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小童一把抓起那块老龙布雨佩，抹了把脸，什么也没说，跑了。

朱敛转头凝视着陈平安的侧脸，喝了口小酒儿，轻声劝说道：“少爷如今模样，虽然憔悴不堪，可老奴是那情场过来人，晓得如今的少爷，却是最惹妇人的怜惜了，以后下山去往小镇或是郡城，少爷最好戴顶斗笠，遮掩一二，不然小心重蹈紫阳府的覆辙，不过是给街上妇人多瞧了几眼，就凭空招惹几笔风流账、脂粉债。”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说服的少女家人？穷学文富学武，可不是开玩笑的。”

粉裙女童飞快跑来，向陈平安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老爷。”

好似要将月色与光阴，都留予那对久别重逢的师徒。

裴钱一打开看到琳琅满目的小物件，玲珑别致，关键是数量多啊。

个头稍稍长高，但是很不明显，寻常十三四岁的少女，这会儿身段也该如杨柳抽条，脸庞也会长开了。

裴钱好不容易才哭着鼻子，坐在一旁石凳上。

陈平安笑道：“行吧，只要是跟钱有关，你就算要还想着在水神兄弟那边，打肿脸充胖子，不行也硬要说行，没关系，到时候一样可以来我这边借钱，保管你还是当年那个阔绰豪气的御江二把交椅。”

朱敛身体后仰，转头望向竹楼那边，“我这么说，老前辈不会介意吧？”

陈平安一把拧住这个马屁精的耳朵，“呦，继续编，我看你能编到什么时候。”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对话的青衣小童，也神色戚戚然。可怜老爷，才回家就跳进一座大火坑。难怪这趟出门远游，要晃荡五年才舍得回来，换成他，五十年都未必敢回来。

裴钱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觑。

青衣小童脸色有些古怪，“我还以为你会劝我不见他来着。”

藕福地的画卷四人，朱敛如今境界最高，实打实的远游境武夫，虽说走了捷径，但是陈平安内心深处，觉得朱敛的选择，看似急功近利，实则才是最对的。

裴钱咧嘴笑了起来，只是一看到师父那张脸庞，便又泫然欲泣，连与师父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低下头。

她叽叽喳喳，与师父说了这些年她在龙泉郡的“丰功伟绩”，每隔一段时日就要下山，去给师父打理泥瓶巷祖宅，每年正月和清明节都会去上坟，照看着骑龙巷的两间铺子，每天抄书之余，还要手持行山杖，骑着那头黑蛇，兢兢业业巡视落魄山地界，防止有蟊贼潜入竹楼，更要每天练习师父传授的六步走桩，剑气十八停，女冠姐姐教她的白猿背剑术和拖刀法，更别提她还要完善那套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登峰造极的疯魔剑法……总之，她很忙碌，一点都没有瞎胡闹，没有不务正业，天地良心！

朱敛做事情，还是牢靠的。

虽然当下是望向南方，可是接下来陈平安的新家业，却在落魄山以北。

老人点头道：“有些麻烦，但是还不至于没办法解决，等陈平安睡饱了之后，再喂喂拳，就扳得回来。”

陈平安双手笼袖，继续远望落魄山以南的夜景，听说天气晴朗的时候，只要眼力够好，都能够瞧见红烛镇和绣江的轮廓。

朱敛笑道：“老前辈除了偶尔手持行山杖，游历群山，与那披云山的林鹿书院几位老夫子切磋学问，一般不太愿意露面，闲云野鹤，不过如此。”

青衣小童哀叹一声，想了想，“不能收，我凑巧听说过这种老龙城玉佩的珍稀，又不是涉及大道的蛇胆石，给我再多，我也来者不拒……”

朱敛提起酒壶，自己喝了一大口罚酒，然后趁着陈平安轻声安慰裴钱的功夫，朱敛拎着还剩下半壶乌啼酒的小壶，起身离去。

陈平安伸出手揉着脸颊，笑道：“你是当我傻，还是当那些女子眼瞎啊？”

裴钱趴在石桌上，手指沿着棋盘刻线轻轻抹过，目不转睛，看着师父。

得了朱敛的消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从新建府邸那边联袂赶来，陈平安转过头去，笑着招手，让他们落座，加上裴钱，刚好凑一桌。

青衣小童抬起脑袋，左看右看，“不曾想细看之后，老爷愈发有男人味道了。”

