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轻轻捻动香头,无火自燃。
吴硕文遗憾道:“可惜鸾鸾和树下如今年纪还太小,不能喝酒。”
所以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鸾鸾,我与你说些心里话,就当是一个我们之间的小约定,行不行?”
赵鸾仰起头。
不过这次赵树下和赵鸾依旧是喝茶,用以缓缓滋补魂魄。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对赵树下笑道:“好了,到此为止。记住,六步走桩不能荒废了,争取一直打到五十万拳。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出拳之前,先摆拳架,觉得意思不到,有丁点儿不对劲,就不可出拳走桩。然后在走桩累了后,休息的间隙,就用我教你的口诀,练习剑炉立桩,咱俩都是笨的,那就老老实实用笨法子练拳,总有一天,在某一刻,你会觉得灵光乍现,哪怕这一天来得晚,也不要着急。”
陈平安站起身,一边卷起袖管,一边对赵树下说道:“走,到院子,教你一门炼气的口诀,一个立桩和一个拳架,就这三样东西,别嫌少。”
赵鸾抬起头,脸微微红。
吴硕文一开始还是抚须而笑,等到看清楚那些神仙钱后,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在山上开钱庄的?小暑钱也就罢了,为何还有三颗谷雨钱?!”
陈平安哑然失笑,你小子的聪明劲儿,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说到底,还是将鸾鸾当做了小姑娘来着,喜欢谁,就像馋嘴的孩子,会喜欢一串葫芦,一块糕点,喜欢岂会不是真喜欢,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而已,更多还是依赖,信任,以及当年那场机缘巧合之下的悲欢相通吧。
师父训了一句陈先生君子远庖厨,但是饭菜可没少吃,酒也没少喝,喝得满脸通红。
原本想好了要做的一些事情,亦是思量再思量。
陈平安收起原本作为此次下山、压箱底家当的三颗谷雨钱,抱拳告辞道:“吴先生就不用送了。”
果然,教了自己拳法的陈先生,无所不能!
吴硕文叹了口气,摇摇头,独自离去。
吴硕文半点不客气,喝着陈平安的酒,半点不嘴软,“陈公子,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还有几张符箓,打算作为临别赠礼。当然,还有一部抄录的手稿《剑术正经》,连同一把购自仙家铺子的法剑,名渠黄,当然是仿品,品秩不算高,一并送给树下,作为防身之用。只是树下练剑一事,我希望吴先生帮我把把关,觉得何时练拳小成了,再将《剑术正经》和渠黄仿剑交给赵树下。实不相瞒,如果吴先生答应,我很想要把树下收为记名弟子,以后如果有缘,树下又愿意,吴先生也不反对,我与树下再成为正式的师徒。”
这次开门的不是赵树下,而是赵鸾,见着了陈平安,小姑娘的眼神幽幽,好像会说话。
赵鸾转过头,结果刚好看到了师父的背影和赵树下的脑袋。
赵鸾低着头。
朱敛真是欠削,戴了顶斗笠有屁用啊。
吴硕文站起身,“那就只送到屋门口,这点礼数总得有。”
小姑娘却一言不发。
陈平安戴上斗笠,准备直接御剑远去,前往梳水国剑水山庄,在那边,还欠了顿火锅。
当年青鸾国水神庙那边,去狮子园半路上,那位递香人追上自己一行人,转交了庙祝赠送的一只竹制香筒。事后清点,装了足足二十四支珍稀水香,这次下山,将大部分水香都留在了落魄山,但是带了香筒,只装了三炷香,以备不时之需,不曾想现在就用上了。敬香一事,山水神祇之间,有些犯忌讳,可是在城隍阁、文武庙这些地方,山香水香,都无妨。
只是少年不知道,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而且明显比他经验老道多了,老儒士已经悄然转身。
其实修行路上,自己也好,哥哥赵树下也罢,其实师父都一样,都会有好多的烦恼。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
吴硕文感慨道:“树下还好,无需我做太多,事实上我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你愿意收他为记名弟子,再看些年,决定是否正式收入门下,当然是树下他天大的幸运,我没有任何异议。可是说实话,领着鸾鸾这个丫头修行,我真可谓捉襟见肘,一文钱难道英雄汉,就是这个理儿。并非是向你邀功,或是诉苦,这些年来,为了不耽误鸾鸾的修行,光是与山上朋友借钱,就不是几次了。”
陈平安笑着举起酒壶,吴硕文亦是,算是碰杯了,各自饮酒。
而陈平安则主动拿出两壶乌啼酒,与渔翁先生一人一壶。
吴硕文伸手示意陈平安落座,等到陈平安坐下,这才微笑道:“怎么,担心我抹不开面子?那你也太小看树下和鸾鸾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吧?”
