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剑光在他眉心处一闪而逝。
胡新丰这会儿觉得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娘的草木集果然是个晦气说法,以后老子这辈子都不踏足大篆王朝半步了,去你娘的草木集。
陈平安重新往自己身上贴上一张驮碑符,开始隐匿潜行。
老人气得差点扬起一马鞭打过去,这个口无遮拦的不孝女!
老人冷哼一声。
只是洁身自好,擅长避祸而已。就算是胡新丰都觉得这位老侍郎不该死,当然了,胡新丰并不清楚,他这个答案,加上先前临死之前的那个请求,已经救了他两次,算是弥补了三次拳脚石子的两回“试探”,但是还有一次,如果答错了,他胡新丰还是会死。
他压低嗓音,“当务之急,是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才能逃过这场无妄之灾!”
幂篱女子竟然点了点头,“爹教训的是,说得极有道理。”
青衫书生竟是摘了书箱,取出那棋盘棋罐,也坐下身,笑道:“那你觉得隋新雨一家四口,该不该死?”
那个已经转身面朝诸骑的年轻人转过头,轻摇折扇,“少说混话,江湖好汉,行侠仗义,不求回报,什么以身相许做牛做马的客套话,少讲,小心弄巧成拙。对了,你觉得那个胡新丰胡大侠该不该死?”
老人再也忍不住,一鞭子狠狠打在这个狼心狗肺的女儿身上。
老人怒道:“少说风凉话!说来说去,还不是自己作践自己!”
曹赋点头道:“走一步看一步,确定了身份,先不着急杀掉,那隋景澄似乎对我们起了疑心,奇了怪哉,这娘们是如何看出来的?”
一抹虹光从那青衫书生眉心处,迅猛掠出。
然后胡新丰就听到这个心思难测的年轻人,又换了一副面孔,微笑道:“除了我。”
陈平安笑了笑,继续凝视着棋盘,棋子皆是胡新丰这些陌路人。
那人突然问道:“这一瓶药值多少银子?”
她站起身,再次站在那位年轻青衫客身后,轻声道:“陈公子,我知道你是真正山上神仙,而且对我和隋家分明绝无恶意,只是先前失望,懒得计较而已,可曹赋此人用心叵测,才会故意设下圈套等我,只要你今天救了我,我一定给你做牛做马!便是端茶送水、背箱挑担的丫鬟事,我隋景澄都心甘如怡!”
她纹丝不动,只是以金钗抵住脖子。
峥嵘峰这盘山巅小镇之局,撇开境界高度和复杂深度不说,与自己家乡,其实在某些脉络上,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幂篱女子苦笑道:“爹,女儿只知道一件事,修行之人,最是无情。红尘姻缘,只会避之不及。”
言语之际。
前边少年少女看到这一幕后,赶紧转过头,少女更是一手捂嘴,暗自饮泣,少年也觉得天崩地裂,不知所措。
胡新丰苦笑道:“让仙师笑话了。”
她苦笑道:“让那浑江蛟杨元再来杀咱们一杀,不就成了?”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大动肝火的爷爷。
隋景澄无动于衷,只是皱了皱眉头,“我还算有那么点微末道法,若是打伤了我,兴许九死一生的处境,可就变成彻底有死无生的死局了,爹你是称霸棋坛数十载的大国手,这点浅显棋理,还是懂的吧?”
果然是那位金鳞宫金丹剑修!
那位青衫斗笠的年轻书生微笑道:“无巧不成书,咱哥俩又见面了。一腿一拳一颗石子,刚好三次,咋的,胡大侠是见我根骨清奇,想要收我为徒?”
只是被一抹剑光钉入符胆之中,然后一个回旋掠回那位年轻剑仙手中,被他攥在手心,砰然碎裂。
一骑骑缓缓前行,似乎都怕惊吓到了那个重新戴好幂篱的女子。
真是那仙家金鳞宫的首席供奉?是一位瞧着年轻其实活了几百岁的剑仙?
隋新雨已经恼火得语无伦次。
那个书生嗤笑一声,“不到九境的纯粹武夫,就敢说自己是女子武神了?”
