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景澄说道:“很好。”
好像整条胳膊都已经被禁锢住。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转头望去,“前辈,虽说小有收获,可是毕竟受了这么重的伤,不会后悔吗?”
飞剑十五却骤然画弧转身离去,返回养剑葫。
隋景澄没有顺着那位青衫剑仙的手指,转头望去,她只是痴痴望着他。
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在一处山谷浅水滩那边听到了马蹄声。
两百骑北燕精锐,两百具皆不完整的尸体。
那往脖子上涂抹脂粉的刺客,嗓音娇媚道:“知道啦知道啦。”
将手中尸体丢向第二枝箭矢,陈平安一跺脚,大地震颤。
陈平安说道:“你运气好,那些刺客的尸体和附近地带,你去搜罗一番,看看有没有仙家法宝可以捡。”
其实在飞剑初一被那张押剑符困住后,陈平安脚下方圆五丈之内就出现了一座光华流转的符阵,光线交错,如同一副棋盘,然后不断缩小,但是那一条条光线的耀眼程度也越来越夸张,如同仙人采撷出最纯粹的日精月华。
从暮色到深夜再到拂晓时分。
隋景澄刚想要高呼小心,只是很快就住嘴。
脚下那张不断缩小的棋盘,最终无数条纤细光线,犹如活物攀援墙壁,如一张法网瞬间笼罩住那一袭青衫。
陈平安缓缓说道:“不用如此,人力有穷尽时,就像你爹在行亭袖手旁观,事情本身无错,任何看客都无需苛求,只不过,有些人,事情无错再问心,就会是天壤之别了,隋景澄,我觉得你可以问心无愧。记住,遭逢劫难,谁都会有那有心无力的时刻,若是能够活下来,那么事后不用太过愧疚,不然心境迟早会崩碎的。”
陈平安身形微微摇晃,那条胳膊已经稍稍恢复知觉。
那人猛然起身,右手长刀洞穿了骑将脖子,不但如此,持刀之手高高抬起,骑将整个人都被带离马背。
河上黑袍人的飞剑与挽弓人的飞剑与箭矢,几乎同时激射向矮小阵师身前之地。
陈平安神色自若,心如止水,“喜欢我?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不会喜欢你。”
一脚踏出,在原地消失。
隋景澄使劲点头。
那支轻骑尾巴上一拨骑卒刚好有人转头,看到了那一袭飞掠青衫、不见面容的缥缈身影后,先是一愣,随后扯开嗓子怒吼道:“武人敌袭!”
但是那一袭青衫却没有出现在那边,而是稍稍偏移五六步,左手攥住了那个女子的脖子,提在空中,女子当场死绝,魂魄都已被如洪水倾泻的浑厚罡气瞬间炸烂。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从无绝对事。
陈平安又问道:“你觉得王钝前辈教出来的那几位弟子,又如何?”
河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入了寺庙,为何需要左手执香?右手杀业过重,不适合礼佛。这一手绝学,寻常修士是不容易见到的。如果不是害怕有万一,其实一开始就该先用这门佛家神通来针对你。”
不曾想那人另外一手也已捻符高举,飞剑初一如陷泥泞,没入符箓当中,一闪而逝。
一抹白虹从陈平安眉心处掠出。
一袭青衫如青烟转瞬即至,训练有素的十数位精骑刚刚拨转马头,正要挽弓举弩,两骑腰间制式战刀不知为何铿锵出鞘,刹那之间,两颗头颅就高高飞起,两具无头尸体坠落马背。
现在看来已经可以收官了。
隋景澄跃上另外一匹马的马背,腰间系挂着前辈暂放在她这边的养剑葫,开始纵马前冲。
走着走着,家乡老槐树没了。
与此同时,那位身材魁梧的刺客摘下巨弓,挽弓如满月。
而且陈平安环顾四周,眯眼打量。
隋景澄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自己的胆汁都要吐出来。
隋景澄望向他。
隋景澄一咬牙,一夹马腹,捻出三支金钗,开始纵马前奔,大不了我先隋景澄死,说不得还能够让他无需分心自己。便自然不会耽误前辈杀敌脱身了。
只是山巅附近,有一抹身影贴着崖壁,骤然跃起,化虹而去。
他朝那位一直在收拢魂魄的刺客点了点头。
只剩下一位不断有鲜血从雪白面具缝隙渗出的女子,她伸出手指,重重按住面具。
而那魁梧壮汉挽弓射箭不停歇,在六枝过后,皆被那一袭青衫拍飞,河上黑袍人纹丝不动,一抹剑光激射而去。
水面不过膝盖的溪涧之中,竟然浮现出一颗脑袋,覆有一张雪白面具,涟漪阵阵,最终有黑袍人站在那边,微笑嗓音从面具边缘渗出,“好俊的刀法。”
若非那人是一位皮糙肉厚的金身境武夫,寻常的六境武夫,光是她这一手,恐怕早就死了几十次。
浑身浴血、魂魄煎熬的陈平安左手一甩,将那把即将约束不住的手心飞剑丢掷出去,微笑道:“就这些?没有杀手锏了吗?”
