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连那最迟钝、修为最低的练气士,都悚然一惊,一个个毫无征兆地心境慌乱起来。
那一袭青衫双袖,无风鼓荡飘摇。
陈平安瞥了眼杜俞。
在这里银屏国和苍筠湖,暂时没能遇到一个半个。
杜俞其实没懂,但是假装听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吊胆收下其中一袋子便是。
陈平安依旧走桩不停,缓缓道:“修行有修行的规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听懂了吗?”
去那座荒废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
从身后渠主水神庙到苍筠湖。
不过已经再无胆气去刨根问底。
再说了,估计以这位前辈的身份,必然是一门极其高明的术法,便是一五一十传授了整套口诀,自己都一样学不会。
杜俞,以前没什么印象。倒是听说过一两次,还是因为此人爹娘是一对山上道侣的缘故,只知道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喜欢在江湖上浪荡。
那一袭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转一圈,白衣美人便跟着旋转了一个更大的圆圈。
杜俞就纳了闷了,怎么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么仙家术法?
殷侯今夜来访,可谓坦诚,想起此事,难掩他的幸灾乐祸,笑道:“那个当了太守的读书人,不但出人意料,早早身负一部分郡城气数和银屏国文运,而且份额之多,远远超乎我与随驾城的想象,事实上若非如此,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够只凭自己,便逃离随驾城?再者他还另有一桩姻缘,当初有位银屏国公主,对此人一见钟情,毕生念念不忘,为了逃避婚嫁,当了一位苦守青灯的道家女冠,虽无练气士资质,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宠爱的公主殿下,她便无意中将一丝国祚纠缠在了那个太守身上,后来在京城道观听闻噩耗后,她便以一支金钗戳脖,毅然决然自尽了。两两叠加,便有了城隍爷那份罪过,直接导致金身出现一丝无法用阴德修补的致命裂缝。”
杜俞听命行事,放了麻袋,大大方方盘腿坐在地上,小声问道:“前辈,其实我还会一道师门祖师堂秘传符箓,不比雪泥符和驼碑符逊色太多。”
陈平安点头道:“我要在那边歇脚几天,等着湖君上岸找我谈买卖。”
晏清冷哼一声,御风远游。
大街之上,大门之外。
晏清倍感羞愤,自己就如此不值一提,连让你多说几句话都难?
晏清想要多听一些,便犹豫了下,打算坐在台阶顶端。
恐怕这一次不知为何的匆匆赶路,才是那位前辈真正用上那个了全力?
杜俞点点头,就要去碰运气,看能否给前辈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几颗小暑钱。
杜俞哦了一声,不敢多问什么。
范巍然好歹听出这不是一句好话,但是当她心意已决,便再无任何犹豫纠结,微笑道:“将来小剑仙一见便知。”
还要我杜俞咋个英雄气概才算好汉嘛?
背起麻袋就开始跑路。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笑道:“我那杜俞兄弟,这一路上,说了苍筠湖一大箩筐的龌龊事,提起你们宝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与老嬷嬷你计较了。不然看这么一场好戏,是需要钱的。”
陈平安笑了笑。
至于“打退”一说准不准确,陈平安懒得解释。
清晨时分,会有卖炭牛车的车轱辘声。
一抹青烟掠向了那位可与月色争辉的白衣仙子,然后晏清好似小鸡崽儿给人提起悬空,与青烟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只是这一次,陈平安没有说什么,走到篝火旁蹲下,伸手烤火取暖。
杜俞给了自己一耳光。
范巍然脸色阴沉,双袖鼓荡,猎猎作响。
杜俞其实先前仰头望月,也有些忧愁,不知为何,游历江湖那么多次,那么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挂念爹娘。
不过杜俞想了想,打开两袋子,将属于自己袋子里边的几件值钱物件,放入了前辈那只袋子里边。
最终落在了城隍庙之外。
杜俞抹了一把嘴,咽了一口唾沫。
陈平安停下拳桩,掠上一栋最高建筑的屋脊上,远望随驾城方向。
这天黄昏中,杜俞又点燃起篝火,陈平安说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庙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观之人,都已经心里有数。”
陈平安走在前边,杜俞赶紧收起了那件甘露甲,变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脚步如风,跟上前辈,轻声问道:“前辈,既然咱们成功打退了苍筠湖诸位水神,又赶跑了那帮宝峒仙境那帮修士,接下来怎么说?咱们是去两位河神的祠庙砸场子,还是去随驾城抢异宝?”
