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手持酒壶,一手下筷如飞,佳肴与美酒两不耽误,狼吞虎咽,含糊道:“你在大隋京城好歹当了百余年的地头蛇,与我说说看,如今谋划那桩刺杀案的蠢货,幕后主使是哪些货色,骠骑将军唐庄山、兵部右侍郎陶鹫、龙牛将军苗韧这几个,不用你说,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我心知肚明,这些家伙,还不是你们大隋庙堂和山上,真正谋划此事的幕后大佬。你知道几个就说几个,说说看。”
谢谢轻声道:“我就不送了。”
别人的一些伤疤不去碰,相安无事。
等会儿,这李槐瞅着怎么跟老龙城登门拜访的那位十境武夫有点像啊,李二,李槐,都姓李,该不会是一家人吧?
盘腿坐在果真舒适的绿竹地板上,手腕翻转,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买自蜂尾渡口的水井仙人酿,问道:“要不要喝?市井佳酿而已。”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笑着点头。
朱敛气了个半死,一脚轻轻踹在李槐屁股上,“大半夜还跟孤魂野鬼似的瞎逛荡,赶紧滚蛋。”
比起不待见于禄,谢谢对陈平安要客气宽容许多,主动指了指正屋外的绿竹廊道,“不用脱鞋子,是大隋青霄渡特产的仙家绿竹,冬暖夏凉。适宜修士打坐,公子离开之前,让我捎话给林守一,可以来这边修行雷法,只是我觉得林守一应该不会答应,就没去自讨没趣。”
已经成为一位风度翩翩公子哥的林守一,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以后自己肯定回礼更重。”
陈平安刚要去给李槐解围,很快就看到李槐大摇大摆走来,身边还跟着朱敛。
陈平安笑道:“谢谢让我捎句话给你,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你去她那边日常修行。”
正大光明地打量了几眼陈平安,谢谢说道:“只听说女大十八变,怎么你变了这么多?”
陈平安假装没听见,伸手摸了摸竹地板,灵气如细水流淌,虽说还比不上一等一的仙家府邸、洞天,已经比起世俗王朝那些仙家客栈的最上等屋舍,所蕴含的灵气更加充沛了。
崔东山一战成名,像是给京城百姓无偿办了一场烟爆竹盛宴,不知道有多少京城人那一夜,抬头望向书院东华山那边,看得不亦乐乎。
蔡京神黑着脸道:“这里不欢迎你。”
不管其中有多少弯弯道道,陈平安如今终究是崔东山名义上的先生,很有管教无方的嫌疑。
躲在那边门缝里看人的门房老人,从最早的睡眼惺忪,到手脚冰凉,再到这会儿的如丧考妣,颤颤巍巍开了门。
别看他是一位足可傲视王侯的元婴地仙,是大隋屈指可数的仙家大供奉。
陈平安将酒壶轻轻抛去。
陈平安举起养剑葫,忍住笑,“谢谢了啊。”
这就是于禄。
谢谢瞥了眼陈平安,“呦,走了没几年功夫,还学会油嘴滑舌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如芒在背。
将那本同样买自倒悬山的神仙书《山海志》,送给了于禄。
比起预期要早了半个时辰送完礼物,陈平安就稍稍绕了些远路,走在山崖书院寂静处。
再者还是“自家公子”的先生,谢谢不敢怠慢,不然最后吃苦头的,还是她。
只有自己身为纯粹武夫,才能够最知道一位止境大宗师的恐怖。
蔡家那位曾经在山崖书院附近驻扎的大隋供奉老神仙,脸色铁青地走出密室,在院子里一掠起身,落在自家大门外的街道上,“姓崔的,你来干什么?!”