陈平安笑道：“这是不想要红包的意思？”

朱敛突然转头一声吼，“赔钱货，你师父又要出远门了，还睡？！”

裴钱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使劲摇头，可怜兮兮道：“老爷子眼界高，瞧不上我哩，师父你是不知道，老爷子很高人风范的，作为江湖前辈，比山上修士还要仙风道骨了，真是让我佩服，唉，可惜我没能入了老爷子的法眼，无法让老爷子对我的疯魔剑法指点一二，在落魄山，也就这件事，让我唯一觉得对不住师父了。”

朱敛翘着二郎腿，双指捏住仙家酿酒的酒壶，轻轻摇晃，唏嘘道：“不愧是浩然天下，英才辈出，绝不是藕福地可以媲美。”

陈平安叹了口气，拍了拍那颗小脑袋，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很快灰蒙山、朱砂山和螯鱼背这些山头，都是你师父的了，还有牛角山那座仙家渡口，师父占一半，以后你就可以跟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物，理直气壮得收取过路钱。”

陈平安叹了口气，“已经很好了，当初做了最坏的打算，以为七八年内都无法从书简湖脱身。”

粉裙女童怒目相向，“不许胡说八道！”

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揉了揉微微发红的额头，瞪大眼睛，一脸错愕道：“师父你这趟出门，莫不是学会了神仙的观心术吗？师父你咋回事哩，怎么不管到哪里都能学会厉害的本事！这还让我这个大弟子追赶师父？难道就只能一辈子在师父屁股后头吃灰尘吗……”

裴钱连人带竹椅一起摔倒，迷迷糊糊之间，瞧见了那个熟悉身影，飞奔而至，结果一看到陈平安那副模样，立即泪如雨水珠子叭叭落，皱着一张黑炭似的脸庞，嘴角下压，说不出话来，师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么黑黑瘦瘦的，学她做什么啊？陈平安坐直身体，微笑道：“怎么在落魄山待了三年，也不见你长个儿？怎么，吃不饱饭？光顾着玩了？有没有忘记抄书？”

朱敛痛心疾首，“忠言逆耳！”

朱敛摇头道：“老奴可没兴致给人当师父，让她先当个落魄山的记名弟子吧，以后谁相中了她的根骨资质，只管拿走。老奴所作所为，不过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想着给少爷的落魄山添份人气，不然尽是神怪鬼妖，不太像话，总觉得不利于风水。话说回来，这要是在藕福地，少女那般天赋的弟子，就像是我去书肆买书的时候，路边捡来的，可是在家乡那边，估摸着能让一箩筐的江湖宗师，争抢得你打我我杀你，脑浆四溅，很江湖了。”

陈平安说道：“也别觉得自己傻，是你那个水神兄弟不够聪明。以后他如果再来，该如何就如何，不愿意见，就随便说个地方闭关，让裴钱帮你拦下，如果还愿意见他，就继续好酒招待着便是，没钱买酒，钱也好，酒也罢，都可以跟我借。”

陈平安见他眼神坚定，没有执意要他收下这份礼物，也没有将其收回袖中，拿起乌啼酒，喝了口酒，“听说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来过咱们龙泉郡了？”

陈平安也拦不住。

朱敛点点头，“虽然不知具体缘由，一些书信往来，老奴不敢在纸上询问，可是能够让少爷这般度日如年，想来是天大的难事了。”

粉裙女童捻着那张狐皮符纸，爱不释手。

青衣小童嘀咕道：“混江湖，与兄弟说自个儿不行，那多不豪气。”

青衣小童将那块玉佩放在桌上。

喂拳？

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青衣小童一说完这些，就更心虚了。

大概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一番言语已经两边讨好的裴钱，以拳击掌，响声清脆，十分恼火道：“是我给师父丢脸了！”

陈平安微笑道：“几百年的江湖朋友，说散就散，有些可惜吧，不过朋友继续做，有些忙，你帮不了，就直接跟人家说，真是朋友，会体谅你的。”

陈平安打趣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管如何，陈平安都不希望青衣小童对他心心念念的那座江湖，太过失望。

魏檗突然出现在崖畔，轻轻咳嗽一声，“陈平安啊，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一声。”

陈平安站起身，“怎么说？”

魏檗指了指山门那边，“有位好姑娘，夜访落魄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