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老者几次轻轻提竿散饵,然后继续抛竿,耐心极好。
小道童面露厉色,拂尘一挥,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间炸入地底,桃魅在地底深处闷闷哀嚎,地上桃簌簌而落。
陈平安抱拳婉拒道:“误入桃林,已经打搅你家真君的清修,实在不敢去贵观叨扰,就此离去。”
老道人指尖泥土,是那山上修士梦寐以求的万年土,重如金铁。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山涧水,开始闭目养神。
只不过陈平安闯过蛟龙沟,去过倒悬山,知道世间犹有道人,以货真价实的蛟龙之须,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尘。
这处桃林,披麻宗《放心集》并无一字记录。
鱼线抛出一个巨大弧度,远远坠入铜绿湖中央地带。
小道童郑重其事地向师父打了个稽首。
那么这座不起眼的小湖,应该就是《放心集》上的铜绿湖了,此地与附近的铜官山,是成双成对宛如道侣的山水。
女子便起身走向陈平安。
浩然天下有千山万水,唯有一轮月。
小道童摇头道:“做不来那种好人。”
老道人转头望向大圆月寺方向,轻声道:“贪嗔痴慢疑,若五毒不除而一味埋头苦修,那终究是不是正法禅定,而是邪定。”
女子神色冷漠,只是措辞还算温和,“看着无妨。不过我家少爷说了,垂钓银鲤,比较忌讳岸上发出声响,稍有动静,银鲤就会闻声远遁,所以打窝过后再半个时辰,当我们抛竿,可能需要你我双方都熄灭篝火,还不能随便走动。公子若是觉得拘束,可以远离岸边歇息。”
土壤实则也有年岁一说,也分那“生老病死”。世人皆言不动如山,其实不全然。归根结底,还是俗子阳寿有数,光阴有限,看得模糊,既不真切,也不长远。所以佛家有云,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而大圆月寺那个老僧便以此作为禅定之法,只是看得更大一些,是赏月。
老道人微笑道:“这一拳如何?”
至于这位老道士,则是看得更静一些,看这些泥土死物的岁月变迁。
陈平安睁开眼睛,凝神望去,地面上荡漾起一层水雾蒸腾,却不升高,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来晃去。
黑袍老者始终面无表情,一手持杏黄瓷酒壶,一手持一大块酱肉,细嚼慢咽。
陈平安有些讶异,“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这头桃魅的存在?”
那女子在少年身边低声言语。
陈平安有些了然。
听到蒲禳二字之时,老僧心中默念,佛唱一声。
少年抬起手臂擦拭额头汗水,言语了几句。
老僧缓缓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所以对于在铜绿湖极难撞见的蠃鱼和银鲤,陈平安并没有什么太重的觊觎之心。
桃魅立即求饶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
小道童笑眯起眼。
那少年坐在一根梨小凳上,双手托着腮帮,哈欠不断。
想必并无凶鬼大妖才对。
一位中年僧人怒气冲冲,对着老僧暴喝如雷:“你修的什么佛法?鬼蜮谷那么多魑魅魍魉,为何不去超度!”
竟是一位即将跻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
寺庙内,梵音袅袅,有老和尚坐在蒲团上坐定,有僧人在廊道低头缓行,有小沙弥在树下勤快扫地,各自忙碌,两两之间,并无言语交汇。
少年笑道:“樊姐姐,我这一盆盆打窝下去,这铜绿湖真要涨水一尺了啊。”
老道人其实已经察觉到对方的心境异样,只是双方知根知底,无需多说。
好似这桃林千万株,真是她的头发而已。
老僧思量片刻,低头合十,露出那一双干枯却呈现出金黄色的手掌,“贫僧佛法,尚且撑不起这件袈裟,如何能见佛祖,如何能问一问这千古疑难。”
金甲力士对小道童的火冒三丈,视而不见,已经转头望向刚刚戴好斗笠的陈平安,“这位公子,我家真君有请,若是不急着赶路,可以去我们小玄都观饮一杯千年桃浆茶。”
那个差点被吓破胆的桃魅赶紧附和道:“有理有理,这话应该听上一听。”
当那黑袍老者开始抛竿,陈平安才睁眼。
老道人不与这位老友讲究繁文缛节,点头而已。
一座乌云离开云海,独自缓缓沉下,雷电穿梭,气势惊人。
绕过了那座云雾弥漫不见金佛的大雄宝殿,老僧双手合十,神色虔诚,默默向前行去。
女子无奈而笑。
这位金身罗汉几乎大圆满的老僧身旁,陆陆续续,有一位位与他眉眼相似却年龄悬殊的和尚,身披不同袈裟,凭空出现,总计四位,各有问话,只是老僧只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前行。
可对方既然是来鬼蜮谷历练的武夫,双方切磋一番,总没有错吧?师父不会怪罪吧?
