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对此不好多说什么。
神采动人,回旋进退,莫不合道。
陈平安有些担心,只是凭借信上的只言片语,不好与青衣小童随便叮嘱什么。
敲门声响起,这座临江而建的仙家客栈,又送来一了份梅釉国自己编撰的仙家邸报,新鲜出炉,泛着仙家独有的长久墨香。
马笃宜却翻了个白眼,说那老头儿眼神让人不舒服,色眯眯的,看她腰间养剑葫的时候,也没少看她的腰。
马笃宜比曾掖看得更远一些,疑惑问道:“为何苏高山这么着急,必须迅速拿下梅釉国?我虽然不谙兵事,可是走过梅釉国这些路,也知道梅釉国的水路,纵横交错,很不适合大骊骑军驰骋。”
这一点,与出现在鹘落山的章靥,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不然就是修为不够,不曾真正站在山巅,依旧会被大势裹挟其中,不得不下山。
可要说苦心孤诣,劳心劳力,到头来只是白忙活一场,陈平安却不这么认为。
陈平安想要去摸养剑葫,喝口酒,才记起已经给马笃宜拿去挂在了腰间,便坐回桌旁,想了想,干脆拿出那位书癫子县尉的墨宝,将字帖一幅幅摊开,欣赏起来,怎么看怎么喜欢。
马笃宜点点头,“好的,拭目以待。”
陈平安淡然道:“我既然选择站在那里拦路,那就意味着我做好了死则死矣的打算,对方既然杀到了那里,一样也该如此。兵家圣人坐镇古战场遗址,就是坐镇天地,如儒家圣人坐镇书院、道家真君坐镇道观,为何有此天时地利人和?大概这就是一部分原因了。当他们置身其中,外人就得入乡随俗。”
陈平安摇头道:“这说明你没有想清楚,为何圣人能够坐镇天地,这才是根本所在,这才是脉络的线头,顺序的起始。在那之后,再来疑惑为何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讲理的外来人,用拳头打赢了讲理的。至于为何我要说‘看似’,就更复杂了,以后有机会遇到了切实的事情,我再来与你们细说,不然你们只会越来越觉得一团乱麻,好像处处是道理,结果人人不讲理。”
关于此事,邸报上有详细记载。
所以那位在溪涧偶遇的中年道人,主动下山,在山脚人间扶危救困,才会让陈平安心生敬意,只是大道修行,心中魔障一起,其中苦难困惑,外人委实是不可多说,陈平安并不会觉得中年道人就一定要坚定本心,在人间行善积德,才是正道,否则就是落了下乘。
又要多知道些别人与自己的不同之处,才会知道别人到底是为何活得好,活得不好。
只可惜刘老成如今也不是最终决定书简湖走势的人物,使得辛苦打造出来的棋盘,与刘志茂、谭元仪,以及与刘老成,两块棋形都毁于一旦,陈平安不得不承认,这副棋盘,就只差没有被人掀翻在地,现在是大骊主将苏高山,和那拨外乡修士在以书简湖下棋,包括他陈平安在内,其余人等,全部得靠边站。
陈平安一一收起。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双手笼袖,一直转头望向江水。
袖手旁观,冷眼看待。
其中一幅字帖,内容口气极大,“若持我贴临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贴夜间游,好教鬼神无遁形。”
梅釉国三位水军统帅之一的周密,负责驻守春江的上游版图。已经倒戈向大骊铁骑,有意率军叛变,暗中联系大骊,结果被早有察觉的梅釉国皇帝,派遣数位皇室供奉修士,合力杀死,当时周密身边的大骊随军修士,战死三人,其中还有位大骊本土的金丹地仙,苏高山震怒,让麾下三位武将立下军令状,一月之内,务必各自攻打到梅釉国三处,对冥顽不化的梅釉国京城形成包围圈,还扬言要割掉梅釉国皇帝的头颅当酒壶,明年清明之际,拿来上坟敬酒。
陈平安道谢之后,翻看起来,浏览了两遍,递给马笃宜,无奈道:“苏高山开始大举攻打梅釉国了,留下关附近的边境线,已经全部失守。”
陈平安问道:“我这么讲,能明白吗?”
