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北俱芦洲无奇怪
贵为大骊太后的妇人,似乎总算记起身边的儿子宋和,大骊新帝,笑道:“陈公子,这是我儿宋和,你们应该还是头一回见面,希望以后可以时常打交道。陈公子是身负我大骊武运的天之骄子,而我们大骊以武立国,无论是我家叔叔,还是宋和,都会,也应当礼遇陈公子。”
年轻皇帝身体前倾几分,微笑道:“见过陈先生。”
没有丝毫拿捏九五至尊的架子。
这趟登船,是微服私访,是结交所谓的山野高人,世俗礼数,可以放一放。
宋和早年能够在大骊文武当中赢得口碑,朝野风评极好,除了大骊娘娘教得好,他自己也确实做得不错。
陈平安点头道:“有机会一定会去京城看看。”
妇人笑道:“朝廷打算将龙泉由郡升州,吴鸢顺势升迁为刺史,留下来的那个郡守位置,不知陈公子心中有无合适人选?”
陈平安微笑道:“难道不是从袁县令和曹督造两人当中拣选一人?袁县令勤政,赏罚分明,将一县辖境治理得路不拾遗,曹督造亲民,抓大放小,龙窑事务外松内紧,毫无纰漏,两位都是好官,谁升迁,我们这些龙泉郡的老百姓,都高兴。”
新帝宋和不露声色瞥了眼陈平安。
宋和也跟着站起身,沉默不语。
她心情复杂。
掌柜笑着摇头,说魏大神也说了,在他这个掌柜出面后,双方约定就要作废。
那位先前将一座神仙廊桥收入袖中的白衣老仙师,抚须笑道:“想来咱们这位太后又开始教子了。”
妇人怒气冲冲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这是天下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事,别忘了,这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你要是觉得终于当上了大骊皇帝,就敢有丝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哪天自己犯浑,丢了龙椅,宋睦接过去坐了,娘亲还是大骊太后,你到时候算个什么东西?!别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还有你叔叔宋长镜,会忘记?!想说的时候,我们娘俩拦得住?”
宋和这才坐下,轻声笑道:“如果不是担心朝野非议,我都想让娘亲垂帘听政,过过瘾,如此一来,娘亲就可以在青史上多留些笔墨。”
老者转头瞥了眼北方,轻声道:“怎么挑了董水井,而不是此人?”
他与许弱和那个“老木匠”关系一直不错,只不过当年后者争墨家巨子落败,搬离中土神洲,最后选中了大骊宋氏。
她很爱他,对他充满了崇拜和仰慕。
宋集薪也好,“宋睦”也罢,到底是她的亲生骨肉,怎会没有感情。
老者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以为然。
所以说先帝对宋煜章,可谓已经足够仁慈宽厚。
崔瀺在最后,让众人拭目以待,信与不信,是半途而废抽身而退,还是加大押注,不用着急,只管隔岸观火,看看大骊铁骑是否会按照他崔瀺给出的步骤拿下的朱荧王朝。
只不过当年妇人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舍一留一,将犹在襁褓中的一个儿子,为了宋氏国祚,不得不送去那座骊珠洞天,“病夭”之后,在宗人府谱牒上,便勾掉了那个名字本该是宋和的“宋睦”,而次子,不但得以留在京城,还得了宋和这个名字,以及长子的身份。
声名狼藉的文圣首徒在离开群星荟萃的中土神洲之后,沉寂了足足百年。
此外,大骊一直通过某个秘密渠道的神仙钱来源,以及与人赊账,让栾巨子和墨家机关师打造了足足八座“山岳”渡船。
国师崔瀺和齐静春的山崖书院,都是在这两脉之后,才选择大骊宋氏,至于这崔瀺和齐静春两位文圣弟子在辅佐和治学之余,这对早已反目成仇却又当了邻居的师兄弟,真正的各自所求,就不好说了。
明月当空。
这还不算最让老修士震撼的事情,真正让墨家老修士感到可怕的一件事,还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去年在大骊铁骑被朱荧王朝阻挡在国门之外的险峻关头,大概是为了安抚人心,大骊南下的汹涌大势当中,一直不太喜欢露面的崔瀺,总算拉着一些老头子,坐下来开诚布公,好好聊了一次,不是聊什么大骊必然成功、以及成功之后的如何瓜分利益,崔瀺只聊了接下来十年之内,大骊铁骑的每一个推进步骤,几乎具体到了每一年大骊三支铁骑,分别与谁交手、在何地作战,双方战损如何,与之对应的大骊国库状况,等等,皆是细到不能再细的“小事”,然后再是观湖书院、真武山和风雪庙这些宝瓶洲的山巅势力,各自态度在不同阶段,会有什么细微变化,以及神诰宗祁真会在何时入局,终于愿意见一见大骊使节,之后崔瀺连大骊未来新版图上的死灰复燃,与大骊驻军的反复拉锯,导火索因何而起,又该如何收场,大骊在此期间的得失,一一阐述,娓娓道来。
宋和告辞离去。
“一张龙椅,一件龙袍,能吃不成?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天,真比得上几个馒头?国师是怎么教你的,天底下,成大事者,必有其牢固根本在不为人知的阴暗处,越与世情常理相契合,就越是风雨吹不动!国师举例之人是谁?是那看似一年到头昏昏欲睡的关氏老太爷!反例是谁,是那看似名垂青史、风光无限的袁曹两家老祖宗!这样明明白白教给‘坏人如何活得好’的至理,你宋和也敢不上心?!”