赵树下偷偷一握拳,表示庆贺。
吴硕文嗯了一声,“修行路上,不可被红尘俗事耽搁过多,这非贬义说法,实在是至理。”
老先生唏嘘不已,然后哈哈笑道:“与你自曝家丑,说了这些,是不是可以放心送我们师徒二人神仙钱了?多送些也无妨,我这把老骨头,与人打生打死没本事了,扛些神仙钱在身,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笑道:“你喜欢我,对吧?”
吴硕文走回屋内,看着桌上的物件和神仙钱,笑着摇头,只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当老先生看到那三张金色符纸,便释然。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走了。”
陈平安笑道:“好,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宅子外边。
剑仙出鞘,御剑而去。
这哪里是将兄妹二人当入室弟子栽培,分明是当自家儿女养育了,说句难听的,许多门户之中的父母,对待亲生子女,都未必能够如此毫无偏私。
陈平安以坐桩,坐在剑仙之上,会心而笑。
陈平安觉得这位修为不高的老儒士,就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之风。
赵鸾怯生生道:“那就送到宅子门口。”
陈平安没打算细说朦胧山之行的过程,但是望向那位心情大好的渔翁先生,轻声道:“吴先生,朦胧山一事,彻底了结,若是还不放心,那就先去远游各国山河,也不差。毕竟树下和鸾鸾如今也到了开阔眼界的时候,多看看外边的天地,哪怕是积攒些江湖经验,终归是好事。”
还是当年那个人嘛,不过是从少年变成了年轻人而已。
吴硕文虽然一肚子疑问,但是不好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询问什么,就只是对着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然后一起走回后院厅堂。
其实第一次在屋内,赵树下对于喝茶一事,十分熟稔,并无半点拘谨陌生,显然是喝习惯了的。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本手稿《剑术正经》,一把渠黄剑,三张金色材质的符箓,然后掏出一把神仙钱,轻轻搁放在书桌上。
陈平安抹下袖管,轻轻抚平,然后拍了拍赵树下的肩膀,道:“好了,就说这么多。”
陈平安与裴钱和粉裙女童相处久了,本想揉揉脑袋就对付过去,突然想起这个鸾鸾,到底是少女岁数和模样了,只好笑道:“没事了,朦胧山那边的修士,还算讲理。鸾鸾,以后就跟在师父身边安心修道。”
最后将三炷香插入一只铜炉,又闭眼片刻,这才转身离去。
比如以后赵鸾修行路上的神仙钱,该不该给?怎么给?给多少?吴先生会不会收?怎样才会收?便是收了,如何让吴先生心里全无疙瘩?
陈平安一脸错愕道:“这也嫌少?真要我砸锅卖铁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喊了声鸾鸾。
这般兜兜转转,陈平安也觉得确实就像马笃宜所说,做事太不爽利,只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陈平安突然歉意道:“吴先生,有件事要告诉你们,我可能今天再教树下几个拳桩,最晚在夜禁之前,就要动身去往梳水国,会走得比较急,所以就算吴先生你们打算先去梳水国游历,我们还是无法一起同行。”
赵鸾双手托着腮帮,坐在无门槛那边,轻声道:“陈先生,你只告诉我哥哥口诀好了,我不会偷听的,就是看你们打拳而已。”
而这样被喜欢,干净单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哪怕将来不被喜欢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仪的男子,其实又是另一种美好。
陈平安朗声道:“走!去往更高处!”
脚下那把剑仙,却是一个急急下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