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  剑来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最新网址:m.92yanqing.com

少年飞奔出铺子,找到了那个头戴斗笠的外乡游侠儿,小声说了些注意事项。

怎么那个年轻人,像是故意错过这桩天大福缘的?

掌柜是个惫懒汉子,瞧着自家伙计与客人吵得面红耳赤,竟然幸灾乐祸,趴在满是油渍的柜台那边独自小酌,身前摆了碟佐酒菜,是生长于摇曳河畔格外鲜美的水芹菜,年轻伙计也是个犟脾气的,也不与掌柜求援,一个人给四个客人围住,依旧坚持己见,要么乖乖掏出两颗雪钱,要么就有本事不付账,反正银子茶摊这儿是一两都不收。

陈平安从纹青绿水的黄竹香筒捻出三支,跟随香客们进了祠庙,在主殿那边点燃三炷香,双手拈香,高举头顶,拜了四方,然后去了供奉有河神金身的主殿,气势森严,那尊彩绘神像全身鎏金,高度有僭越嫌疑,竟然比龙泉郡的铁符江水神神像,还要高出三尺有余,而大骊王朝的山水神祇,神像高度,一律严格恪守书院规矩,只是陈平安一想到这是北俱芦洲,也就不奇怪了,这位摇曳河水神的容貌,是一位双手各持剑锏、脚踩鲜红长蛇的金甲老者,做天王怒目状,极具威势。

青年望向那个斗笠年轻人的背影,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那咱们先下手为强?总好过给他们探查了虚实,然后在某个地方咱们来个瓮中捉鳖,说不定杀鸡儆猴,对方反而不敢随便下手。”

陈平安微笑道:“好的,多谢提醒。”

至于呼吸快慢与脚步深浅,刻意保持在世间寻常五境武夫的气象。

结果当陈平安沿着河畔小路行去十数里,陈平安依稀听到远处一大丛芦苇荡当中,一阵有气无力的叫骂声传来,走出相互搀扶的四人,正是先前跟茶摊掰腕子较劲的客人,其中那位妇人腹部骤然响起打雷声,娇柔喘气道:“哎呦喂,我的亲娘唉,又来了。”妇人转身一路踉跄小跑向芦苇荡深处,不忘提醒道:“让你那尊刚买的傀儡滚远点,这荒郊野岭的,没给野汉子看去老娘的屁股蛋儿,难道还给一头阴物占了便宜去?”

至于神女机缘什么的,陈平安想都不想。

最后少年比较好说话,也可能是脸皮薄,拗不过陈平安在那边看着他笑,便偷偷领着陈平安到了铺子后边屋子,卖了陈平安十套木盒,少收了陈平安十颗雪钱。

天微微亮,陈平安起身走向渡口,有一位肌肤油亮发黑的健硕老舟子,已经蹲在渡口那边,等待客人。

河神祠庙很好找,只要走到摇曳河畔,然后一路往北就行,鬼蜮谷位于那座祠庙的东北方,勉强能算顺路。

陈平安先前离开小路,折入芦苇荡中去,一路弯腰前掠,很快就没了身影。

少年立即停步,点头道:“但说无妨,能说的,我肯定不藏掖。”

听有客人七嘴八舌说那神女一旦走出画卷,就会为主人侍奉终生,历史上那五位画卷中人,都与主人结成了神仙道侣,然后最少也能双双跻身元婴地仙,其中一位修道资质平平的落魄书生,更是在得了一位“仙杖”神女的青眼相加后,一次次出人意料的破境,最终成为北俱芦洲历史上的仙人境大修士。真是抱得美人归,山巅神仙也当了,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这一路行来,偶尔能够看到游历修士,身边跟随着铁甲铮铮作响的阴灵扈从,脚步却极为轻灵,几乎不溅尘土,如同宝瓶洲藩属小国的江湖高手,身上披挂的铠甲极为精良,篆刻有道家符箓,金线银线交错,莹光流淌,显然不是凡品,魁梧阴灵几乎全部覆有面甲,些许裸露出来的肌肤,呈现青黑之色。

妇人还不忘转身,抛了个媚眼给年轻伙计。

陈平安问道:“这八幅神女壁画,机缘那么大,这骸骨滩披麻宗为何不圈禁起来?即便自家弟子抓不住福缘,可肥水不流外人田,难道不是常理吗?”

