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檗没有异议。

可竹楼那位？

朱敛关了门，笑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朱敛只是听黑炭小丫头说话，他不插嘴。

先前孙嘉树亲自登山。

魏檗从隆重举办第二场夜游宴，到牛角山开设自家包袱斋，除了挣点昧良心的神仙钱之外，其实……还有再挣一笔昧良心金精铜钱的用意。

在他手上，天底下仿佛就没什么最牢固的武境底子，只有更牢固。

意义之大，无异于山巅境武夫再破大门槛，成功跻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魏檗举起茶杯，“以茶代酒。”

朱敛问道：“不饿？吃顿宵夜？快得很。”

那会儿，陈平安对于性情在另外一个极端的裴钱，别说喜欢，讨厌都有，而且在她这边，并无掩饰。

自己不过是与裴钱说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那老前辈更心狠手辣，这种良心给狗吃了的混账话，还真说得出口？！

简而言之，朱敛从来就没真正提起劲来。

魏檗给他倒了一杯茶，朱敛落座后，轻轻拧转瓷杯，缓缓问道：“秘密购买金身碎片一事，与崔东山聊得如何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钱没办法说出口的，死死压在她心底的。

对于崔东山，朱敛还是十分忌惮。

裴钱重重叹息一声，皱着那张似乎没那么黝黑了的小脸庞，“可不是，老头儿也说我资质不咋的，连我师父都不如，这不是尽说些废话哩，我能跟师父比吗？愁死个人！”

裴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小丫头皱着脸，噘着嘴，眼眶里泪盈盈，委屈道：“师父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刚离开藕福地那会儿，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儿，就不要过我一次的。老厨子你想啊，师父是什么人，草鞋穿破烂了，都会留下来的，怎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会儿，我还不懂事，师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现在我懂事了，如果师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会要我了。”

魏檗突然笑了起来，“相信那根行山杖寄出去后，你家少爷的那位学生，原先七八分气力，会变得卯足了劲，愿意十二分精力来应付我们了。”

朱敛笑了，说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种情况，我不敢多说什么，你最少可以保二争一。”

因为裴钱害怕那个已经长大、极其出彩的曹晴朗，会拿走事实上本该就属于他曹晴朗的一切。

隋景澄被一位长得粉雕玉琢可爱女童，领着去了宅子。

问题在于最早的时候，裴钱在那条小巷的门口，看过陈平安撑伞与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画面。

两人饮尽杯中茶后，魏檗笑道：“可惜大风兄弟没在。”

隋右边会希冀着以剑修身份，真正飞升一次。

魏檗没有打搅，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既然北岳大神都需要大肆攫取神仙钱来帮助破境了，大骊朝廷岂会坐视不理？甚至可以说，如今的大骊新帝，比宝瓶洲任何一人，都要更加希望魏檗能够顺利跻身上五境！动静越大越好！最好是方圆千里祥瑞齐出的天大气象。这意味着什么？他宋和得位最正，天地庆贺！

裴钱突然抬头问道：“老厨子，你是几境啊？”

裴钱点头，闷闷道：“老头儿说我还有几天才能破三境，到时候就勉强可以有一段光阴来抄书了，不过也没几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脚不利索，烦死个人。”

她不是不懂权衡利弊，恰恰相反，饱经苦难的小孤儿，最擅长察言观色和计算得失。

然后补充了一句，“如果去掉‘低价’两个字，就更好了。”

但是她跟随了陈平安之后，发现她那些最擅长的事情，反而只会让她距离陈平安越来越远。

裴钱低下头去，手指微动，算了一下，又是一声叹息，重新抬起头，脸上满是失落，“老厨子，那我不得好几年都赶不上你啊。”

三人各有所求，在新的天下，都找到了自己的大道。

这是朱敛、魏檗和郑大风商议出来的一桩关键秘事，莲藕福地一旦成为落魄山私家产业，跻身中等福地之后，就需要大量的山水神祇，多多益善，因为人间香火，是落魄山不用开销一颗雪钱、却对一座福地至关重要的一样东西。但是金身碎片一物，与大骊朝廷直接牵扯，哪怕是魏檗来开口，都绝非好事，所以需要崔东山来权衡尺度，与宝瓶洲南方仙家山头来做一些桌面下的买卖，大骊朝廷哪怕洞悉此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落魄山来说，这就够了。