那个曾经当了很多年窑务督造官的宋煜章,本来是有机会,可以不用死的,退一步说,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而且更加风光些,例如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宋煜章会先在礼部过渡几年,然后转去清贵无权的清水衙门当差,品秩肯定不低,六部堂官在内的大九卿,不用想,先帝肯定不会给他,但是小九卿注定是囊中之物,例如太常寺卿,或是鸿胪寺和左右春坊庶子,相当于圈禁起来,享福个十几二十年,死后得个名次靠前的美谥,也算是大骊宋氏厚待功臣了。
到最后,心中愧疚越多,她就越怕面对宋集薪,怕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有人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再就是一方古色古香的诗文砚台,和一盒某个覆灭王朝末代皇帝的御制重排石鼓文墨,总计十锭。
宋和摇头:“皆不会。”
事实证明,崔瀺是对的。
当时先帝就在场,却没有半点恼火。
妇人也是满脸惋惜,“三位城隍爷的人选,礼部那边争吵得厉害,马上就要敲定,其实如今工部就已经在商议大小三座城隍阁、庙的选址,陈公子错过了这个机会,实在是有些可惜。毕竟这类岁月悠悠的香火神祇,一旦扎根山水,不是那些常换凳子的衙门官员,少则几十年,多则几百年都不做更改了。”
没有丝毫愤懑和怨怼,虚心受教。
这才有了后来的泥瓶巷宋集薪,有了宋煜章的离京以及担任窑务督造官,功成之后,返京去礼部述职,再返回,最终被妇人身边的那位卢氏降将,亲手割走头颅,装入匣中送去先帝眼前,先帝在御书房独处一宿,翻阅一份档案到天明,再后来,就下了一道圣旨,让礼部着手敕封宋煜章为落魄山的新山神,而祠庙内的神像,只有头颅鎏金,最后龙泉郡山上山下,便又有了“金首山神”的称呼。
妇人继续劝说道:“陈公子此次又要远游,可龙泉郡终究是家乡,有一两位信得过的自己人,好在平日里照拂落魄山在内的山头,陈公子出门在外,也好安心些。”
一路上,陈平安都在学习北俱芦洲雅言。
披麻宗渡船上唯有一座仙家店铺,货物极多,镇铺之宝是两件品秩极高的法宝,皆是上古仙人的残损遗剑,如果不是双方剑刃开卷颇多,并且伤及了根本,使得两把古剑丧失了修缮如初的可能性,否则应该都是当之无愧的半仙兵,最为人称道之处,在于两把剑是山上所谓的“道侣”物,一把名为“雨落”,一把名为“灯鸣”,相传是北俱芦洲一双剑仙道侣的佩剑。
大骊渡船掉头南归,骸骨滩渡船继续北上。
不过陈平安还是在挂“虚恨”匾额的店铺那边,买了几样讨巧廉价的小物件,一件是连接砥砺山镜水月的灵器,一支青瓷笔洗,类似陈灵均当年的水碗,因为在那本倒悬山神仙书上,专门有提及砥砺山,此处是专门用来为剑修比剑的演武之地,任何恩怨,只要是约定了在砥砺山解决,双方根本无需订立生死状,到了砥砺山就开打,打死一个为止,千年以来,几乎没有特例。
这位墨家老修士以往对崔瀺,早年观感极差,总觉得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太虚了,与白帝城城主下出过彩云谱又如何?文圣昔年收徒又如何,十二境修为又如何,单枪匹马,既无背景,也无山头,何况在中土神洲,他崔瀺依旧不算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被逐出文圣所在文脉,卷铺盖滚回家乡宝瓶洲后,又能多大的作为?
许弱转身凭栏而立,陈平安抱拳告别,对方笑着点头还礼。
崔瀺就带着他去了一处戒备森严的大骊存档处,秘密建造在京城郊外。
妇人气笑道:“胡闹!”
