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璨哦了一声，“我心里有数的，一次是没有离开青峡岛，这次是救了我。再有一次，你就不会理我了，只把我当做陌生人。”

陈平安动作微颤，搬了条椅子坐在旁边，反问道：“为什么不会这样？”

“那如果你到了青峡岛后，我还是滥杀无辜呢？你会离开吗？还是打死我？”

一人独坐。

陈平安在自己心安之时，并不畏惧任何敌人在拳头上的强大，小巷蔡金简和苻南华，再到搬山猿，到之后所有道路上的敌人，都是如此。

反而是那个账房先生，出手阻拦了刘老成。

只需要在顾璨面前，不露痕迹地展现一两个细节，例如对某件身外物的重视程度，要超出顾璨更多。

春庭府内。

这一刻。

高冕笑呵呵道，“念情和忌惮，哪个多些？”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闭眼休憩片刻后，站起身。

顾璨的本心，跟陈平安有关的那块心田，一样会荒废，很快就变得杂草丛生，最终说不定以顾璨容易走极端的性情，还会与他陈平安反目成仇。

妇人坐在床边，伤心欲绝。

妇人仓皇失措，只是反复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平安背着顾璨，缓缓下山。

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刘老成说道：“既然与我晋升十二境契机的那块琉璃金身，有些渊源，我就得念这份情。再者，一个能够从杜懋手底下活下来的年轻人，我与他反正没有直接冲突，那就做人留一线。杀人立威，伤人也可以立威，差不多就行了。何况那小子比较识趣，与我做了笔买卖。”

“你留着吧。炭雪如今跟在你身边，我才能放心做自己的事。”

荀渊满脸无奈。

强提一口气，缓缓走向山门口的屋子。

在那边，它这些年，偷偷挖掘出了一座“龙宫”的粗糙雏形。

刘老成却点头道：“事实如此。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之所以不杀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荀渊眼睛一亮，“还有此等往事？说道说道？”

妇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不敢强行挽留。

到了那间屋子，打开门，关上门，点上桌上灯。

陈平安说道：“回去之后，告诉刘志茂，我近期会找他。”

那夜在渡口，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死结中的一个症结所在。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小泥鳅已经在水底老窝趴着，我已经感觉好些了。陈平安，说说看呗，我还想听……听一听你的道理。”

陈平安嗓音愈发沙哑，“慢慢来吧。”

陈平安有些伤心。

给昏迷中的顾璨服下丹药后，田湖君落荒而逃。

一时间，整座书简湖数万野修，都觉得是雾里看，越看越迷糊了。

陈平安坐在背对窗户的长凳上，颤颤巍巍，取出杨家药铺买来的药膏，强行咽下。

荀渊说道：“纯粹武夫，每一个能够走到九境、并且摸着了十境门槛的人，都是有大毅力的。我们桐叶洲那边，一洲武运就不太行，竟然还不如你们宝瓶洲这么小的地方，奇怪吧？”

陈平安说道：“我只要在青峡岛，在哪里都一样，婶婶放心好了。”

高冕摇头，不以为然道：“未必吧，我认可此人的人品，是一回事，混江湖，是另外一回事。”

陈平安再问，“是不是还想问我，是不是故意看着顾璨重伤？”

刘老成却似有所悟。

刘老成黑了脸。

非人情，不可，难近，难亲。

因为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自己说到了与他陈平安“捆绑”在一起的将来事。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那个面容消瘦许多的年轻人，这一刻，突然感到是如此陌生。

顾璨笑道：“哈。不多的，也就对我娘亲，对你，两个人。我那个死鬼老爹，没啥印象，委实是亲近不起来。至于到时候一家团圆了，与他见面了，会不会改观，不太愿意去想这些。”

最后那个曾经有一句话名言传遍书简湖的刘老成，那个亲口说出“杀人杀到心软，都不可以手软”的宫柳岛岛主，竟然还手下留情？

妇人视线游移。

跟顾璨和婶婶有关系，却关系不大。

所以他才没有察觉到，没办法擦拭脸庞的陈平安，不断有鲜血滴落在顾璨的手臂上。

刘老成环顾四周，“在书简湖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所谓的狗屁聪明人越多，若是有个人还愿意傻乎乎讲规矩，本事又足够，最少我刘老成，是敢放心跟他做大买卖的。”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不是这样的，我当下能做到的，就是这么多。”

顾璨嗓音渐渐小去，“真的不骗我吗？”

那条奄奄一息的蛟龙，尾巴轻轻一摆，去往更远的地方，最终沉入书简湖某处水底。

陈平安喉结微动，强行咽下那口鲜血，只要顾璨愿意听他说，他就愿意说给顾璨听，脸色已经比顾璨还要雪白的陈平安，胸口急剧起伏，轻轻吐纳几次，略微平稳之后，沙哑道：“我与你做过了切割与圈定，这是弈棋衍生出来的说法，也能够拿来练剑，简单来说，前者，就像我搬出春庭府，去住在山门口的屋子里。后者，就是我一直在看着你，你只要不走出那个我认为没有犯错的圈子，我就帮你，我就还是你最早认识的那个泥瓶巷邻居。”

但是当她看到那个站在床边的账房先生后，竟是有些心颤，还有手抖。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收入袖中，符胆之内的那点神光，几乎消耗殆尽，下一次恐怕“请神下山”，不用一炷香，根本无需与人厮杀，就要自行消散了。

顾璨躺在床上。

田湖君使劲点头，“以性命保证！”

作为新一任江湖君主的刘志茂，青峡岛的主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陈平安说道：“不会的。”

大战落幕。

可到头来，还是会失望的。

吃下那杨老头炼制的药膏后，从体魄到神魂，都已经毫无知觉的陈平安，怔怔看着那里灯火，灯渐瘦天将明。

眼神死寂如古井深渊的年轻人，转头望向窗外。

天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