这让马笃宜和曾掖其实心中都有些失落。
又有一幅,更是接连往字帖上啪啪啪盖下了三枚印章,当时年轻县尉的动作,让陈平安尤为印象深刻,脸上神采飞扬如书家谪仙人,哈哈大笑轻王侯,“遇一傻儿以仙家酒酿沽我仙家字,痛快痛快!”印章分别为“开元”“常熟”“墨池仙人”。
陈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圆圈,“有句家乡俗语,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投身行伍,沙场争锋,就等于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就像灵官庙那位将军阴物,你会觉得他死后,会后悔为国捐躯吗?还有那拨在小县城与百姓抢粮食的石毫国散兵游勇,那个年轻武卒,即便死了那么多袍泽,又哪里愿意真的对老百姓抽刀相向。”
陈平安笑道:“我们说是大骊铁骑,又不是真的只有骑军,只是大骊以铁骑著称于世,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大骊边军的步战一般。这一路南下,什么样的王朝和藩属没有领教过,大骊拿下梅釉国,是大势所趋,只不过你说得也没有错,这么着急拿下梅釉国,必然要付出比攻破石毫国京城更多的代价,大骊和梅釉国双方的兵马折损,都会更多,这里边的玄机,可能只有苏高山自己清楚了。相信应该是有人在催促着苏高山和曹枰,比如大骊铁骑的真正主心骨,藩王宋长镜。”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各幅字帖上,钤印有那位年轻县尉不同的私章,多是一帖一印,极少一帖双印。
要不要认命,是需要知命才认命,就像陈平安想要见苏高山,得了颇为跋扈的“滚蛋”二字答复,陈平安就能够坦然接受,因为一趟石毫国之行,亲眼见亲耳闻亲耳听,加上先前的柳絮岛邸报汇总,对于苏高山,陈平安敢说自己还算比较了解此人的性情,寒族出身,历经苦难,以煊赫战功作为立身之本,这种人身居高位,故而极为坚韧,心如磐石,心境早已类似大修士的问道之心,说不得崔瀺、宋长镜,对其发号施令之行,哪怕不缺申饬追责,想必其实内心,都会对苏高山敬重几分。
曾经有句从书中摘抄、刻在竹简上的美好诗句,小小的一枚竹简,却承载着那么大的意境。
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你们可能不知道,先前在石毫国,我在一座郡城的狗肉铺子,拦下了一位想要杀人的山中精怪少年,还送了他一枚……神仙钱。可要是妖族大举入侵浩然天下,真有那么一天,我哪怕知道妖族当中,会有早年的古寺狐魅,会有这个最终放弃杀人的精怪少年,可当我面对浩浩荡荡的大军在前,就只有我一人挡在它们身前,背后就是城池和百姓,你说我怎么办?去战阵之中,跟妖族一个个问清楚,为何要杀人,愿不愿意不杀人?”
以后一定要放在落魄山珍藏起来,将来不管谁开口,给多高的价格,都不卖,要当家传宝传下去!
一想到这个,陈平安便情不自禁,满脸笑意。
最少在陈平安的落魄山,这一点很重要,至关重要。
马笃宜犹豫了一下,“为何先生好像对于沙场战事,不太在意?那些沙场武夫的生死,也不如对于老百姓那么上心?”
陈平安却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个机会。”
马笃宜愈发迷惑。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亲眼见过了石毫国的家国不幸,唯有诗家与英雄幸,亡国之音,悲愤之言,与那些亡国殉国之文臣武将,最容易被史书记住。我们也走过了梅釉国,更多还是勤勤恳恳的老百姓们,牢牢骚骚的文人墨客,过着还算安稳的日子,你说石毫国和梅釉国哪个更幸运?”
答案显然而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