隋景澄似乎觉得憋气沉闷,干脆摘了幂篱,露出那张绝美容颜,目视前方,好似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学那老侍郎的言语和口气,笑着说道:“在行亭那边,咱们见死不救,也就算了,后来人家不管如何,总算是救了我们一次的,如今反过头来怨恨他好事没做够,不是咱们家风醇正的隋家子孙给狗吃了良心吗?”
曹赋眼神温柔,轻声道:“隋姑娘,等你成为真正的山上修士,就知道山上亦有道侣一说,能够早年山下结识,山上续上姻缘的,更是凤毛麟角,我曹赋如何能够不珍惜?我师父是一位金丹地仙,真正的山巅有道之人,老人家闭关多年,此次出关,观我面相,算出了红鸾星动,为此还专门询问过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一番推演测算之后,只有八字谶语:天作之合,百年难遇。”
千真万确,不是什么装可怜了。
萧叔夜笑了笑,有些话就不讲了,伤感情,主人为何对你这么好,你曹赋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主人好歹是一位金丹女修,若非你曹赋如今修为还低,尚未跻身观海境,距离龙门境更是遥遥无期,不然你们师徒二人早就是山上道侣了。所以说那隋景澄真要成为你的女人,到了山上,有得罪受。说不定得到竹衣素纱法袍和那三支金钗后,就要你亲手打磨出一副红粉骷髅了。
胡新丰擦了把额头汗水,脸色尴尬道:“是我们江湖人对那位女子宗师的敬称而已,她从未如此自称过。”
他一手虚握,那根先前被他插在道路旁的青翠行山杖,拔地而起,自行飞掠过去,被握在手心,似乎记起了一些事情,他指了指那个坐在马背上的老人,“你们这些读书人啊,说坏不坏,说好不好,说聪明也聪明,说蠢笨也蠢笨,真是意气难平气死人。难怪会结识胡大侠这种生死相许的英雄好汉,我劝你回头别骂他了,我琢磨着你们这对忘年交,真没白交,谁也别埋怨谁。”
老人满脸悲恸,“我命休矣!”
老人心中惊恐,疑惑道:“怎么说?”
青衫书生不置可否,举起一手,双指并拢,多出了一把传说中的仙人飞剑。
幂篱女子思量一番,字斟句酌,兴许是以为这位年轻仙师在考验自己心智,她小心答道:“只是胆怯无勇,未曾杀人,罪不至死。”
胡新丰咽了口唾沫。
那少女更是失魂落魄,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坠下马背。
然后那人一脚踹中胡新丰额头,将后者头颅死死抵住石崖。
说到这里,胡新丰给了自己一耳光,然后赶紧改口道:“回禀仙师,不算真正的潇洒,真要是一国一郡之内的大侠,帮助了当地人,倒还好说,那帮恶人死的死,其余的伤了伤,吃过了苦头,多半不敢对被救之人起歹念,可若是这位大侠只是远游某地的,这一走了之,一年半载还好说,三年五年的,谁敢保证那被救之人,不会下场更惨?说不得原本只是强抢民女的,到最后就要杀人全家了。那么这桩惨事,到底该怪谁,那位大侠有没有罪孽?我看是有的。”
去往山脚的茶马古道上,隋家四骑默默下山,各怀心思。
曹赋无奈道:“师父对我,已经比对亲生儿子都要好了,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将那根行山杖横放在膝,轻轻摩挲。
胡新丰摇摇头,苦笑道:“这有什么该死的。那隋新雨官声一直不错,为人也不错,就是比较爱惜羽毛,洁身自好,官场上喜欢明哲保身,谈不上多务实,可读书人当官,不都这个样子吗?能够像隋新雨这般不扰民不害民的,多多少少还做了些善举,在五陵国已经算好的了。当然了,我与隋家刻意交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江湖名声,能够认识这位老侍郎,咱们五陵国江湖上,其实没几个的,当然隋新雨其实也是想着让我牵线搭桥,认识一下王钝老前辈,我哪里有本事介绍王钝老前辈,一直找借口推脱,几次过后,隋新雨也就不提了,知道我的苦衷,一开始是自抬身价,胡吹法螺来着,这也算是隋新雨的厚道。”
曹赋以心声说道:“听师父提及过,金鳞宫的首席供奉,确实是一位金丹剑修,杀力极大!”
那人突然低头笑问道:“你觉得一个金鳞宫金丹剑修的供奉名头,吓得跑那曹仙师和萧叔夜吗?”