及时止损。
陈平安凭空取出一壶酒,揭了泥封,缓缓而饮。
若是在渡口那边,双方立即分别,杜俞都怕自己没办法活着走到随驾城。
陈平安双指捻出那张玉清光明符。
陈平安说道:“值钱的那一袋子归我,另外一只归你。”
就当是一种心境砥砺吧,爹娘以往总说修士修心,没那么重要,师门祖训也好,传道人对弟子的念叨也罢,场面话而已,神仙钱,傍身的宝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术法,这三者才最重要,只不过修心一事,还是需要有一点的。
不关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对方能够在自家苍筠湖横着走,自家龙宫就只能哑巴吃黄连。
杜俞有些为难,自己到底是走还是不走?招呼都没打,不太好。不走,万一是那位前辈突然怜香惜玉起来,与那位娇娇柔柔的晏清仙子携手返回这边,月夜又好,美人更美……
然后那个问了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你家祖师堂很坚实?”
晏清心弦一震,再无犹豫,迅速御风离去。
晏清问道:“既然都一鼓作气打杀了三位河神渠主,为何要故意放跑那湖君殷侯?”
杜俞双手握拳,安静无语。
陈平安也没拦着。
杜俞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陈平安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为何在他们身上就不是道理,因为不会带给他们半点利益好处,相反,只会让他们觉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带水,觉得行事为人不痛快,所以他们未必是真不懂,而是懂也装不懂,毕竟大道高远,风景太好,人间低下,多有泥泞,多是那些他们眼中无足轻重的生死离别,悲欢聚散。
杜俞重重叹了口气。
不是杜俞的,也不是那个名叫晏清的年轻女修的,也不是那个天之骄子何露的。
陈平安望着那腐朽不堪的大门,早已没有那门神,也无春联了。
确实,许多无关自身的事情,知道了脉络,探究细微处,不总是好事。
范巍然心中冷笑。
圆月当空。
陈平安站起身,将那只麻袋收入咫尺物,戴上斗笠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去往随驾城。
城隍庙那边出现一位身披铁甲的魁梧武判官,沉声道:“来者何人!”
老子这后半辈子的胆识气魄,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给用完了。
陈平安笑道:“这么讲义气?”
湖君殷侯微笑道:“一来百姓无知,畏威不畏德。二来,可不是我龙宫需要美婢,三河两渠同样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会需要,苍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位女子,明天少一位女子,长久以往,畏威过多,也是坏事,老百姓还好说,只能认命,可那些能够让家族长脚跑路的书香门第,富贵人家,便会口口相传,一年到头担惊受怕,之后会如何做?自然是纷纷搬迁他处。久而久之,年复一年,苍筠湖的风水气数,便要一直向外流泻。可若是苍筠湖订立了这么一个双方心知肚明的规矩,就更容易安抚人心了,加上龙宫还算对岸上人家补偿丰厚,不瞒剑仙,许多有钱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儿、孙女被龙宫瞧上眼。”
似乎直到这一刻,才隐约间抓到一点蛛丝马迹。
杜俞壮起胆子问道:“前辈,在苍筠湖上,战果如何?”
