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那边的高挑女鬼,还有那位美妇女鬼,都有些神色古怪扭捏。
因为那个年轻读书人突然笑了起来,似乎绷不住先前那份“假正经”神色了。
陈平安微微仰头,“当年杀了头为祸一方的黄鳝河妖,就有因果业障缠身,那么杀一位山水正神,应该只多不少。”
陈平安看了眼古寺门口那边,“看来当年被宋老前辈祭剑之后,一口气斩杀了你麾下不少伥鬼阴物,现在你已经没了当年的声势。”
手腕一拧,手中又多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扶了扶。
陈平安无奈道:“这位就是山神老爷吧,不忙着收拾我,反正跑是跑不掉了。你们大可以先叙旧,该下聘下聘,该纳妾纳妾。”
陈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觉得热,还用烤火吗?”
陈平安叹了口气,“说吧,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阳间男子?”
一旁丰腴妇人满脸讥讽,兴许讥讽之中,亦有几分嫉妒。
那位山神明摆着并不像表面那样粗犷鲁莽,第一时间就盯住了那个陌生面孔的远游书生。
只是离开破败古寺之前,她在门槛那边停步转身,双手合十,这位从不信佛的女鬼恶煞,竟然低头呢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没关系,这份因果,我接了。”
杏眼少女模样的女鬼眉头紧皱,对那两位所剩不多的身边“丫鬟”沉声道:“你们先走!从后门那边走,直接回府邸……”
陈平安依然笑道:“大婶你也挺会说笑。”
陈平安点头道:“原来如此。”
那位昔年的梳水国四煞之一,如今砸了大把神仙钱、总算得了个山神诰封的魁梧山怪,嘴角习惯性流着哈喇子,果真不再理睬这个看着就是个三脚猫武夫、或是个不入流小修士的年轻人,转头看着那个身材矮小、腰肢纤细的杏眼少女,然后招了招手,那位丰腴美妇立即掠向他,被他一把抱住,妇人依偎在这位山神老爷的胸口“山林”当中,咯咯直笑,没敢望向自家主人的少女,而是狠狠盯着那个满脸错愕的高挑女鬼,“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贱货,凭什么你能被纳妾,还敢拒绝这等美事?!”
她双手负后,啧啧道:“真没认出你,你要不说,打死我都认不出,当初你瞧着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说女大十八变,你们男人也一样?”
只是比起当年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
她蹲下身,叹了口气,“死翘翘了两个,没享福的命,都是给大骊一个叫什么武秘书郎的修士,随手宰掉的。还剩下个,最早就是跑腿打杂被人找乐子的,差点没吓得直接搬家,我好说歹说才劝他别挪窝,人挪活,鬼活了还是鬼吗,亏得听我的劝,他是发达了,可我却悔青了肠子,前些年兵荒马乱的,那家伙一下子就生意兴隆起来,聚拢了一大拨凶戾伥鬼,兵强马壮,又从不去触大骊蛮子的霉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痛快,还得了个让我眼红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么梳水国四煞的名号了,差点连我都给那头畜生掳了去当压寨夫人,这世道呦,人难活,鬼难做,到底要闹哪样嘛。”
只觉得天地寂静,唯有那个青衫剑客的话音,悠悠响起。
名为韦蔚的女鬼高高抬起一只脚,晃了晃绣鞋,“瞧见没,多干净,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高挑女鬼摇头道:“说完就走了。”
陈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旧笑望向那个脚穿绣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长记性,还是实在喜欢洁净,绣鞋也好,裙摆也罢,依旧是走了山路不沾染丝毫尘土,缓缓道:“不记得了?那我帮着你回忆一下,大概七年前,有四个外乡人就坐在我这里,一个大髯豪侠,一个年轻道士,一个斯文书生,一个寒酸少年……嗯,后来在剑水山庄,我们又见过一次面。”
山怪一下子放下心来,真正的得道修士,哪里需要装神弄鬼,虚张声势。
他抹了把嘴,然后随意擦在怀中妇人的胸脯上,“老爷以后对你们三人,绝对不像对待山下那些柔弱女子,再说了,她们也委实是经不起折腾,可恨死了都无法做成鬼,不如你们幸运,不然你们还能多出些姐妹,老爷那座山神祠庙,该有多热闹?”