至于今天这场行亭棋局,则处处腻歪恶心,人心起伏不定,善恶转换丝毫不让人意外,不堪推敲,毫无裨益,好又不好,坏又坏不到哪里去。
觉得意思不大,就一挥袖收起,黑白交错随便放入棋罐当中,黑白混淆也无所谓,然后抖搂了一下袖子,将先前行亭搁放在棋盘上的棋子摔到棋盘上。
那人说道:“挣钱和混江湖,是很不容易。”
跻身最新十人之列的刀客萧叔夜,轻轻点头,以心声回复道:“事关重大,隋景澄身上的法袍和金钗,尤其是那门口诀,极有可能涉及到了主人的大道契机,所以退不得,接下来我会出手试探那人,若真是金鳞宫那位金丹剑修,你立即逃命,我会帮你拖延。若是假的,也就没什么事了。”
胡新丰实在是吃不住疼,忍不住又抹了把额头汗水,赶紧点头道:“年轻时候做过一些类似勾当,后来有家有口有自己的门派,就不太做了。一来管不过来那么多糟心事,再者更容易麻烦缠身,江湖不敢说处处水深,但那水真是混,没谁敢说自己次次顺了心意,有仇报仇十年不晚的,可不止是受冤屈、有那血海深仇的好人,坏人恶人的子孙和朋友,一样有这般隐忍心性的。”
老侍郎隋新雨,坏人?自然不算,谈吐文雅,弈棋高深。
那书生弯腰,手肘抵住膝盖上,笑问道:“知道自己该死是更好,省得我帮你找理由。”
之前峥嵘峰上小镇那局棋,人人事事,如同颗颗都是落子生根在险峻处的棋子,每一颗都蕴含着凶险,却意气盎然。
女子却神色黯然,“但是曹赋就算被我们迷惑了,他们想要破解此局,其实很简单的,我都想得到,我相信曹赋早晚都想得到。”
沉默许久,收起棋子和棋具,放回竹箱当中,将斗笠行山杖和竹箱都收起,别好折扇,挂好那枚如今已经空荡荡无飞剑的养剑葫。
她自嘲道:“真不愧是父女,加上前边那个乖巧侄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胡新丰一屁股坐在地上,想了想,“可能未必?”
那位萧叔夜反手丢掷出一张金色符箓。
隋景澄叹了口气,“那就找机会,怎么假装姓陈的剑仙就在我们四周暗中尾随,又恰好能够让曹赋二人瞧见了,惊疑不定,不敢与我们赌命。”
幂篱女子语气淡漠,“暂时曹赋是不敢找我们麻烦的,但是返乡之路,将近千里,除非那位姓陈的剑仙再次露面,不然我们很难活着回到家乡了,估计京城都走不到。”
那书生眯眼望向胡新丰,胡新丰竭力开口道:“恳求仙师答应此事!”
那人点点头,“你算是活明白了的江湖人。以后当得失极大、心境絮乱的时候,还是要好好压一压心中恶蛟……恶念。无关暴怒之后是做了什么,说到底,其实还是你自己说的那句话,江湖水深且混,还是小心为妙。你已经是挣下一副不小家业的江湖大侠了,别功亏一篑,连累家人,最好就是别让自己深陷善恶两线交集的为难境地,无关本心善恶,但于人于己都不是什么好事。”
萧叔夜笑道:“真是如此,还能如何,打过一场便是。隋景澄是你师父势在必得之人,身上怀有一份大机缘,既然比我们抢先发现端倪,就别犹豫,大道之上,机缘错过一次,这辈子都别想再抓住了。归根结底,主人还是为你好,而你与隋景澄本就藕断丝线,更是你率先发现了她身上那件法袍的珍贵,所以这桩天大福缘,就该是你捞到手一半的。”
鬼斧宫杜俞有句话说得很好,不见生死,不见英雄。可死了,好像也就是那么回事。
那青衫书生用竹扇抵住额头,一脸头疼,“你们到底是闹哪样,一个要自尽的女子,一个要逼婚的老头,一个善解人意的良配仙师,一个懵懵懂懂想要赶紧认姑父的少年,一个心中情窦初开、纠结不已的少女,一个杀气腾腾、犹豫要不要找个由头出手的江湖大宗师。关我屁事?行亭那边,打打杀杀都结束了,你们这是家事啊,是不是赶紧回家关起门来,好好合计合计?”