紫面大汉脸色阴沉,“没想到这骸骨滩真是无法无天,一个做那不长脚生意的茶摊,都敢如此下作!”

陈平安没省这钱,请了一筒祠庙专门礼神的摇曳河水香,价格不菲,十颗雪钱,香筒不过装了九支香,比起青鸾国那座河神祠庙的三炷香一颗雪钱,贵了不少。

老舟子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旁盘腿而坐的陈平安青衫衣角,啧啧道:“我就说嘛,公子其实也是位年轻神仙,老汉我别的不说,一辈子在这河上迎来送往,兜里银子没响动,可眼力还是有的,公子这身衣衫,老值钱了吧?”

但是将来人一多,陈平安也担心,担心会有第二个顾璨出现,哪怕是半个顾璨,陈平安也该头大。

一路上陈平安夹杂在人流中,多听多看。

年轻伙计抓起小暑钱去了柜台后边,蹲下身,响起一阵钱磕钱的清脆声响,愣是拎了一麻袋的雪钱,重重摔在桌上,“拿去!”

老舟子便有些着急,使劲给陈平安使眼色,可惜在老人眼中,先前挺伶俐一后生,这会儿像是个不开窍的木头人。

少年笑着点头,“放心,太爷爷最疼我,别人求他不成事,我去求,太爷爷高兴还来不及。”

陈平安爽朗笑道:“出门在外,还是要讲一讲派头的,打肿脸充胖子嘛。”

陈平安轻轻伸手抹过木盒,木质细腻,灵气淡却醇,应该确实是仙家山头出产。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瞥了眼桌上其中一只还剩下大半碗茶水的白碗,碗沿上,还沾着些不易察觉的胭脂。

陈平安便倒了酒,老舟子抬起手心满是老茧的双手,低头如牛饮水,喝完之后,砸吧砸吧嘴,笑问道:“公子可是去往那座‘不回头’?哦,这话儿是咱们这儿的方言,按照披麻宗那些大神仙老爷们的说法,就是鬼蜮谷。”

还是人太少了。

陈平安再次返回最早那座铺子,询问廊填本的存货以及折扣事宜,少年有些为难,那个少女蓦然而笑,瞥了眼青梅竹马的少年,她摇摇头,大概是觉得这个外乡客人过于市侩了些,继续忙碌自己的生意,面对在铺子里边鱼贯出入的客人,无论老幼,依旧没个笑脸。

老舟子叹息不已,替那年轻人十分惋惜。

老舟子瞠目结舌,愣了半天,转头对那位“老妪”问道:“就这么算了?不可惜吗?”

老舟子有些着急,但是又不好明说什么。

紫面汉子一瞪眼,双臂环胸,“少废话,赶紧的,别耽误了老子去河神祠烧香!”

朱敛说过,收藏一事,最忌讳杂而不精。

其中一番话,让陈平安这个财迷上了心,打算亲自当一回包袱斋,这趟北俱芦洲,除了练剑,不妨顺便做做买卖,反正咫尺物和方寸物当中,位置已经几乎腾空,

陈平安将这句言语细细咀嚼一番后,感慨道:“披麻宗气魄甚大!”

老妪最气,觉得那个年轻人,真是鸡贼抠搜。

年轻伙计怒道:“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夜幕沉沉,河水缓缓。

少女以肩头轻撞少年,调侃道:“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客人稍稍磨你几句,就点头答应了。”

一位管家模样的灰衣老人揉了揉绞痛不已的肚子,点头道:“小心为妙。”

紫面汉子觉得在理,灰衣老人还想要再谋划谋划,汉子已经对青年剑客沉声道:“那你去试试深浅,记得手脚干净点,最好别丢河里,真要着了道,咱们还得靠着那位河神老爷庇护,这一抛尸河中,说不定就要顶撞了这条河的河神,这么大芦苇荡,别浪费了。”

少女公私分明,叮嘱道:“我可不管,铺子这边十颗雪钱的损失,我瞧在眼里的,回头你自个儿去你太爷爷那边找补回来,求着他给我铺子多画些。”