韦蔚神色不悦,一袖子打得这头女鬼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看力道和架势,会直接破墙而出。
女鬼韦蔚瞪大一双漂亮的杏眼。
山怪皱了皱眉头。
不知为何,那头已被纳入一国山水谱牒的神祇山怪,竟是不由自主地双膝发酸,一身本命神通竟然仿佛如被无上仙法压胜,彻底运转不灵。
那头山怪阴恻恻笑道:“等你死了,万一还能够成为伥鬼,再告诉你。”
陈平安笑道:“抱歉,你们继续。”
最后他收起了那块交给妇人女鬼的绣帕,就是靠着这个,他才能够“捕风”而来,将那个垂涎已久的狡诈小婆娘堵在这里,否则在她府邸那边,就算好不容易攻破了,也要得不偿失,说不定还会两头落空,需知他如今野心极大,是奔着梳水国的五岳正神去的,哪怕成了大骊宋氏的藩属国,以后五岳神祇的地位大不如从前,可瘦死骆驼比马大,在这梳水国一亩三分地,别说是乡野女子和几头艳美女鬼,便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河婆,与那品秩更高的女子水神,又算什么东西?勾勾手指的事情。
他伸手一招,手中浮现出一根如浓稠水银的灵动长鞭,其中那一条纤细如发丝的金线,却彰显着他如今的正统山神身份。
一位山神的金身,开始当场碎裂出无数条细缝。
运气不错,还有一头自己找上门的梳水国四煞之一。
陈平安问道:“剑水山庄一役过后,原先的梳水国四煞,伤亡惨重,死的死,跑的跑,还有……算了,不说这些,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过在彩衣国那边,我听说后来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旧山头顺势上位的?”
不知何时,那个青衫年轻人已经站在了魁梧山神一剑之外的地方。
在这座山头,山神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陈平安环顾四周,“这一处佛门清净地,僧人经书已不在,可兴许佛法还在,所以当年那头狐魅,就因为心善,得了一桩不小的善缘,跟随那个‘柳赤诚’行走四方,那么你们?”
陈平安虽然一直盯着她,其实眼角余光也在打量着两头女鬼。
韦蔚拍了拍胸脯,“呦,你可吓着我了。”
陈平安手腕一抖,竹箱凭空消失,被收入方寸物当中。
陈平安不置一词,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游的陈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终望向那个最胆小的少女,开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们的底细,先前我们打过交道。”
少女模样的她,在梳水国属于道行不浅的鬼魅,不过这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不重要。
虽未完全能够收放自如,却也不会像之前那么随意外泻,而自己浑然不觉。
魁梧山怪扯了扯嘴角,一跺脚,山水迅猛流转。
三位女子,丰腴妇人茫然哀怨,以绣帕覆盖胸脯风光,高挑女子皱眉,少女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羞涩难当。
高挑女鬼神色惶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陈平安笑道:“不许临死还拉我下水啊,做鬼如此不厚道,难怪今夜有此劫难。”
就在此时,一阵夹杂有金光点点的浓郁黑风滚滚涌入寺庙,一位上半身裸露的魁梧大汉,有两根獠牙从嘴边露出,现身后,大踏步前行,哈哈大笑道:“走?我看谁都别走了!等这一天,可是好些日子了,一网打尽。你个小娘皮,真是难抓,老子几次派人当鱼饵,你竟然都没上钩,今儿怎么忍不住啦,有胆子跑出老巢了?真以为从你这边挑个腿长的小妾,就能填饱老子的肚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偏偏最好你这一口?”
山怪一把推开怀中美妇,掏了掏裤裆,嘿嘿笑道:“我就喜欢你这脾气,没法子,只好运用山神神通,先抢亲办了正事,将来再补上娶亲仪式了,可莫怨我,是你自找苦吃,就你这欠抽的脾气,中意归中意,到了床榻上,不好好磨一磨你,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最后韦蔚瞥了眼那堆尚未熄灭的篝火,一团光亮。
当这位身高一丈的魁梧大汉出现后,古寺内顿时腥臭刺鼻。
韦蔚没来由有些心慌。
在落魄山竹楼练拳之后,陈平安开始神意内敛。
下一刻。
韦蔚畅快大笑道:“就他也敢找大骊蛮子?估计如今一听到大骊两个字,就要三条腿发软吧。”
一袭青衫竟然没过多久,就重新返回了古寺,摘了斗笠,依旧对着那对篝火,偶尔添加枯枝,如同守夜。
陈平安摆摆手,“不敢,我可是知道夫人喜欢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因为没有土腥味。”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只绣鞋,轻轻拨弄着火堆,“说吧,你这次诱使我们露面,想做什么?”
转头瞪了眼那个高挑女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跟那个穷书生勾勾搭搭,是不是想着他有朝一日,帮你脱离苦海?信不信今晚我就将你送到那头畜生手上,人家现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神老爷了,山神纳妾,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风光,也不差了!”
出完拳后站定,转头一笑。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远眺。
天高地阔,风景如画。
相信明一年春,又会有桃红,李白,菜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