山蹚水各有不同的门道,坐时呼吸,就连睡觉,朱敛和陈平安都有各自温养拳意的路数。至于裴钱,毕竟年岁尚小,还没有走到这一层境界,不过陈平安和朱敛不得不承认,世间某些家伙的确有那种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连出了名讲究脚踏实地、没有捷径可走的武道一途,都给裴钱走出了作弊的意思,例如陈平安教给裴钱的剑气十八停,进展之快,陈平安在老龙城灰尘药铺就已经自惭形秽。
唐重开口道:“大骊国师崔瀺其实真正推出之人,是柳敬亭长子,柳清风,是一位学问近法的儒家弟子。”
经过一番风雨洗礼后,她现在已经大致晓得师父生气的轻重了,敲板栗,哪怕重些,那就还好,师父其实不算太生气,若是扯耳朵,那就意味着师父是真生气,如果拽得重,那可了不得,生气不轻。但是吃板栗拽耳朵,都比不上陈平安生了气,却闷着,什么都不做,不打不骂,裴钱最怕那个。
裴钱吃一堑长一智,先看了看陈平安,再瞅瞅朱敛一脸挖坑让她跳进去然后他来填土的欠揍模样,裴钱立即摇头道:“不对不对。”
有位衣衫老旧的老秀才,端坐在一条长凳中央,弱冠之龄的崔瀺,坐在一侧,少年左右和少年齐静春,坐在另外一侧。
她正要刺他两句。
李宝箴以一口醇正的青鸾国官话说道:“柳先生,此行南下青鸾国,让我大开眼界,妙人太多,单说那位白云观道人,微末道行,就胆敢行合道之举,窃取天机,还真给他越过了那道元婴地仙都极难跨过的天堑。只是太过惹眼,是福是祸,估计得看云林姜氏的意思了。”
姜氏嫡女打趣道:“韦先生,你若是在这儿砍竹子,将我们那位想要找你切磋学问的老祖宗晾在一边,不好吧?”
所以说,这就是姜袤最难伺候的地方,结果得有,过程还得让所有旁观者挑不出毛病,不可以半句闲言碎语,往云林姜氏身上招引。
裴钱开始掰手指头,“教我剑术刀法的黄庭,狐媚子姚近之,脾气不太好的范峻茂,桂姨身边的金粟。师父,事先说好,是老魏说近之姐姐狐媚狐媚的,是那种祸国殃民的大美人儿,可不是我讲的哦,我连狐媚是啥意思都不晓得嘞。”
韦谅环顾四周,满眼的翠绿修竹,似真似假玩笑道:“贤人君子读书人,都喜好这青竹,我倒想斩去恶竹千万竿。”
下马威?
就像刻意不分出主宾,更没有什么君主。
朱敛看到陈平安也在忍着笑,便有些惆怅。
有些咄咄逼人。
女子一挑眉头,“怎么了,以貌取人?我觉得挺美啊。”
攀着一层关系才在客栈当伙计的年轻人,回柜台那边才敢骂骂咧咧,自己那位如似玉的姐姐,给这么头肥猪当小妾,真是……挺有福气的事儿。衣食无忧,穿金戴银,每次回娘家那条破烂巷子,都跟宫里头的娘娘似的,很风光,连带着他这个弟弟都脸面有光。
佛祖愁那众生苦,至圣先师担心儒家学问,到最后成为只是那些不饿肚子之人的学问。
朱敛大笑拆台道:“你可拉倒吧……”
这天晚上,圆月当空,崔东山跟河伯祠庙要了一只竹篮,去打了一篮子河水回来,滴水不漏,已经很神奇,更玄妙之处,在于竹篮里边河水倒映的圆月,随着篮中水一起摇摇晃晃,哪怕走入了廊道阴影中,水中月依旧光亮可爱。
姜韫佩服不已。
裴钱坐着,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指着朱敛,总算逮住机会报了一箭之仇,哈哈大笑道:“还好意思说我见风使舵,老厨子,你可拉倒吧。”
唐重笑道:“正是崔国师。”
在陈平安收起天地桩的时候,朱敛跃跃欲试,陈平安心中了然,就让已经抄完书的裴钱,用行山杖在地上画个圈,与朱敛在圈内切磋,出圈则输。当年在彩衣国大街上,陈平安和马苦玄的“久别重逢”,就用这个分出了暗藏玄机的所谓胜负,若非陈平安知道马苦玄的真武山护道人在暗中冷眼旁观,恐怕泥瓶巷和杏巷的两个同龄人,就要直接分出生死。
那位姜氏嫡女无所谓道:“你爱咋咋地。”
唐黎突然问道:“韦都督怎么今天不在场?”