妇人姗姗起身,简单一个动作,便有仪态万千的风韵,“那我们就不叨扰陈公子的赶路和修行了。”
宋和笑着点头。
宋和笑道:“换成是我有那些际遇,也不会比他陈平安差多少。”
许弱笑而无言。
当年她抱着襁褓中的长子,凝视着粉嫩可爱的儿子,她满脸泪水,呢喃道:“谁让你是哥哥呢,谁让你生在大骊宋氏呢?谁让你摊上了我们这一对狠心的爹娘呢?”
这一点北俱芦洲要比宝瓶洲和桐叶洲都要好,雅言通行一洲,各国官话和地方方言也有,但是远远不如其余两洲复杂,而且出门在外,都习惯以雅言交流,这就省去陈平安许多麻烦,在倒悬山那边,陈平安是吃过苦头的,宝瓶洲雅言,对于别洲修士而言,说了听不懂,听得懂更要满脸蔑视。
夜幕沉沉,渡船刚刚经过大骊旧北岳的山头,依稀可见山势极为陡峭,就像大骊的行事风格。
妇人对这个雄才伟略却中年早逝的男人,还是心存畏惧。
之后就是大骊铁骑加速南下。
妇人问道:“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同样可能是在试探,先确定了他陈平安的深浅虚实,当然还有他面对当年那场刺杀的态度,大骊朝廷再做定夺。
宋和心中泛起笑意,话是不假,你陈平安确实就认识一个北岳正神魏檗而已,都快要好到穿一条裤子了。
陈平安也就过过眼瘾,囊中羞涩嘛,何况哪怕手头有钱,陈平安也不当这个冤大头。
“一些地方,不如人家,就是不如人家,世间就没有谁,样样比人强,占尽大便宜!”
是真傻还是装傻?
母子二人,身影消失在渡船楼梯那边。
想了很多。
“还记不记得娘亲生平第一次为何打你?市井坊间,无知百姓笑言皇帝老儿家中一定用那金扁担,一顿饭吃好几大盘子馒头,你当时听了,觉得好玩,笑得合不拢嘴,好笑吗?!你知不知道,当时与我们同行的那头绣虎,在旁看你的眼神,就像与你看待那些老百姓,一模一样!”
宋和,宋睦,和和睦睦,家和万事兴。
妇人神色自若,笑道:“兴许是陈公子作为山上修道之人,又喜好游历天下山河,故而与两位当地父母官接触不多,并无私交,所以不好多说什么,不过还有一事,陈公子于情于理,应该都会有些想法,未来龙泉升州,州郡县三位城隍爷,人选未定,当年落魄山的山神,事先没有与陈公子打过招呼,就选了老督造官宋煜章,虽说合乎礼法,可说实话,其实仍是我们朝廷做得……人情味儿稍稍少了些,怎么都该与陈公子商量之后,再做定夺的。所以此次三位城隍爷,陈公子无需有任何顾虑,我这个妇道人家,还有我儿宋和,与朝廷都相信陈公子的为人和眼光,就当是请陈公子帮着大骊拣,选出一两颗沧海遗珠了。”
脚下就是广袤的骸骨滩地界,也不是陈平安印象中那种鬼蜮森森的气象,反而有几处绚烂光彩直冲云霞,萦绕不散,宛如祥瑞。
陈平安的思绪渐渐飘远。
故而渡船不拆开售卖,两把法剑,开价一百颗谷雨钱。
哪怕先帝已经走了。
老人是墨家主脉押注大骊后,在宝瓶洲的话事人。
只不过仔细算过之后,也无非是一个等字。
披麻宗渡船即将落下,陈平安整理好行礼,来到一楼船栏这边,那些拖拽渡船、凌空飞掠的力士大军,十分玄奇,似乎不是纯粹的阴物,而是一种介于阴灵鬼物和符箓傀儡之间的存在。
当了皇帝,该享受什么福气,该受多少麻烦,宋和从小就一清二楚,光是称帝之后,一年之中的繁文缛节,就做了多少?好在宋和娴熟得不像是一位新君,也就难怪朝堂那边某些不太好看他的老不死,瞪大眼睛就为了挑他的错,估计一双双老眼都该发酸了,也没能挑出瑕疵来,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可千不该万不该,在骊珠洞天小镇那边,都已经有了宋集薪是他这个督造官老爷私生子的传闻,闹得人尽皆知,宋煜章还不知收敛,不懂隐藏情绪,竟敢对宋集薪流露出类似父子的情感迹象,宋煜章最该死的,是宋集薪在内心深处,似乎对这位督造官,怨恨之余,的的确确,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秘档上,点点滴滴,记载得一清二楚,然后宋煜章在以礼部官员重返龙泉郡后,依旧死不悔改,不死还能如何?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先帝还是不打算放过这个触犯逆鳞的骨鲠忠臣,任由她割走头颅带回京城,再将其敕封为落魄山山神,一尊金首山神,沦为整个新北岳地界的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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