极有诚意。

在那之后，才是天高地阔，大道远游。

朱敛有些心肝打颤。

朱敛呢。

朱敛小心翼翼酝酿措辞，问道：“如果你师父回到落魄山，也见到了曹晴朗，很喜欢他，你会很伤心吗？”

哪怕加上这些需要双方慢慢磨合的附加条件，这次孙嘉树借钱，只收取利息，虽说保证可以让老龙城孙家旱涝保收。

裴钱嗯了一声，却也不开口。

朱敛揉了揉眉心。

朱敛大致猜得出来，却没有说破。

可魏檗又是大骊龙兴之地的山岳神祇，属于重中之重的存在，因为大骊京城就在魏檗这尊神祇的眼皮子底下。

裴钱艰难抬起手肘，抹了把脸，“怎么能不怕嘛。长大有什么好的嘛。”

从这老厨子身上占点便宜，下棋也好，做买卖也罢，可真不容易。

朱敛轻声问道：“是怕这个？所以一直不敢长大？”

不是他不会算账，恰恰相反，这个在书简湖当了三年账房先生的年轻人，最会算账。

范家同样会拿出三百颗，亦是如此。不是范氏家主，而是一个名叫范二的年轻人，会作为借钱人。

裴钱摇摇头，病恹恹道：“么得胃口。”

裴钱一脸呆滞，好像在说你朱敛脑阔不开窍哩，她摇摇头，老气横秋道：“老厨子，你大晚上说梦话吧，我师父的境界，不得翻一番计算？”

可能在外人眼中，落魄山多奇人怪事，可在落魄山自家人眼中，大概又要数裴钱最怪。

裴钱坐在凳子上，呲牙咧嘴，屁股开似的。

大概她如今自己还不知道，什么叫拳出真意惊鬼神。

裴钱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师父会撑着伞，与曹晴朗并肩而行，就那么渐渐远去，陈平安再不回头。

她蓦然起身，脚尖一点，飘然跃上墙头，又悄无声息越上屋脊，再一步跨到翘檐之上，举目望向北方。

魏檗犹豫了一下，“就不问我为何突然得知藕福地的情况？”

裴钱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我师父，说话有个屁用嘞。”

当年陈平安曾经对裴钱亲口说过，他真正想要带出藕福地的人，是那个曹晴朗。

那边有个双臂颓然下垂的黑炭丫头，在用脑袋敲门。

裴钱低头说道：“老厨子，我走啦。”

朱敛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做人这一块，你我都不如他。”

因为双方算是一路人。

朱敛在缓缓踱步，思量着事情。

朱敛用膝盖想都知道，等到陈平安回到落魄山，发现裴钱的异样后，他和郑大风，还有魏檗，一个都逃不掉，保证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但是在找机会杀了曹晴朗然后注定失去师父，与自己主动长大、一定要胜过曹晴朗之间，在陈平安身边耳濡目染的裴钱，一走出藕福地和桐叶伞后，当她重新站在了落魄山竹楼之前。

朱敛笑容僵硬，“好像是的……吧。”

因为陈平安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裴钱的慢慢长大，更愿意在不同的岁月阶段，传授裴钱不同的规矩礼数和为人处世。

说句难听的，朱敛撕下当下那张脸皮，靠脸吃饭都能把饭吃撑。何况朱敛对于琴棋书画从未上心，便已经如此精通。

朱敛起身去开门。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搅你做宵夜了。”

说句好听的，堪称惊才绝艳的朱敛，学那隋右边转去修行，一样可以境界一日千里，破境如破竹。

他只是无比希望身边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可以在那本该无忧无虑的岁月里，肩上挑起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

朱敛点点头。

裴钱便高高跃起，落在墙头之上，纵身飞跃，转瞬即逝。

如那崔东山所看书上所写。

跃而登屋，瓦片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