道祖呢。
一幅画卷。
姜袤又看过其余两次读书心得,微笑道:“不错。可以拿去试试看那位白云观道人的斤两。”
女子摇头道:“就那样,挺好的,谁也不管谁,相敬如宾,好得很。”
她先将桌上笔墨纸小心翼翼放入陈平安的竹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站起身,在陈平安耳边小声道:“师父,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我再翻书看吧,乍一看,好像书上的字,漂亮了许多。”
到了那座峰峦叠翠的仙家府邸,柳清青的访仙拜师,一帆风顺。
唐重打算走过去送书。
姜袤没有继续让唐黎难堪,抽出几幅画卷,画卷上边,就两处场所两个人,京城以南,以泉水清冽著称于世的白水寺,京城之中,名声不显的白云观,一位年纪轻轻的白衣僧人,一位中年观主道人,姜袤点头道:“就目前情形来看,佛家胜在台面上,道门赢在幕后,你们青鸾国儒家门生推出来的狮子园柳清山,表现不俗,说不定还有机会,但是如果没有更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拿出来,至多争一个第二,够吗?无论是道门还是佛家,成为青鸾国的国教,好吗?”
陈平安找了一间闹市客栈,在京城最为繁华的昌乐坊,多书肆。
大都督韦谅一旁坐着,与那位神色萎靡的教习嬷嬷也在闲聊。
姜韫双手合十,求饶道:“别,我怕姐你这脾气,一两句话就把我未来媳妇吓跑了。”
云林姜氏作为宝瓶洲最古老的豪阀,曾经在中土神洲那都是第一流的大族大姓。
人间细事多如毛,陈平安早早习惯了多上些心。他上心,身边人就可以少做许多琐碎事,多做正经事,从大隋求学护送李宝瓶他们,就是这么个路子。
年轻伙计邀功不成,反而挨了一脚踹,便有些腹诽,结果又挨了掌柜重重一巴掌,“老子用屁股想,都知道你起先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脸,要不是喊我一声姐夫的份上,早让你去街上捡狗屎去了。”
竟是亲自来到了青鸾国。
崔瀺看了眼柳清风,微笑道:“柳清风,以后青鸾、庆山、云霄三国,大事,不用你们二人劳心,至于小事,你多教教李宝箴。”
姜袤眯起眼,“哦?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我倒要见识见识。”
崔东山思绪飘远。
皇帝唐黎心中却不太舒服。
她想起一事,小声问道:“你师父跟至交好友去寻宝,得手没?如果得手了,我偷偷摸摸跟你去趟蜂尾渡,飞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后的琉璃金身,我还没亲眼见过呢。家里倒是有一块,可老祖宗藏着掖着,我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
崔东山揉了揉脸颊,从袖中咫尺物,取出两只普通枣木材质的卷轴,将两幅小卷摊开,悬停在他身前。
这位云林姜氏明面上修为最高的老神仙,随手将钤印有柳清风私章藏书印那一页撕去,两本书籍返回唐重身前桌上,姜袤笑道:“找个机会,让那白云观道人在近期凑巧得到这本书,到时候看看这位观主是怎么个说法。”
崔瀺笑着伸手虚抬,示意柳清风不用如此客气,然后指了指身边人,“李宝箴,龙泉郡人氏,如今是大骊绿波亭在宝瓶洲东南的全权掌舵之人,以后你们会经常打交道。”
柳清风笑了,没有出声。
陈平安笑道:“难怪丁婴对于这场武道发迹之战,讳莫如深,从来不对人提起。应该是既不好意思吹牛,也不愿自曝其短。”
青鸾国迫于一洲大势,不得不与崔瀺和大骊谋划这些,他这个皇帝陛下心知肚明,面对那头绣虎,自己已经落了下风许多,当下姜袤如此云淡风轻直呼崔瀺姓名,可不就是摆明了他姜袤和背后的云林姜氏,没把大骊和崔瀺放在眼中,那么对于青鸾国,这会儿面子上客客气气,姜氏的骨子里又是何等瞧不起他们唐氏?