谢谢自言自语道:“星星点点灯四方,一道银河水中央。消暑否?仙家茅舍好清凉。”
当年在那座被大隋京城百姓习惯称为“小东山”的上空,崔东山和蔡京神有过一场荡气回肠的神仙交手。
蔡京神满脸痛苦之色。
陈平安嗯了一声,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
只是这些孩子之间的天真戏弄,陈平安不打算拆台,不会在李槐面前揭穿裴钱的吹牛。
郑大风,李二,李宝箴,李宝瓶。
然后李槐转头笑望向佝偻老人,“朱大哥,以后要是陈平安待你不好,就来找我李槐,我帮你讨回公道。”
陈平安当年在赶往大隋书院的路途中,多是他和于禄两人轮流守夜,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若是守前半夜的人没有睡意,在篝火旁坐着,其实也没有什么话好聊,经常是陈平安练习立桩剑炉或是六步走桩,若是立桩,于禄就自顾自发呆,若是走桩,于禄就看一会儿。
你都做出这么个动作了,还猜什么,陈平安无奈道:“不就是送了你一只竹箱吗,虽然是当年我棋墩山那边,用青神山移植生发而成的竹子制成,可说实话,肯定比不上现在那本雷法道书。”
深更半夜的,白衣少年使劲捶打蔡家府门,震天响,大声嚷嚷道:“小蔡儿小蔡儿,快来开门!”
就跟世人看待书法,是钟情于酣畅淋漓的草书,还是喜欢规规矩矩的楷书,个人趣味而已,并无高下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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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送出了灵芝斋那部残本的雷法道书,当时有文字注解,“世间孤本,若非残缺数十页,否则无价”。
蔡京神如同被一条兴风作浪的远古蛟龙盯上了。
陈平安笑着问道:“你懂什么了?”
崔东山念叨着要一份宵夜,必须拿出诚意来,蔡京神忍了,给那姓魏的纯粹武夫要一坛州城最贵的美酒,忍,连那头小小龙门境的黄牛妖物,都要在蔡家来一栋独门独院的宅子,蔡京神不能忍……也忍了。
陈平安离开后。
难得碰到个从骊珠洞天走出来不怪胎的存在。
魏羡和那头黄牛也先后走入蔡家府邸。
裴钱默默无言,满头大汗。
这百余年间,蔡家就只出了一位高不成低不就的练气士,即便不缺蔡京神的指点迷津,以及大把的神仙钱,如今仍是止步于洞府境,而且前途有限。
见过了三人,没有按照原路返回。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
李宝瓶和裴钱,同桌抄书,相对而坐。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在腰间,双手笼袖,感慨道:“那次李槐给外人欺负,你,林守一和于禄,都很仗义,我听说后,真的很高兴。所以我说了那件甘露甲西嶽的事情,不是跟你显摆什么,而是真的很希望有一天,我能跟你谢谢成为朋友。我其实也有私心,就算我们做不成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够跟小宝瓶,还有李槐,成为要好的朋友,以后可以在书院多照顾他们。”
林守一微笑摇头,“再猜。”
天地寂寥。
李槐双臂环胸,一手揉着下巴,“难怪这个小黑炭,瞧见了我的彩绘木偶,一脸嫌弃表情,不行,我明儿得跟她比一比家底儿,高手支招,胜在气势!到时候看是谁宝贝更多!公主殿下怎么了,不也是个黑炭小屁孩儿,有啥了不起的,啧啧,小小年纪,就挎着竹刀竹剑,吓唬谁呢……对了,陈平安,公主殿下喜欢吃啥?”
不远处,斜坐-台阶上的谢谢点点头。
蔡京神眼皮子微颤。
可是荫庇家族,是人之常情的祖辈本分事,逝者先祖只能依靠玄之又玄的阴德,蔡京神这些修行有道之人,当然会拿捏好尺寸火候,既不妨碍自身修行,也要鼎力扶持那些有机会反哺家族的好苗子,至于那些子孙后裔,或是走文武仕途,或是走上修行路,光大门楣,光宗耀祖,更是职责所在。
谢谢接过了酒壶,打开后闻了闻,“竟然还不错,不愧是从方寸物里边取出的东西。”
蔡京神咬牙切齿道:“士可杀不可辱,你要么今夜打死我,否则休想踏足我蔡家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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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敛转过头,眼神充满询问,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回忆那次游历,试探性问道:“住客栈那次?”