至于更加金贵的谷雨钱,甚至不是什么多多益善,因为用得着谷雨钱的地方,不太多,除非是一下山,就直奔大笔交易去的。

年轻伙计恼羞成怒,正要对这个骚狐狸破口大骂,而妇人身边一位佩剑青年,已经跃跃欲试,以手心悄悄摩挲剑柄,似乎就等着这伙计口无遮拦羞辱妇人。

只是渡口的渡船和老少舟子们都已歇工,渡船停岸拴绳,纷纷返回家中,陈平安想要加价过河,依然没人答应,都说渡船夜不过河,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不然河神老爷要生气的,只有三种人例外,士子进京赶考,有人病种求医,苦难之人想要投河自尽。

一夜无事。

还有专供豪客的水香。

那一拨江湖人,即便有阴灵傀儡担任贴身扈从,加在一起,估计也不如一个经验老道的龙门境修士,陈平安不愿到了北俱芦洲就跟人打打杀杀,何况还是被殃及池鱼,兆头不好。

陈平安走过这么远的路,认识的人当中,老龙城孙嘉树,和龙泉郡的董水井,做得最好。不说已经家大业大的孙嘉树,只说陋巷出身而“骤然富贵”的董水井,对于挣钱一事的态度,最让陈平安佩服,董水井在明明已经日进斗金之后,与袁县令、曹督造,还有最近要去拜访结识的关翳然,这样的大人物,也会结交,可馄饨铺子的小钱,他也挣,虽说如今董水井经营铺子,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更多是一种家缠万贯之后的陶冶情操了,可董水井依旧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半点不含糊。

此后陈平安又去了其余两幅壁画那边,还是买了最贵的廊填本,样式相同,临近店铺同样售卖一套五幅神女图,价格与先前少年所说,一百颗雪钱,不打折。这两幅神女天官图,分别被命名为“行雨”和“骑鹿”,前者手托白玉碗,微微倾斜,游客依稀可见碗内波光粼粼,一条蛟龙金光熠熠。后者身骑七彩鹿,神女裙带拖曳,飘然欲仙,这尊神女还背负一把青色无鞘木剑,篆刻有“快哉风”三字。

一位大髯紫面的壮汉,身后杵着一尊气势惊人的阴灵扈从,这尊披麻宗打造的傀儡背着一只大箱子。紫面汉子当场就要翻脸,给一位大大咧咧盘腿坐在长凳上的佩刀妇人劝了句,壮汉便掏出一枚小暑钱,重重拍在桌上,“两颗雪钱对吧?那就给老子找钱!”

少年哦了一声,“那铺子这边生意咋办?”

两人一渡船,在河底穿梭自如。

陈平安所走小路,行人稀疏。毕竟摇曳河的风景再好,到底还只是一条平缓大河而已,先前从壁画城行来,寻常游客,那股新鲜劲儿也就过去,坑坑洼洼的小泥路,比不得大路车马平稳,而且大路两侧还有些路边摆摊的小包袱斋,毕竟在壁画城那边摆摊,还是要交出一笔钱的,不多,就一颗雪钱,可蚊子腿也是肉。

然后掌柜汉子笑望向那拨客人,“生意有生意的规矩,但是就像这位漂亮姐姐说的,开门迎客嘛,所以接下来这四碗阴沉茶,就当是我结识四位好汉,不收钱,如何?”

好在那掌柜终于放下筷子,对那个年轻伙计开口道:“行了,忘了怎么教你的了?当面破人,惹祸最大。茶摊规矩是祖辈传下来的,怪不得你犟,客人不高兴,也没法子,可骂人就算了,没这么做生意的。”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颠了颠包裹,收起思绪,继续远游。

那掌柜汉子终于开口解围道:“行了,赶紧给客人找钱。”

于是陈平安在两处店铺,都找到了掌柜,询问若是一口气多买些廊填本,能否给些折扣,一座铺子直接摇头,说是任你买光了铺子存货,一颗雪钱都不能少,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另外一间铺子,当家的是位驼背老妪,笑眯眯反问客人能够买下多少只套装神女图,陈平安说铺子这边还剩下多少,老妪说廊填本是精细活,出货极慢,而且这些廊填本神女图的主笔画师,一直是披麻宗的老客卿,其他画师根本不敢下笔,老客卿从来不愿多画,如果不是披麻宗那边有规矩,按照这位老画师的说法,给世间心存邪念的登徒子每多看一眼,他就多了一笔业障,真是挣着糟心银子。老妪随即坦言,铺子本身又不担心销路,存不了多少,如今铺子这边就只剩下三十来套,迟早都能卖光。说到这里,老妪便笑了,问陈平安既然如此,打折就等于亏钱,天底下有这样做生意的吗?