最后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僧人,背对着始终步伐坚定、缓缓前行的老僧,年轻僧人望向一处桃烂漫的竹木藩篱,痴痴念道:“桃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长夜漫漫。
老道人突然感慨道:“才记起,已经好久不曾喝过一碗摇曳河的阴沉茶了。千年过后,想来滋味只会更加绵醇。”
不过小道童自己倒是忘了,他何尝不是“如此年轻”的一位龙门境修士。
那头桃魅哀求不已,苦苦祈求那位出手凌厉的小道童法外开恩。
虽然确定石碑上撰写的小玄都观,绝非那座名气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贯耳的道门圣地,可陈平安入林之前,还是脚踩飞剑初一十五,升空俯瞰,发现这座占地不下千亩的广袤桃林,应该并无任何寺庙道观建筑。
陈平安本就喜好钓鱼,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道童眼神冰冷,瞥了眼陈平安,“此处是师父与道友相邻结茅的修行之地,千年以降个,已是鬼蜮谷公认的世外桃源,素来不喜外人打搅,便是白笼城蒲禳,如非要事,都不会轻易入林,你一个历练之人,与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速速离去!”
一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道:“为何不饮下那杯桃浆茶?喝了就可以少去数年修行!离着西方净土佛国,便更近了一步,哪怕半步也好啊。”
不是几颗雪钱的事情,说不定一两颗小暑钱都有了。
因为那座真正的玄都观,是青冥天下一处胆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
老道人再望向桃林之外的北边,“徐竦,你若是暂时悟不出大道,不妨去尝试一下,选择当个世俗眼中的好人,只是切记,涉世行善,跟这个世道还给你的好与坏,关系不大。殊途同归,这也是无情之法……之一,道法自然。”
小道童皱眉不语。
老道人瞥了眼桌上一杯茶,又问,“你觉得这杯桃浆茶,需不需要留着?你猜那年轻人会不会重返桃林,来这观中一饮而尽?”
鬼蜮谷内,肯定会有一些不惧阴煞之气的得道高人,在这里扎根,反过来还要靠着那浩浩荡荡充塞天地间的充沛然阴气,正好以此砥砺道行。
呼啸成风。
陈平安一脚后撤,向那云海高处一拳迅猛递出,以云蒸大泽式,将那蓄势待发的雷云给打散,气机絮乱四散而开,如山风涌动,殃及地面桃林,吹拂得艳红桃更是纷纷如雨落。
小玄都观内,老道人来到一棵高耸入云的桃树下,蹲下身,双指捻出一些泥土,轻轻搓动。
陈平安发现自己视野中的景象,开始微微摇晃。
小道童使劲摇头道:“不去不去!师父在哪儿修道,我就在哪儿修行。”
那主仆三人显然是奔着铜绿湖而来,黑袍老者吃过酒肉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节节青翠晶莹的绿竹,然后拼凑出一根极长鱼竿,鱼线纤细如发,金色鱼钩却大如手掌。少年没有闲着,卷起袖口,蹲在水边,准备打窝的饵料,在一只打木盆内将使劲搓动,时不时加一勺湖水,还要取出一只瓷瓶,倒入几滴腥味极重的朱红色水珠。
笑声渐停,改为妩媚言语,“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入我粉红帐,嗅我发丝香,艳福不浅,我若是你,便再也不走了,就留在这儿,生生世世。”
期间那少年见了陈平安竟然直接熄灭了篝火,转头歉意一笑,陈平安也笑着点头致意。
整座桃林开始缓缓摇曳,如一位位粉裙佳人在那翩翩起舞。
怎么也该让身体成长到男子及冠模样再“停步”才对。
陈平安举目望去。
老僧身形微滞,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片刻之后,又恢复平常脚步。
桃魅在地底下谄媚道:“是哩是哩,这人好生不长眼,天大福缘也给错过了。下次再来桃林,我便躲起来,再不见他了。”
枯槁老僧站在原地,视野中,那些僧众,其实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
就在此时,一位金甲力士大踏步而来,望向小道童的背影,沉声道:“徐竦,真君请这位公子去观内一叙。”
暮色阴沉,距离青庐镇已经不算太远,两百里路途而已,陈平安途经一座幽绿湖泊。
名为徐竦的小道童冷哼道:“走了更好,省下一杯那蒲骨头才喝过三次的桃浆茶!”
一位身披华美袈裟的僧人,神色倨傲,斜视老僧,嗤之以鼻道:“这般苦修,非是正法。”
道观寺庙为邻,与那老僧更是各说各法已千年,还是没能争出个高低。
陈平安只得开口道:“小道爷息怒,我这就离开桃林。”
所以他每次偷溜出去散心,几次偶遇女童模样的范云萝都十分烦躁,那老和尚还要火上加油,调侃他与范云萝真可谓金童玉女。
天地怎么会这么大,人怎么就这么渺小呢?
为什么一个人长大后,就会觉得孤单呢。
陈平安轻轻压下斗笠,遮掩面容。
宁姑娘,我很好,你还好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