“与你好不好,没关系的。每一位好姑娘,就该被一个好男人喜欢。你只喜欢他,他只喜欢你,这样才对。当然了,你岁数不小了,不算姑娘了。”
隋景澄泪流满面,使劲拍打养剑葫,喊道:“快去救你主人啊,哪怕试试看也好啊。”
陈平安最后视线落在对岸一处石崖,缓缓走去,“真当我是三岁小儿?你不该祭出飞剑的,不然真就给你跑了。”
大局已定。
陈平安继续说道:“所以我想看看,未来五陵国隋氏,多出一位修道之人后,哪怕她不会经常留在隋氏家族当中,可当她替代了老侍郎隋新雨,或是下一任名义上的家主,她始终是真正意义上的隋氏主心骨,那么隋氏会不会孕育出真正当得起‘醇正’二字的家风。”
在这半路半溪的山谷当中,那支轻骑应该有所逗留,刚刚动身启程没多久。
被陈平安握在手中,左手拄剑,深呼吸一口气,转头吐出一口淤血。
然后迅猛丢掷而出。
有一位蹲在那骑将尸体身边,双指抵住那颗头颅的眉心。
右手已经被神通禁锢,左肩再受重创,加上符阵缠身魂魄震颤,这位青衫剑仙就绝无还手之力了。
陈平安蹲在水边,用左手勺起一捧水,洗了洗脸,剑仙矗立在一旁,他望着重归平静的溪涧,潺潺而流,淡然道:“我与你说过,讲复杂的道理,到底是为什么?是为了简单的出拳出剑。”
隋景澄嗯了一声。
借此机会,北燕国骑卒展开了一轮弓弩攒射。
她收起那水粉盒在袖中,双手一抖袖,画出两把熠熠生辉的短刀,篆刻有密密麻麻的古朴符箓纹。
剑光直去那位矮小阵师的一侧太阳穴。
闷哼一声,那阵师破土而出,出现在魁梧壮汉身后,陈平安随便一挥手,将那押剑符和其余几张黄纸符箓一并打碎。
“最后教你一个王钝老前辈教我的道理,要听得进去天乱坠的好话,也要听得进去难听的真话。”
龙门境瓶颈剑修的飞剑,那也是飞剑,何况只谈飞剑锋锐程度,已经不比寻常金丹剑修逊色了。
剑光一闪。
片刻之后,陈平安转过头,似乎有些疑惑。
百余个手持短刀的女子,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一起涌向那个青衫年轻人。
整条溪涧的水流都砰然绽放,溅起无数的水。
“没事,这叫高手风范。”
这是大隋京城那场惊险万分的厮杀之后,茅小冬反复叮嘱之事。
一枝光华遍布流转的箭矢破空而去。
隋景澄脸色好转许多,问道:“前辈,回去做什么?”
这位阵师骂了几句,又掏出一摞黄纸符箓,悬停在那张金色材质的押剑符附近,灵光牵引,似乎又是一座小符阵。
但是每一位女子,每一把短刀都锋利无比,绝非虚假的障眼法,不但如此,女子好似浑身暗器,令人防不胜防。
下一刻,隋景澄只见那一袭青衫不知如何做到的,在空中侧身,蹈虚向前,直直撞向了那长槊,任由槊锋刺中自己心口,然后一掠向前,那骑将怒喝一声,哪怕手心已经血肉模糊,依旧不愿松手,可是长槊仍然不断从手心先后滑去,剧烈摩擦之下,手心定然可见白骨,骑将心知不妙,终于要舍弃这杆祖传的长槊,但是倏忽之间,那一袭青衫就已经弯腰站在了马头之上,下一刻,一刀刺透他的脖颈,瞬间洞穿。
“前辈!”
陈平安倒掠出去,飘荡过溪涧,站在岸边,收回两把飞剑,一拳打散激荡气机的絮乱涟漪。
只剩下那位能够以杀业多寡禁锢修士一条手臂的练气士,身躯颓然倒地,魂魄化作一缕缕青烟四散而逃。
陈平安左手护住心口,指缝间夹住那把飞剑,对方剑尖距离心脏只有毫厘之差。
符阵当中的青衫剑仙本就身陷束缚,竟然一个踉跄,肩头一晃,陈平安竟然需要竭力才可以稍稍抬起右手,低头望去,掌心脉络,爬满了扭曲的黑色丝线。
双方飞剑互换。
下一刻,那女子便娇笑不已,化作一股青烟,所有女子也皆是如此,最终青烟汇聚在一处,浓烟滚滚,姗姗走出一位女子,她一手负后,揉了揉心口,笑道:“你找是找对了,可惜,只要没办法一口气打死全部,我就不会死,剑仙你恼不恼火呀?”
与此同时,各处崖壁之上飘落下数位黑衣白面具的刺客。
仙家术法便是如此,哪怕她只是一位观海境兵家修士,但是以量取胜,先天克制武夫。
“前辈,别喝酒了,又流血不止了。”
在她缓缓前冲之时,左右两侧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子,随后又凭空多出两位,好似无止境。
被陈平安双指捻住的那一口飞剑瞬间黯淡无光,再无半点剑气、灵性。
走着走着,心爱的姑娘还在远方。
然后再次消失了身影。
一袭青衫骤然消失,来到一位战场边缘地带的女子身前,一拳洞穿心口。
陈平安点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了王钝,就真的只是洒扫山庄多出一位庄主吗?五陵国的江湖,乃至于整座五陵国,受到了王钝一个人多大的影响?”
一位位女子被拳拳打碎化作青烟。
那座真正的战场。
有一位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背负一张巨弓。
走着走着,最仰慕的剑客,已经许久未见,不知道还戴不戴斗笠,有没有找到一把好剑。
走着走着,最要好的朋友,不知道有没有见过最高的山岳,最大的江河。
走着走着,曾经一直被人欺负的鼻涕虫,变成了他们当年最厌恶的人。
走着走着,脚上就很多年再没穿过草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