少女瞪眼道:压低嗓音道:“那还不快去!你一个披麻宗嫡传弟子,都是快要下山游历的人了,怎的行事如此不老道。”

从壁画城至此过河渡口,出现岔路,小路临河,大路稍稍远离河畔,这里头也有讲究,此地河神是个喜静不喜闹的性子,而骸骨滩那条大路,每天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据说是容易叨扰到河神老爷的清修,所以披麻宗出钱,打造了两条道路供人赶路,喜欢赏景就走小路,跑生意就走大路,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先前在后殿那边稍有停留,见着了一幅楹联,便又捻出三支香,点燃后,毕恭毕敬站在白玉广场上,然后插在香炉内,这才离开。

少女做生意,秉持着愿者上钩的脾气,唯独在少年这边,她倒是不吝言语,想必应该也是个脸皮冷、心肠热的性情。

老妪一阵火大,一跺脚,竟是连老舟子和渡船一起沉入摇曳河水底。

少女气笑道:“我打小就在这边,这么多年,你才下山帮忙几次,难不成没你在了,我这铺子就开不下去?”

老舟子闻着酒香,眼睛一亮,转过身,笑问道:“这位公子,能不能赏口酒喝?”

掌柜汉子笑着摇摇头,绕出柜台,抢在年轻伙计之前,将那只白碗随手一丢,抛入摇曳河水当中。

少年愣了一下,一拍脑袋,愧疚道:“我给忘了!”

两人先后向前掠去。

老舟子说道:“公子这外乡口音,一听就是别洲人士,一定要改改,咱们这儿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越是没本事的,越喜欢抱团欺生。”

当然,也有可能铺子这边和骸骨滩披麻宗,自有一条固定的销路,外人不知而已。

撑船过河,小舟上气氛有些尴尬。

陈平安细细思量一番,一开始觉得有利可图,继而觉得不太对劲,认为这等好事,如同地上丢了一串铜钱,稍有家底本钱的修士,都可以捡起来,挣了这份差价。陈平安便多打量了不远处那拨闲聊游客,瞧着不像是三座铺子的托儿,又一琢磨,便有些明悟,北俱芦洲疆域广阔,骸骨滩位于最南端,乘坐仙家渡船本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何况神女图此物,卖不卖得出高价,得看是不是对方千金难买心头好,比较随缘,多少得看几分运气,再就是得看三间铺子的廊填本套盒,产量如何,林林总总,算在一起,也就未必有修士愿意挣这份比较吃力的蝇头小利了。

然后陈平安光是逛了一遍多达十数进的巨大祠庙,走走停停,就费了半个多时辰,屋脊都是瞩目的金色琉璃瓦。

日下西山,黄昏中,陈平安来到一座小渡口,需要乘坐渡船过岸,才能去往那座陈平安在骸骨滩辖境,最想要好好走上一遭的鬼蜮谷。

老妪听得一拍船栏。

她越想越气,狠狠剐了一眼陈平安。

佩剑青年笑着点头,然后笑呵呵道:“瞧着像是位过了炼体境的纯粹武夫,若万一是个深藏不露的,有一颗英雄胆,不说阴沟里翻船,可想要拿下问话,很棘手。”

陈平安离开渡口后,开始撒腿飞奔,只恨御剑升空太扎眼,不然跑得更远。

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压了压惊,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学那裴钱走了几步路,沾沾自喜,我陈平安可是老江湖!

陈平安笑过之后,又是一阵后怕,抹了抹额头冷汗,还好还好,亏得自己机敏,不然掰手指算一算,要被宁姑娘打死多少回?即便不被打死,下次见了面,还敢奢望抱一下她,还亲个锤儿的嘴……

对岸渡口那边,姜尚真先前心意微动,察觉到一点迹象,便果断去而复返,这会儿伸手捂住额头,喃喃道:“陈平安,陈兄弟,陈大爷!还是你厉害!”

(本章完)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