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被这位性情难测的年轻剑仙客套寒暄,年轻女修没有半点喜悦,只觉得万事皆休,不用想,她与师弟都要吃挂落了。何露,一位梦粱国的金身境武夫,范巍然,那位黄钺城老供奉鸢仙,城主叶酣,死的死,伤的伤,与这剑仙搭上话聊过天的,哪个有好下场?
前辈在主殿遗址那边,蹲在地上,捻出三炷香,上香插地之后,微笑道:“可不能遂你的愿,一闭眼就拉倒了,还是要让你回来陪我一起糟心的。下次见面,骂完我之后,别忘了请我喝酒。”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顶,似乎视线已经去往了苍筠湖湖面远处。
陈平安摆摆手,“知道你们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层出不穷,赶紧滚吧。”
白衣仙人御剑入城,却不是直接去往那栋鬼宅。
大袖翻摇,白衣剑仙就这么一路悠哉悠哉,走回了鬼宅。
脑袋如遭重击,向后仰去。
算是自己先把话说了,不劳前辈大驾。
范巍然眉心处响起噗通一声。
反而是叶酣依旧无恙,只是瞧着被钉在墙壁上。
杜俞嘿嘿一笑,“我可拉倒吧!”
陈平安拿出折扇,以双指捻动,缓缓开合,微笑道:“怎么,我说什么就信什么?那我说我是一位六境武夫,根本不是什么剑修,你们信不信?”
有些话。
年轻剑仙似乎有些无奈,捏碎了手中酒杯。没办法,那张玉清光明符早就毁了,不然这种能够阴神涣散如雾、同时隐匿一颗本命金丹的仙家手段,再诡谲难测,只要那张崇玄署云霄宫符箓一出,瞬间笼罩方圆数里之地,这个宝峒仙境老祖师多半仍是跑不掉。至于自己大战过后,已经无法画符,何况他精通的那几种《丹书真迹》符箓,也没有能够针对这种情况的。
比如姜尚真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
陈平安打开折扇,轻轻摇晃,笑容灿烂道:“呦,遇见了姜尚真之后,杜俞兄弟功力见长啊。”
杜俞欢天喜地,憋了半天,还是没能绷住笑脸,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小板凳上,细细打量那颗价值连城的兵家甲丸了。
所以说还是要多挣钱啊。
不曾想到只要活了下来,就会觉得莫大幸福。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真正剑仙吧。
这枚玉牌,缩地成寸的效果,竟是比一张金色材质的方寸符还要夸张。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似乎一瞬间就没了剑仙风采,神色疲惫,满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墙上那把贯穿叶酣身躯的长剑,金光不显,他环顾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后,将酒壶随手丢回原处,再将酒杯之酒轻轻倒在身前,如同给人上坟敬酒,自言自语道:“可是那些天劫过后,给那城隍庙虔诚烧香、跪地磕头一遍又一遍的随驾城百姓,只是随遇而安罢了,他们是真正的弱者,对于许多真相,可能他们绝大多数,尤其是那拨选择沉默之人,一辈子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拜城隍爷,拜错了,拜火神祠,却是不能更对了,我对他们,与你们某些修士的洁身自好,清净修为,漠视人间,厌恶红尘,是一样的,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没什么好说对错的,脚下大道千百条,谁走不是走。你说呢,随驾城火神爷?到最后,你好像在祠庙屋顶上,也没骂我一句?反而还自己撞向云海天劫,金身碎裂两截?我当时是真无法开口,不然一定要骂你几句,将你一拳打得滚回祠庙待着去,小小天劫而已,我会死?差点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个修道之人,半死,怕什么。在这之前,我算计了多少,你我见得晚,来不及与你说罢了。当然,早见了,我也不会说,人心尚且鬼蜮,谁敢信谁。”
在苍筠湖龙宫修士鸟兽散去的时候。
少女想了想,笑容绽放,光彩照人,“好唉,我早就想偷偷喝酒啦!”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如此。以后让你这师弟脾气好一点,再有下山历练,行走江湖,多看少说。”
陈平安微笑道:“很简单,不用在这里跟我摆迷魂阵,我既然击不碎你的金丹,你就赶紧去找你的那座靠山。先前天劫过后,他是有在随驾城上空露过面的,没猜错的话,你跟他怎么都有些关系。那人境界很高,害我不轻,他一来,咱们刚好新账旧账一起算。不过他如果能够喊来那位成功夺宝之人的幕后人,一起对付我这么个晚辈,就算你叶酣的面子大,我只能脚底抹油跑路了,咱们这位湖君麾下有个渠主,她庙中有块匾额极好,绿水长流。”
年轻女修看到那笑意眼神似春风和煦、又如古井深渊的白衣剑仙,犹豫了一下,行礼道:“谢过剑仙法外开恩!”
晏清突然笑道:“翠丫头,我们先不回师门,去走江湖吧?”
万一吓到了哪个街上孩子,杜俞都想要主动认个错了。
翠绿衣裙的小丫头埋怨道:“那剑仙好贪财,得了范老祖的那盏仙家金冠之后,连晏师姑头上的,都不放过!这就罢了,还好意思询问有无小暑钱谷雨钱,果然我不仰慕剑仙是对的,这种雁过拔毛的剑仙,半点都不剑仙风采!”