而庆山国皇帝,之所以愿意带着那几位惊世骇俗的爱妃,来青鸾国京城看热闹,其实就是想要看看唐氏皇帝到底怎么个不要脸,是如何讨好云林姜氏和那拨浩浩荡荡的南渡衣冠,到最后又会不会沦为半洲的笑柄,以至于儒释道三方都不讨好。
唐黎虽然心中不悦,脸上不动声色。
掌柜是个几乎瞧不见眼睛的臃肿胖子,身穿富家翁常见的锦衣,正在一栋雅静偏屋悠哉品茶,听完店里伙计的言语后,见后者一副洗耳恭听的憨傻德行,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过去,骂道:“愣这儿干啥,还要老子给你端杯茶解解渴?既然是大骊京城那边来的大爷,还不赶紧去伺候着!他娘的,人家大骊铁骑都快打到朱荧王朝了,万一真是位大骊官宦门户里的贵公子……算了,还是老子自己去,你小子做事我不放心……”
之后是那两位柳氏家塾先生,结伴离去。
只是如今青鸾国京城各地的客栈房间,都太紧俏,只剩下两间散开的屋子,价格明摆着是宰人,柜台那边的年轻伙计,一脸爱住不住、不住滚蛋的表情,陈平安还是掏钱住下,当然需要先给伙计看过了通关文牒,需要记录在册,事后京城官府衙门会查询,当陈平安拿出崔东山事先准备好的几份户籍关牒,伙计确认无误后,立即更换了一副嘴脸,抄录完毕,毕恭毕敬双手奉还,伙计殷勤无比,还给陈平安赔不是,说如今客栈实在是腾不出多余屋子,但只要一有客人离店,他肯定立马通知陈公子。
韦谅笑眯眯道:“小生姜啊,小时候我可是抱过你的,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功夫,襁褓里的黑丫头,就大姑娘嫁人了。”
唐重笑着点头。
陈平安双手掌心先于后背贴在墙面,卸去所有劲道,不然以朱敛那一脚的力道,就不只是撞破一堵墙壁的事情了,最终飘然落地,笑道:“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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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个父母很早就坐拥一座龙窑的马苦玄,陈平安不会客气,新仇旧怨,总有梳理出脉络真相、再来秋后算账的一天。
让庙祝香火钱收得战战兢兢。
在佛道之辩即将落下帷幕之时,青鸾国京郊一处避暑别宫,唐氏皇帝悄然亲临,有贵客大驾光临,唐黎虽是人间君主,仍是不好怠慢。
唯有竹篮水和水中月,与他作伴。
名义上的青鸾国仙师第一人,老者周灵芝在一旁听到皇帝陛下以“韦都督”称呼韦谅后,眼皮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姜袤翻开那本柳清风读书批注的法家书籍,看得极快,有不以为然,有微微点头,最后视线停在某一页,在某一句旁边,看那落笔字迹,应该是先后三次注解批注,著书之人那句原话是“爱人不阿,憎人不害,爱恶各以其正,治之至也”。最贴近这句话的书页处,柳清风第一次写了“‘至’字不妥,过高,应当修改为‘本’”。
见着了那位云林姜氏的老神仙,唐黎这位青鸾国君主,再对自家地盘的山上仙师没好脸色,也要执晚辈礼恭敬待之。
姜韫神色淡然,摇头道:“就别劝我回去了,实在是提不起劲儿。”
那个在第一幅画卷中探头探脑的家伙,光明正大站在画卷中央,摊开双臂,少年左右和齐静春双手抱住那个男人的胳膊,屈膝收腿,悬挂空中,两个少年咧嘴大笑。
年轻书生崔瀺,站在那人身后,笑得含蓄些,只是也笑得很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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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东山就想着什么时候,他,陈平安,那个黑炭小丫头,也留下这么一幅画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