崔东山一闪而逝,使了缩地成寸的术法神通,看似稀拉平常,实则迥异于寻常道家脉络,崔东山又一闪而返,回到原地,“咋说?你要不要自己抹脖子自刎?你这个当孙子的不孝顺,我这个当祖宗却不能不认你,所以我可以借你几件锋利的法宝,省得你说没有趁手的兵器自尽……”
陈平安笑道:“关于裴钱?你问吧。”
蔡京神迅速收敛气势,伸出一只手掌,沉声道:“请!”
谢谢没急着喝酒,笑问道:“你身上那件袍子,是法袍吧?因为是在这座院子的缘故,我才能察觉到它的那点灵气流转。”
于禄自然道谢,说他穷的叮当响,可没有礼物可送,就只能将陈平安送到学舍门口了。
刚好路过客舍,结果陈平安看到李槐独自一人,鬼鬼祟祟跑过来。
林守一转头看了眼竹箱,嘴角翘起,“再就是,我很感激你一件事情。你猜猜看。”
一个下笔如飞。
李槐问过了问题,也心满意足,就转身跑回自己学舍。
当然这只是谢谢一个很莫名其妙的想法。
在李宝瓶学舍那边。
门房关上门后,心中哀叹不已,好不容易躲过了这个瘟神,老祖宗在州城这边狠狠露了一手,帮着刺史大人摆平了一条狡猾的作祟河妖,才在地方上重新树立起蔡家威严,可这才几天清净安稳日子,又来了,真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只希望接下来和气生财,莫要再折腾了。
陈平安说道:“在倒悬山灵芝斋,我本来给你和林守一都准备了份礼物,你那份,当时我误以为只是一副无法修复的破败甘露甲,很低的价格就买下来,后来才知道是神人承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丸之一,还给一个朋友修好了。跟崔东山在青鸾国那边遇上后,关于此事,崔东山说不要送你这么贵的东西,交情没好到那份上,说不定还要被你误会有所企图。我觉得挺有道理,就想着大不了先存着,哪天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再送你不迟。所以今天先送你这个,接着。”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问道:“怎么说?”
谢谢抬起手,将那只白牛衔灵芝玉把件高高举起。
陈平安也没有喝酒。
崔东山将谢谢收为贴身婢女,怎么看都是在祸害谢谢这位曾经卢氏王朝的修道天才。
陈平安完全能够想象裴钱在扯这谎的时候,她板着脸、心里偷乐的模样,说不定还要笑话李槐三人这也信,傻不傻。
蔡京神伸手驱散两个满眼好奇的府上婢女,再无旁人在场,开口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干脆些!”
所以蔡京神更多还是寄希望于那个榜眼郎蔡丰,甚至蔡丰连之后五六十年内的官场升迁、死后获赠皇帝赐下文贞之流的美谥、继而阴神显灵在某地、随之大隋朝廷顺势敕封为某座郡县城隍神祇、再大致有百余年光阴经营、一步步擢升为本州城隍,这些事情,蔡京神都已经准备妥当,只要蔡丰按部就班,就能走到一州城隍爷的神祇高位,这也是一位元婴地仙的人力之竭尽了,再往后,就只能靠蔡丰自己去争取更多的大道机缘。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凡夫俗子很难把握,可能一次错过就是一辈子再无机会,可是练气士不同,只要活得足够长久,风水总能流入自家的一天,到时候就可以用仙家秘法尽量截留在自家门内,不断积累家底,如世俗人积攒金银钱财如出一辙,就会有一个又一个的香火小人诞生。
蔡京神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蔡丰,大好的前程不要,竟然脑子进水了,要背着自己和整个家族,掺和这么一桩谋划。
崔东山轻轻放下筷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