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伸手握住裴钱的手，一起站起身，微笑道：“晴朗，如今一看就是读书人了。”

裴钱双手提起屁股底下的小竹椅，挪到离着师父更近的地方。

身边这只大白鹅，确实挺厉害的。

裴钱立即跑去屋子拿来一大捧纸张，陈平安一页页翻过去，仔细看完之后，还给裴钱，点头道：“没有偷懒。”

裴钱摇头。

曹晴朗笑着点头，“很好，种先生是我的学塾夫子，陆先生到了咱们南苑国后，也经常找我，送了许多的书。”

街巷拐角处，陈平安刚好与种秋相逢。

陈平安说道：“果然能够当上山君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关于莲藕福地如今的形势，朱敛信上有写，李柳有说，崔东山后来也有详细阐述，陈平安已经烂熟于心。

“所以只留在了心里，这就是大人们不可言说的遗憾，只能搁在自己这儿，藏起来。”

“只靠眼睛，是注定再也见不着了。”

许久过后。

南苑国皇帝，他当年在附近一栋酒楼见过面，那场酒楼宴席，不算陈平安，对方总计六人，当时黄庭就在其中，从曾经的樊莞尔与童青青，看了眼镜子，便摇身一变，成了太平山女冠黄庭，一位福缘深厚到连贺小凉都是她晚辈的桐叶洲天才女修。陈平安先前游历北俱芦洲，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在砥砺山上与齐景龙打生打死、略逊一筹的女冠，但是按照齐景龙的说法，其实双方战力持平，只是黄庭到底是女子，双方打到最后，已经没了分生死的心思，她为了维持身上那件道袍的完整，才输了一线，晚于齐景龙从砥砺山站起身。

开门的是裴钱，周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扛着一根绿竹杖。

在陈平安离开后，裴钱将那些纸张放回屋子，坐回小竹椅上，双手托着腮帮。

陈平安身影一闪而逝。

崔东山缓缓登山，坐在她旁边。

魏檗说道：“没办法的事情，也就看晋青顺眼点，换成别的山神坐镇中岳，以后北岳的日子只会更膈应，历朝历代的五岳山君，无论王朝还是藩属，就没有不被逼着针锋相对的，权衡利弊，披云山不得已而为之。还不如行事光棍些，反正事已至此，宋氏皇帝不认也得认了。晋青这家伙比我更无赖，在皇帝陛下那边，口口声声说着披云山的好，魏大山君的霁月光风。”

陈平安神色落寞。

曹晴朗点头道：“信啊。”

就像他师父，年少时看着斗笠下那样的阿良。

陈平安蹲下身，裴钱一把抱住他，呜咽起来，没有嚎啕大哭，所以更加撕心裂肺。

魏檗摇摇头，“不是担心。”

可是裴钱如今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

陈平安依旧神色如常，住在一楼，在门外空地练拳走桩依旧，闭门修行，只是偶尔去二楼那边站在廊道中，眺望远方。

崔东山默不作声，后仰倒去。

但是崔爷爷不一样。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师父都知道了，什么都不要多想，你没有做错什么。”

然后陈平安站起身，“你们待在这边，我去跟种先生谈点事情。”

陈平安记忆极好。

种秋问道：“外边的那座浩然天下，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轻轻揉了揉板栗在裴钱额头落脚的地方，然后招呼曹晴朗坐下。

多年不见，种先生双鬓霜白更多。

“再看一看那些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少年郎，他们身边的父亲长辈，大多寡言，丧葬之时，迎来送往，与人言谈，还能笑语。”

南苑国京城某条再熟悉不过的大街上。

魏檗取出那把自己暂为保管的桐叶伞，毕竟此物事关重大。

陈平安微笑道：“不是师父吹牛，单说照顾好自己的本事，天下少有。”

周米粒站在裴钱身后。

见过了那位南苑国先帝，陈平安便带着裴钱和周米粒，与曹晴朗道别，一起离开了莲藕福地。

魏檗问道：“崔前辈就这么担心陈平安吗？不见最后一面，还要早早撒落骨灰在莲藕福地，都不愿葬在落魄山上。”

裴钱站在原地，仰起头，使劲皱着脸。

小巷不远处的心相寺老僧，白河寺夜市上的地方吃食，那官宦人家的藏书楼，那个状元巷贫寒书生与琵琶女子的故事，都还历历在目，挂念在心。

“这些烦人的事情，本来都是长大以后才会自己去想明白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听一听，最少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等到裴钱哭到心气都没了，陈平安这才拍了拍她的脑袋，他站起身，摘下竹箱，裴钱擦了把脸，赶紧接过竹箱，周米粒跑过来，接过了行山杖。