她翻翻捡捡,最后抬起头,攥紧手心那把铜钱,惨然笑道:“曹赋,知道当年我第一次婚嫁未果,为何就挽起妇人发髻吗?形若守寡吗?后来哪怕我爹与你家谈成了联姻意向,我依旧没有改变发髻,就是因为我靠此术推算出来,那位夭折的读书人才是我的今生良配,你曹赋不是,以前不是,如今仍是不是,当初若是你家没有惨遭横祸,我也会顺着家族嫁给你,毕竟父命难违,但是一次过后,我就发誓此生再不嫁人,所以哪怕我爹逼着我嫁给你,哪怕我误会了你,我依旧誓死不嫁!”
少年喊了几声心不在焉的姐姐,两人稍稍加快马蹄,走在前边,但是不敢策马走远,与后边两骑相距二十步距离。
萧叔夜笑道:“你这未过门的媳妇,到底是半个修道之人了,心性和直觉,常人肯定比不得,我们这趟谋划还是粗浅了些,过于巧合,难免会让她疑神疑鬼。当然也可能是她故意诈你,你还是要隐忍些,不言不语心计多,这种既心思缜密、又舍得脸皮敢去豪赌一场的女子,不愧是天生的修道胚子,与你确实是良配,以后成为了神仙眷侣,肯定对你和山门都助力极大。容我多嘴一句,主人只是要她身上的法袍和金钗,人,还是归你的。”
萧叔夜去势更快。
胡新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应该够了。”
他指了指那个少年,“再好的秉性,在这种门户里边耳濡目染,估摸着无非就是下一个很会下棋、不会做人的老侍郎了。”
胡新丰慌不择路,一个纵身飞跃,直接离开茶马古道,一路飞奔下山,很有披荆斩棘的气概,几个眨眼功夫,就没了踪迹。
那人翻转刻过名字的棋子那面,又刻下了横渡帮三字,这才放在棋盘上。
行亭风波,浑浑噩噩的隋新雨、帮着演戏一场的杨元、修为最高却最是处心积虑的曹赋,这三方,论恶名,兴许没一个比得上那浑江蛟杨元,可是杨元当时却偏偏放过一个可以随便以手指头碾死的读书人,甚至还会觉得那个“陈平安”有些风骨意气,犹胜隋新雨这般功成身退、享誉朝野的官场、文坛、弈林三名宿。
一骑缓缓越过原本并肩停马的曹赋、隋新雨二人,问道:“在青祠国萧叔夜,敢问公子师门是?”
胡新丰又连忙抬头,苦笑道:“是咱们五陵国仙草山庄的秘藏丹药,最是珍稀,也最是昂贵,便是我这种有了自家门派的人,还算有些赚钱门道的,当年买下三瓶也心疼不已,可还是靠着与王钝老前辈喝过酒的那层关系,仙草山庄才愿意卖给我三瓶。”
此后又一口气刻出了十余颗棋子,先后放在棋盘上。
但是这一刻,胡新丰只觉得眼前这位独自“打谱”之人,高深莫测,深不见底。
那人一步跨出,看似寻常一步,就走出了十数丈,转瞬之间就没了身影。
然后胡新丰发现那位货真价实的剑仙,开始怔怔出神。
还是那个清秀少年率先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姑,那个曹赋是用心险恶的坏人,浑江蛟杨元那伙人,是他故意派来演戏给咱们看的,对不对?”
老人久久无言,唯有一声叹息,最后惨然而笑,“算了,傻闺女,怪不得你,爹也不怨你什么了。”
父女两骑缓缓而行。
那条茶马古道远处的一棵树枝上,有位青衫书生背靠树干,轻轻摇扇,仰头望天,面带微笑,感慨道:“怎么会有这么精明的女子,赌运更是一等一的好。比那桐叶洲的姚近之还要城府了,这要是跟随崔东山上山修行一段时日,下山之后,天晓得会不会被她将无数修士玩弄于鼓掌?有点意思,勉强算是一局新棋盘了。”
沉默片刻,一点一点收敛了笑意,陈平安喃喃道:“棋盘是新棋盘,人心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