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躲在船头拐角处的渡船伙计眼眸瞬间漆黑如墨，一位在苍筠湖龙宫侥幸活下，只为避难去往春露圃的银屏国修士，亦是如此异象，他们自身的三魂七魄瞬间崩碎，再无生机。在死之前，他们根本毫无察觉，更不会知道自己的神魂深处，已经有一粒种子，一直在悄然开结果。

他以左手卷起右手袖子，向前走出一步，再以右手卷起左手袖子，又向前走出一步，动作极其缓慢，仰起头，清风拂面，抖了抖袖子，两袖卷起之后，自然再无春风盈袖，“我设想过鬼斧宫杜俞是你，故意躲在粪桶里吃屎的刺客是你，小巷中拿出一颗小暑钱的野修是你，赠予我水囊的年轻镖师是你，甚至那个与黄袍老祖对峙的老僧是你，也想过身边的小丫头会是你。没办法，因为你是高承，所以‘万一’就会比较多，多到不是什么千一百一，就是那个想什么就来什么的一。所以我这一路，走得很辛苦。但是很值得，我的修心一事，从未如此一日千里。我劝你在今天的本事大一点，不然我马上就会掉头去往骸骨滩，礼尚往来，相信我陈平安，你和骸骨滩会有一个不小的意外。”

小姑娘使劲皱着小脸蛋和眉毛，这一次她没有不懂装懂，而是真的想要听懂他在说什么。

“那就假装不怕。”

蔡金简，苻南华，正阳山搬山老猿，截江真君刘志茂，蛟龙沟老蛟，藕福地丁婴，飞升境杜懋，宫柳岛刘老成，京观城高承……

陈平安低声道：“就喊竺姐姐，准没错，比喊竺宗主或是竺姨好。”

陈平安赶紧转头，同时拍了拍身边小姑娘的脑袋，“咱们这位哑巴湖大水怪，就托付竺宗主帮忙送去龙泉郡牛角山渡口了。”

陈平安只是转过身，低头看着那个在停滞光阴长河中一动不动的小姑娘。

高承攥紧拳头，转过头，“杀你不易，骗你倒是不难。我想要躲过披麻宗两位玉璞境的勘察，若是分出的魂魄多了，又在光阴长河之中，当真有那么容易瞒天过海？竺泉能够硬扛着鬼蜮谷，真不是什么废物。”

不曾想那个白衣书生已经抬手，摇了摇，“不用了，什么时候记起来了，我自己来杀他。”

高承摇了摇头，似乎很可惜，讥笑道：“想知道此人是不是真的该死？原来你我还是不太一样。”

陈平安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抹平两只袖子。

那个江湖武夫气势浑然一变，笑着越过观景台，站在了白衣书生身边的栏杆上。

一旁的竺泉伸手揉了揉额头。

好家伙，从青衫斗笠换成了这身行头，瞅着还挺俊嘛。

陈平安张大嘴巴，晃了晃脑袋。

有些事情没忍住，说给了小姑娘听。

那个老人凝视着那个白衣年轻人，笑了笑，“你真确定，当下是自己想要的那种主次之分？”

一位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就这么自己割掉了自己的整个头颅。

学了拳，练了剑，如今还成了修道之人。

陈平安无动于衷。

陈平安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掌控的他？”

陈平安转过头，轻轻喊了一声，“周米粒。”

那个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江湖武夫，呆若木鸡，像是连害怕都忘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敢给我吃一串板栗的，确实胆子不小。”

竺泉笑了笑，点头。

“一定要小心那些不那么明显的恶意，一种是聪明的坏人，藏得很深，算计极远，一种蠢的坏人，他们有着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本能。所以我们，一定要比他们想得更多，尽量让自己更聪明才行。”

陈平安摇摇头，“先让他等着吧，我先走完北俱芦洲再说。”

另外一人说道：“你与我当年真像，看到你，我便有些怀念当年必须绞尽脑汁求活而已的岁月，很艰难，但却很充实，那段岁月，让我活得比人还要像人。”

高承随手抛掉那壶酒，坠入云海之中，“龟苓膏好不好吃？”

黑衣小姑娘也赶忙抬起手掌，她只知道金丹、元婴地仙，不知道什么听都没听过的玉璞境，压低嗓音问道：“多厉害？有黄袍老祖那么厉害吗？”

陈平安眺望远方，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前边我说的那些话，有没有吓到你？”

陈平安喝着酒，“前边这些都没记住，也没关系。但是接下来的几件事情，一定不可以忘记。第一，我家乡是宝瓶洲一个叫龙泉郡的地方，我有好些山头，其中一座叫落魄山，我有一个开山大弟子，叫裴钱，你一定一定不要跟她说漏嘴了，说你敲过她师父的板栗，而且还不止一两个。你不用怕她，就按照我教你的，说她师父让你捎话，要她一定要好好抄书读书。就够了。”

老人抖了抖袖子，窗口死人和船头死人，被他一分为二的那缕魂，彻底消散天地间。

小姑娘嘿嘿笑着。

高承依旧双手握拳，“我这辈子只敬重两位，一个是先教我怎么不怕死、再教我怎么当逃卒的老伍长，他骗了我一辈子说他有个漂亮的女儿，到最后我才晓得什么都没有，早年妻儿都死绝了。还有一位是那尊菩萨。陈平安，这把飞剑，我其实取不走，也无需我取，回头等你走完了这座北俱芦洲，自会主动送我。”