“个儿好像高了些。”

两人一起走在那条曾经捉对厮杀、也曾并肩作战的大街上，双方皆是感慨颇多。

裴钱哦了一声。

裴钱一路狂奔下山，去往竹楼那边。

真正忧愁，只在无声处。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人心还是人心。但是比起南苑国，我家乡那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而且天外有天，不止有一座天下。种先生应该走出去看一看，迟一点没关系。”

陈平安笑道：“晋青一事，披云山的用意痕迹，太过明显了，两位大岳山君同气连枝，大骊皇帝哪怕知道你没有太多私心，心里边也会有芥蒂。”

陈平安听得专注入神。

种秋笑道：“你身边不是有那朱敛了吗？说实话，我种秋此生最佩服的几个人当中，力挽狂澜的世家子朱敛算一个，拳法纯粹的武疯子朱敛，还是可以算一个。之前见到了大活人的朱敛，近在咫尺，好似见到了有人从书页中走出，让人倍感荒诞。”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完全没有否认，“种先生可是文圣人武宗师的天纵奇才，我岂能错过，不管如何，都要试试看。”

怀抱两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倒抽了一口冷气。

种秋沉默片刻，神色黯然，“有些心灰意冷。”

“长大了，你自己就会想要去承担些什么，到时候你师父拦不住，也不会再拦着你了。”

裴钱点头道：“师父也要照顾好自己！”

魏檗轻轻撑开并不大的桐叶伞，说道：“如今才刚刚提升为中等福地，我不宜频繁出入莲藕福地，我将你送到南苑国京城。”

裴钱踮起脚跟，陈平安侧身低头，她伸手挡在嘴边，悄悄道：“师父，曹晴朗偷偷摸摸成了修道之人，算不算不务正业？春联写得比师父差远了，对吧？”

种秋开门见山道：“皇帝陛下已经有了修道之心，但是希望离开莲藕福地之前，能够看到南苑国一统天下。”

周米粒皱着疏淡的眉毛，歪着头，使劲琢磨起来，难道裴钱是路边捡来的弟子？根本不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

陈平安有些无奈，真是读书人了。

陈平安问道：“晴朗，这些年还好吧？”

裴钱站在原地，大声喊道：“师父，不许伤心！”

崔东山仰头望向夜幕，马上就要中秋了，月儿团团圆。

陈平安说道：“等会儿你带我去找种先生，有些事情要跟种先生商量。”

魏檗合起桐叶伞，坐在石桌那边。

然后魏檗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落魄山？”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好的。”

崔东山想了想，“等到先生与裴钱返回落魄山，我很快就会离开，已经积攒了一屁股债，那个老王八蛋最记仇。”

当时在酒楼中，除了那位正值壮年的皇帝魏良，还有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野心勃勃却功亏一篑的二皇子魏蕴，与一位最年幼的公主魏真。

崔东山突然说道：“我已经去过了，就留在这边看家好了。”

崔东山笑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嘛，先生习惯了啊。”

陈平安一板栗砸下去。

裴钱眼睛红肿，坐在陈平安身边，伸手轻轻拽住陈平安的袖子。

南苑国、松籁国、北晋国，边塞草原总计四地格局，版图看似依旧，但这属于“山河变色”的范畴，只有拨划给陈平安的这座南苑国，才是魂魄齐全的人，此外一切有灵众生，草木山河，也都未“褪色”，不曾沦为白纸福地的那些“人”。按照李柳的说法，其余三地的有灵众生，已经“没了意思”，故而被朱敛说成了三幅“工笔白描画卷”。但是就像陆台、俞真意等人，还有南苑国京城那户书香门第的少年，在这处福地都凭空消失了，在别处割裂福地，南苑国国师种秋一样会凭空消失，他们算是极少数被那位观道观老道人青眼相加的特例。

按照老人的遗愿，死后无需下葬，骨灰撒在莲藕福地随便某个地方即可，此事不可拖延。此外不用去管崔氏祠堂的意愿，信上直接写了，敢登落魄山者，一拳打退便是。

双方不是一路人，其实没什么好聊的，便各自沉默下去。

陈平安轻轻按住那颗小脑袋，轻声道：“这么伤心，为什么要憋着不哭出来，练了拳，裴钱便不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了？”

甚至会想，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俞真意才是对的？

“还记得当年你师父离开大隋书院的那次分别吗？”

一大一小，一起看着远方。

这一天，陈平安金身境。

弟子裴钱，即将成为世间最强第四境。

师徒二人的坐姿，神态，眼神，如出一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