杜俞贼兮兮笑道:“不敢不敢,姜前辈是前辈的同辈好友,我这晚辈中的晚辈,拍马难及。”
年轻女子轻声道:“回禀剑仙,未有收获。”
杜俞不知道前辈为何如此说,这位死得不能再死的火神祠庙神灵老爷,难道还能活过来不成?就算祠庙得以重建,当地官府重塑了泥塑像,又没给银屏国朝廷消除山水谱牒,可这得需要多少香火,多少随驾城老百姓虔诚的祈愿,才可以重塑金身?
这位黄钺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间那枚玉牌。
陈平安转过身,用手扶住龙椅把手,面对大殿众人,“我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坏,我就当你们好坏对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们要么是至交好友,要么是恨不得打出脑浆子的死敌,反正总归都熟悉各自的家底家世,来说说看,谁做了哪些恶事,尽量挑大的说,越惊世骇俗越好,别人有的,你们没有,可不就是成了好人,那就有机会能活。”
陈平安望向其中一位梦梁峰修士,“你来说说看?”
碧波分开,走出一位白衣背剑的年轻剑仙,身旁是那位吃了一颗定心丸的苍筠湖湖君。
翠绿衣裙少女赶紧一把抓住晏清的手腕,满脸焦急,她眼眶中有些泪,以心声道:“晏师姑,真的别再说了,他先前就已经有两次要杀你了,真真切切。加上这次,就是他说的事不过三了!这位剑仙说话,云遮雾绕谁也听不明白猜不透,但是他的大致心意,骗不了我,晏师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师门上下,就属你和二祖对我真心实意,我不希望你也死了。”
陈平安都不敢确定这家伙碰上崔东山,到底是谁的法宝更多。
但是湖上景象,已是月牙弯弯柳梢头,静谧安详。
杜俞战战兢兢去买了哪些这辈子都没碰过的物件,不但付账给了钱,还多给了些碎银子赏钱。
偶有经过门户的门神孕育有一点灵光,俱是瞬间退散躲藏起来。
身形凭空消失。
陈平安望向那个说话之人,正是那个翠绿衣裙的少女,看座位安排,是宝峒仙境一位比较器重的子弟。
他坐在龙龙椅上,横剑在膝。
少女一把抱住晏清的胳膊,轻轻摇晃,娇憨问道:“晏师姑,为什么我们不与师门一起返回宝峒仙境啊,外边的世道,好危险的。”
突然有一个稚嫩清脆的嗓音轻轻响起,“剑仙,现在还是白天呢,不该说‘今夜’。”
这会儿杜俞在路上见谁都是隐藏极深的高手。
陈平安闭上眼睛,微笑道:“又开始恶心人啦。”
门派底蕴不深,修士境界不高,做的坏事却不算少。
但是那老妪肯定没真正的身死道消,因为老妪的面容身躯瞬间枯萎,但是龙宫之内出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机涟漪,一闪而逝。
那年轻男子一屁股坐地。
陈平安笑问道:“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混战当中,就没惦念你们?”
杜俞挠挠头。
昨晚前辈那趟苍筠湖之行,结果如何,前辈自己不说,杜俞就没敢多问。
叶酣哈哈大笑,竟是直接向前走出,任由那把长剑整个穿过身躯,停留在墙壁上。
苍筠湖龙宫依旧灯火辉煌,难分白昼。
陈平安径直向前,走上台阶,湖君殷侯就坐在那里。
所以说山上修士,历来是胜易杀难,尤其是跻身了金丹境的练气士,谁没有几种保命手段。
当他抬起头,已经神色缓和,“你们可以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了,要珍惜,我相信你们在以前的修道生涯中,没有几次靠着讲理就可以帮助自己活命的。”
叶酣无奈道:“既然剑仙都道破了天机,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不会让我带走何露的魂魄?”
晏清面朝那位坐在高处的白衣剑仙,沉声道:“这样的你,真是可怕!”
那位白衣剑仙又笑道:“补充一句,山上打来打去,算计什么的,不作数。今夜咱们只说山下事。”
叶酣突然说道:“剑仙的这把佩剑,原来不是什么法宝,原来如此,不过这样才对。”
陈平安微笑道:“湖君你说你的运气到底算好,还是坏?”
奇了怪哉。
陈平安笑了笑,又说道:“还有那件事,别忘了。”
陈平安笑道:“谢谢提醒,我看这龙宫大殿灯火辉煌的,误以为是夜晚了。”
陈平安却没有坐在那张如同帝王龙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验货?
叶酣叹息道:“不曾想我们黄钺城竟然沦落至此,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儿子死了,首席供奉死了,我叶酣也伤了大道根本,此生再无希望往上跨出那一步,这位剑仙,要我叶酣如何做,才能不追杀到黄钺城,对我们斩草除根?”
陈平安递给杜俞两页纸,“一张名为阳气挑灯符,一张名为破障符。以后再行走江湖,行善为恶都是你杜俞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遇上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多余事,例如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侠客之类的,或是做一回斩妖除魔为民除害的练气士,你才可以使用这两种符箓。不然你就别贪心,学了画符之法,也当它们是两张废纸,做得到吗?想好了,再决定接不接。如果接下,看完后记得销毁。如果不接,只管离去,不打紧。”
陈平安还是没讲。
可能是带不走,也可能是裹挟此物逃离,就会显露明显痕迹,老妪太过忌惮自己的飞剑。
杜俞竟是有些热泪盈眶。
看着那位前辈渐渐远去的身影。
杜俞突然问道:“前辈既然是剑仙,为何不御剑远游?”
那人只是扶了扶斗笠,摆摆手,继续前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