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像是一座声势不小的江湖门派,因为附近灵气淡薄,比起银屏国槐黄国边境线略好而已,不是一处适宜练气士修行的风水宝地。
原来这些年江湖上很不太平,当今君主篡位登基后,按照金扉国稗官野史的说法,据说这位皇帝老爷坐到龙椅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横刀在膝,然后命人将那管着皇室九族名册、玉牒的几位勋戚喊到大殿上,按照谱牒上边的记载,一页页翻开,从已经自缢身亡的先帝皇后之外,喊出一个名字,大殿之外就要掉一颗脑袋,将前朝余孽杀了个干净,大殿之外,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但是最后仍然有一条漏网之鱼,是前朝先帝的幼子,被宫女带着逃离了皇宫,然后在忠心耿耿的臣子安排护送下,又侥幸离开了京城,从此流亡江湖,杳无音信,至今没能寻见,所以这么多年,江湖上经常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灭门惨案,而且多是大门大派,哪怕有些明明是死于仇杀,可各地官府都不太敢追究,就怕一不小心就越过了雷池,触及京城那位的逆鳞。官府束手束脚,金扉国本就崇武,各地武将更是喜欢打着剿匪杀寇的幌子,用一拨拨江湖人的脑袋演武练兵,正儿八经有家有业的江湖人士,自然苦不堪言。
陈平安打算再在这边留两天,争取一鼓作气以那脱胎于碧游宫祈雨碑文的仙诀,彻底小炼两块斩龙台,随后再动身赶路。
陈平安坐在树枝上,嚼着一块干饼,养剑葫内已经装上了十数斤兰房国酒水,一路喝酒次数不多,剩下颇多。
不知不觉,对面山顶那边灯火渐熄,最终唯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男女绕到树后,女子便说要去树上挑一处树荫浓郁的地儿,更隐蔽些,不然就不许他毛手毛脚了。
先前在金扉国一处湖面上,陈平安当时租借了一艘小舟在夜中垂钓,远远旁观了一场血腥味十足的厮杀。
陈平安前几天刚刚亲眼见到一伙金扉国京城子弟,在一座山神庙聚众豪饮,在祠庙墙壁上胡乱留下“墨宝”,其中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直接扛起了那尊彩绘木雕神像,走出祠庙大门,将神像摔出,嚷着要与山神比一比膂力。祠庙远处躲清静的山神老爷和土地公,相对无言,唉声叹气。
大篆王朝还有一位八境武夫,相对容易见到,是位女子大宗师,是一位剑客,如今担任大篆周氏皇帝的贴身扈从,但是此人前程不被看好,跻身远游境就已是强弩之末,此生注定无望山巅境。
因为他们所在的门派,名为峥嵘门,是金扉国的第一流江湖势力,按照武林中人自己的划分,大大小小近百个有据可查的江湖门派,是有一条分水岭的,就以当今陛下登基作为界线,江湖有新老之分,新江湖门派往往依附京城勋戚或是藩镇势力,老江湖则苟延残喘。峥嵘门自然属于老江湖,女子的父亲,更是四大正道高手之一。
能活下来的,极有可能都是朝廷的内应。
男女吓了一跳,赶忙转头望去。
北游之路,走走停停,随心所欲,只需要在入秋之前赶到北俱芦洲东部的绿莺国即可,绿莺国是那条大渎入海口。北俱芦洲中部地势,中央高耸,东西两向不断倾斜向海面,北方更高,整个北俱芦洲,从骸骨滩往北,大致地理形势,依次升高如台阶,大渎源头在北方,有十数条水势巨大的江河汇入大渎河床当中,造就了一条大渎拥有两大入海口的罕见奇观。
广袤版图上,只有一位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能够勉强不遭灾厄,只是门中弟子下山历练,依旧需要小心翼翼。
身上有一张驮碑符的陈平安环顾四周,屈指一弹,树下草丛一颗石子轻轻碎裂。
这天夜幕中,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举目望去,桥上出现了一对年轻男女,女子是位底子尚可的纯粹武夫,约莫三境,男子相貌儒雅,更像是一位饱腹诗书的儒生,算不得真正的纯粹武夫,女子站在摇晃铁索上缓缓而行,年纪不大却稍稍显老的男子担心不已,到了桥头,女子轻轻跳下,被男子牵住手。
当初想要向宋老前辈问剑的青竹剑仙苏琅,是第一个。
一些个佯装负伤坠湖,然后尝试闭气潜水远遁的江湖高手,也难逃一劫,水底应该是早有精怪伺机而动,几位江湖高手都被逼出水面,然后被那魁梧武将取来一张强弓,一一射杀,无一例外,都被射穿头颅。