也一定听到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收回手，摇晃着酒壶，微笑道：“可以再加上一句，就说师父挺想念她的。”

高承喝了口酒，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伸出一只手掌挡在嘴边，转过身，弯腰轻声道：“是一位玉璞境的神仙，很厉害的。”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自己一壶，抛给身边的高承一壶，揭了泥封，喝了一大口酒，“当年沙场上，死了那么多个高承，高承从尸骨堆里站起来后，又要死多少个高承。”

陈平安笑道：“这次只是随便猜的。把死敌想得更聪明一点，又不是什么坏事。”

回到了家乡，去了宝瓶洲中部的江湖，如今又走到了北俱芦洲。

老人出现之后，非但没有出剑的迹象，反而就此停步，“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在随驾城，竺泉等人为何不出手帮你抵御天劫？”

渡船所有人。

高承痛快大笑，双手握拳，眺望远方，“你说这个世道，如果都是我们这样的人，这样的鬼，该有多好！”

刹那之间，从黑衣变成白衣的小姑娘就眨了眨眼睛，然后愣住，先看了看陈平安，然后看了看四周，一脸迷糊，又开始使劲皱着淡淡的眉毛。

陈平安笑道：“你就继续穿着吧，它如今对我来说其实已经意义不大了，先前穿着，不过是糊弄坏人的障眼法罢了。”

那个站在窗口的死人开口道：“是靠赌？”

白衣书生便转过身。

一缕缕青烟从那个名叫丁潼的武夫七窍当中掠出，最终缓缓消散。

老人拔出长剑后，一寸一寸割掉了自己的脖子，死死盯住那个好像半点不意外的年轻人，“苍筠湖龙宫的神灵高坐，更像我高承，在骸骨滩分出生死后，你死了，我会带你去瞧一瞧什么叫真正的酆都，我死了，你也可以自己走去看看。不过，我真的很难死就是了。”

两个死人这才真正死去，瞬间变作一副白骨，摔碎在地。

最后，小姑娘背起了那只包裹，她想要送给他，可是他不要。

在刚离开家乡的时候，他会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哪怕那个时候泥瓶巷的草鞋少年，才刚刚练拳没多久，反而不会心神摇晃，只管埋头赶路。

陈平安把她抱到栏杆上，然后自己也一跃而上，最后一大一小，坐在一起，陈平安转头问道：“竺宗主，能不能别偷听了，就一会儿。”

他坐下后，笑问道：“怎么想到的？”

陈平安随后伸手绕过身后，指了指渡船二楼那边，“打个比方，除了那个撞了你还踢了你的坏人，你还要小心那个最早出现在我跟前、连修士都不是年轻伙计，对他的小心，要远远多于那个卖给你邸报的管事。要更小心那个老嬷嬷身边的人，不是那个公子哥，更不是那个年轻女子，要多看看他们身边更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某个站在最角落的那个人。”

陈平安笑道：“是觉得我注定无法请你现身？”

黑衣小姑娘嗯了一声，“我都记住了……好吧，我不骗你，我其实只记住了大半。”

小姑娘有些心动。

他一拍养剑葫，本名小酆都的飞剑初一就悬停在养剑葫的口子上方，他狞笑道：“飞剑就在这里，我们赌一赌？！”

小天地禁制很快随之消逝。

可有些心里话，却依旧留在了心中。

黑衣小姑娘被竺泉抱在怀中，与两位披麻宗老祖一起御风离去，当然烂摊子都收拾了，披麻宗也必须要收拾，高承的可怕之处，远远不是一位坐镇鬼蜮谷的玉璞境英灵而已。在光阴流水停滞期间，两位老祖已经将渡船所有人都一一查探过去，确定高承再没有隐蔽手段，其实就算有，他们离开后，以那个年轻人的心性和手段，一样完全不怕。

三位披麻宗老祖联袂出现。

走着走着，就走过了千山万水。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可以唉。”

那个“渡船伙计”点头笑道：“我信你，我高承生前死后，亦是从来不说那些有的没的。”

陈平安点头道：“更厉害。”

黑衣小姑娘又问道：“我该怎么称呼？”

哪怕她仍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为了她好，就要说这些真的很难懂的事情。

后来大了一些，在去往倒悬山的时候，已经练拳将近一百万，可在一个叫蛟龙沟的地方，当他听到了那些念头心声，会无比失望。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

头颅滚落在地，无头尸体依旧双手拄剑，屹立不倒。

随口一问之后。

只要是高承，自然听得到。

高承摊开一只手，手心处出现一个黑色漩涡，依稀可见极其细微的星星点点光亮，如那星河旋转，“不着急，想好了，再决定要不要送出飞剑，由我送往京观城。”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使劲扯了扯身上那件竟然很合身的雪白袍子。

陈平安怔怔出神，飞剑初一返回养剑葫当中。

那个丁潼打了个激灵，一头雾水，猛然发现自己坐在了栏杆上。

转头望去后。

那位白衣书生微笑道：“这么巧，也看风景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