杜俞蹲在一旁,说道:“我先前见晏清仙子返回,一想到前辈这一麻袋天材地宝留在院中,无人看守,便放心不下,赶紧回来了。”
杜俞一个没坐稳,赶紧伸手扶住地面。
陈平安将那只卷起的袖子轻轻抚平,重新戴好斗笠,背好书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刚要挪步,他娘的竟然有些腿麻。
哎呦喂,还是为那个小白脸情郎来喊冤叫屈了。
陈平安问道:“杜俞,你说就苍筠湖这边积淀千年的风土人情,是不是谁都改不了?”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山巅人,是真正的大道无情。
随后陈平安便开始专心练习剑炉立桩。
城中有夜禁,陈平安独自来到那栋鬼宅,上次入城在香火铺子,问过此处遗址。
不愧是晏清仙子。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从上到下,从湖君,到三河两渠的水神,全部都换了,尤其是苍筠湖湖君必须得第一个换掉,才有机会。只不过想要做成这种壮举,除非是前辈这种山巅修士亲自出马,然后在这边空耗最少数十年光阴,死死盯着。不然按照我说,换了还不如不换,其实苍筠湖湖君殷侯,还算是个不太涸泽而渔的一方霸主,那些个他故意为之的洪涝和干旱,不过是为龙宫添加几个资质好的美婢,每次死上几百个老百姓,碰上一些个脑子拎不清的山水神祇,连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哗啦一下子,几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气暴躁一点,动辄山水打架,或者与同僚结仇,辖境之内,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饿殍千里。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多了山水神祇、各地城隍爷、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那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谱牒仙师,开门立派的武学宗师啊,京城公卿的地方亲眷啊,有点希望的读书种子啊,这些,才是他们重点笼络的对象。”
当街上那人摘下斗笠和竹箱,凭空消失。
那位苍筠湖湖君停顿片刻,唏嘘道:“天底下的好买卖,从来不是一本万利的骤然富贵,只会是年年月月的细水长流,剑仙以为然?”
杜俞思量一番,觉得该见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只麻袋去往随驾城。
陈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识就要起身,被陈平安伸手虚按。
陈平安闭上眼睛,只是走桩。
撑死了就是不会一袖子打杀自己而已。
自己这尊鬼斧宫小门神,当得也算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吧?
杜俞刚走出水神庙大门,便怔怔出神。
杜俞随即大为佩服。
在白骨累累鬼魅横生的鬼蜮谷,还有那剑客蒲禳,宗主竺泉。
只是火候分寸还是需要的,随后杜俞便不再絮叨。
陈平安来到悬挂“绿水长流”匾额的内宅门前,将其收入咫尺物当中,虽然藻溪渠主已经金身消亡,但是这块不同寻常的匾额,还孕育有一些水运灵气,极有可能是这座祠庙最值钱的物件了。
陈平安跳下屋脊,返回台阶那边坐下。
这让殷侯反而不安,可是又不敢上岸去。
但好像这只是他陈平安的道理。
陈平安说道:“你信不信,关我屁事?最后劝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殷侯笑着不言语。
范巍然御风悬停在岛屿与苍筠湖交界处,瞥了眼那人系挂腰间的朱红色酒壶,微笑道:“果真是一位剑仙,而且如此年轻,真是令人惊讶。”
活该被前辈丢入苍筠湖喝水。
殷侯点头道:“确实如此。所以我很奇怪,剑仙为何手下留情。”
然后杜俞一点一点张大嘴巴。
晏清仙子便不见了。
一个早已不再脚穿草鞋、更早已无需去上山采药的年轻人,摘了下斗笠。
几乎笼罩住整座苍筠湖地界的厚重云海,已经散去。
一些个早早潜伏、隐匿或是扎根于这栋鬼宅附近的各路练气士。
分明话没说完,却没有了言语的想法。
杜俞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看完之后,就得做点事情了。
陈平安站在夜深人静的大门外。
身形瞬间消逝不见。
然后杜俞发现当那个前辈睁开眼睛后,似乎心情不错,脸上有些笑意。
老人开始后退数步。
陈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庙。
杜俞早已挪了挪屁股,刚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辈的神色变化,又开始欣赏到月下美人的风姿。
晏清不傻,自然知晓此事。
杜俞哭丧着脸,“前辈,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大战之后,调养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后遗症,就会是一桩长久的隐患。
陈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这么好的道理,从湖君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变味了。”
只是那位年轻剑客只是一抬手。
背后剑仙缓缓出鞘,轻轻旋转,最后被那人轻轻握在手中,横剑在前,一手握剑,一手双指轻轻抹过剑身,缓缓移向剑尖。
原本就金光浓稠似水的光亮剑身,当青衫剑客手指每抹过一寸,金光便暴涨一寸。
那人眯起眼,只是凝视着手上璀璨剑光,喃喃道:“因果也好,天劫也罢,我泥瓶巷陈平安,都接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