江湖总这么乱下去也不是个事,所以金扉国的江湖名宿、武林宗师十数人,还有原本势同水火的魔道枭雄七八位,都难得暂时一起放下成见,打算私底下碰头,举办一场宴会,当然不是要造反,而是想着与其让皇帝老爷睡不安稳,害得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不如大伙儿略尽绵薄之力,帮着皇帝陛下挖地三尺,将整座本就浑浊的江湖掀个底朝天,争取找出那位早就该死的前朝皇子,此人一死,皇帝必然龙颜大喜,纷纷乱乱的江湖形势怎么都该好转几分,也好让各路江湖豪杰喘口气。
陈平安最后看到有三人走上了那艘战船顶层,向那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将抱拳行礼。
年轻男女,谈及这些鲜血四溅的刀光剑影,都是忧心忡忡。
刚好是陈平安这个方向。
天亮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往自己身上张贴了一张鬼斧宫杜俞那边学来的驮碑符,继续修行。
然后就是大篆王朝一位孤云野鹤的世外高人,数十年间神龙见首不见尾,众说纷纭,有说已死,死于与一位宿敌大剑仙的生死搏杀中,只是大篆王朝遮掩得好,也有说去往了茶洞天,试图大逆行事,以灵气淬炼体魄,如同年少时在海边打潮打熬体魄,然后再与那位在甲子前刚刚破境的猿啼山大剑仙厮杀一场。
这天陈平安在一座金扉国郡城外的山野缓行,此处虎患成灾,所以金扉国任侠意气的权贵子弟,经常来此狩猎,陈平安一路上已经见过好几拨佩刀负弓的游猎之人,来往呼啸成风,而且大多年纪不大,多是少年郎,其中不乏年轻女子,英姿飒爽,弓马熟谙,年纪大一些的随行扈从,一看就是沙场悍卒出身。
陈平安其实挺想找一位远游境武夫切磋一下,可惜渡船上高承分身,应该就是八境武夫,但是那位气势极其不俗的老剑客,自己拿剑抹了脖子。头颅坠地之前,那句“三位披麻宗玉璞境,不配有此斩获”,其实也算英雄气概。
北俱芦洲如今拥有四位止境武夫,最年老一位,本是德高望重的山下强者,与数位山上剑仙都是至交好友,不知为何在数年前走火入魔,被数位上五境修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合力拘押起来,毕竟不能放开手脚厮杀,免得不小心伤了老武夫的性命,那老武夫因此还重伤了一位玉璞境道门神仙,暂时被关在天君府,等待天君谢实从宝瓶洲返回后颁布法旨。
陈平安便听到了一些金扉国庙堂和江湖的内幕。
修行一事,真正涉足之后,就会发现最不值钱又最值钱的,都是光阴岁月。
黄昏中,陈平安没有走入郡城,而是远离官道,翻山越岭,大致沿着一条山野小路蜿蜒前行,偶尔能看到一些人影,多身形矫健,应该都属于江湖上的练家子。陈平安一袭青衫在山林中如一缕青烟拂过,入夜后,小径上的行人依旧没有举烛,深夜时分,陈平安骤然而停,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上,举目远眺,一座四面皆悬崖峭壁的巨大孤峰之巅,灯火通明,屋舍密集,唯有陈平安脚下这座高山与之牵连的一座铁索木板桥,可以去往那座山顶“小镇”,夜间山风拂过,整座桥都会微微晃荡。
似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围剿,先是一艘停泊在湖心的楼船上发生了内讧,数十人分成两派,兵器各异,其中十余位大概能算金扉国顶尖高手的江湖人,约莫是些五六境武夫,双方打得胳膊头颅乱飞,随后出现了七八艘金扉国军方的楼船战舰,高悬明灯,湖上光亮如昼,将最早那艘楼船重重围困,先是十数轮劲弩强弓的密集攒射,等到厮杀双方武夫撂下十数条尸体,余下众人纷纷躲入船舱躲避后,军方楼船以拍杆重击那艘楼船,期间有身负伤势的江湖高手试图冲出重围,不愿束手待毙,只是刚刚掠出楼船,要么被弓弩箭雨逼退,要么被一位身穿蟒服的老宦官当场击杀,要么被一位年纪不大的女子剑客以剑气拦腰斩断,还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将,站在楼船底层,手持一杆铁枪,起先没有出手。
每次飞剑撞击斩龙台、磨砺剑锋引发的火星四溅,陈平安都心如刀割,这也是这一路走不快的根本缘由,陈平安的小炼速度,堪堪与初一十五“进食”斩龙台的速度持平。等到它们吃光斩龙台之后,才是铺垫,接下来将初一十五炼化为本命物,才是关键,过程注定凶险且难熬。
至于那桩江湖事,陈平安从头到尾就没有出手的念头。
行行行,地盘让给你们。
陈平安去往此山更高处,继续小炼斩龙台。
不过那对男女被惊吓之后,温存片刻,就很快就赶回索桥那边,因为峥嵘门上上下下,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雪白一片。
然后涌到大门那边,似乎是想要迎接贵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