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灵均说道:“以后落魄山有很多人了,老爷你也会这么对待每个人吗?”
陈平安说道:“裴钱那边有龙泉剑宗颁发的剑符,我可没有,大半夜的,就不劳烦魏檗了,刚好顺便去看看崴脚的郑大风。”
陈平安跨过门槛,一脚踹在陈灵均屁股上,笑骂道:“落魄山的风水,你也有一份!”
但陈平安是陈平安,崔东山是崔东山,哪怕他们是先生学生,都以落魄山为家。
酒儿就要去喊师父,毕竟是山主亲临,哪怕被师父埋怨,挨一顿骂,也该通报一声。
陈灵均嗯了一声。
然后陈平安说道:“早点睡,明天师父亲自帮你喂拳。”
崔东山抬起一条胳膊,双指并拢在身前摇晃,“大师姐,我可是会仙家术法的,吃饱喝足了的人,一旦被我施展了定身术,啧啧啧,那下场,真是无法想象,美不胜收。”
陈平安有些乐呵,打算为陈灵均详细阐述这条济渎走江的注意事项,事无巨细,都得慢慢讲,多半要聊到天亮。
陈平安说道:“这次找你,是想着如果你想要散心的话,可以经常去莲藕福地走走看看,不过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就随口一提。”
如何跟新任刺史魏礼、以及州城隍打交道,就需要小心把握分寸火候。
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苦乐。
例如改善披麻宗的护山大阵,多出那两成的威势。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以手刀姿势,在空中切了几下,笑道:“得看从哪里到哪里,分别作为起始和结尾。以女鬼书生相逢相亲相爱作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么多读书人作为结尾,那就很简单,一巴掌怕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愿活,一了百了。可若是再往前看,从女鬼的山水功绩来看,从她的秉性良善开始计算,那就会很麻烦,若是还想着她有那万一,能够知错改错,此后百年数百年,弥补人世,那就更麻烦。要是再去站在那些枉死的读书人角度,去想一想问题,就是……天大的麻烦。”
只是先后顺序不能错。
崔东山坐下后,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义的言语,‘上山修道有缘由,原来都是神仙种’。”
陈平安不置一词。
陈平安安慰道:“急了没用的事情,就别急。”
崔东山缓缓说道:“古拙之意,自古便是拳法大意思,在此之上,如果还能够推陈出新,便是武道通天的大本事。”
崔东山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吧。不过如今顾韬已经成了大骊旧山岳的山神,也算功德圆满,妇人在郡城那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顾璨在书简湖混得又不错,儿子有出息,丈夫更是一步登天,一位妇人,将日子过得好了,许多-毛病,便自然而然藏了起来。”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说,很想让曹晴朗这个名字,载入我们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会不会私心过重了?”
郑大风点头道:“是有此事,但是我自己如今没那心气折腾了。”
门外崔东山懒洋洋道:“我。”
崔东山眯眼说道:“劳烦你这位大爷用点心,这是你老爷拿命换来的路线。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准备妥善的走江了。”
崔东山说道:“先学好的,再做自己,有什么不好?先生自己这些年,难道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天底下的所有孩子,没个半点规矩记在心上,就先学会了咋咋呼呼,难道就是好?在最需要记住规矩的年代,长辈却处处刻意与晚辈亲近,板栗不舍得,重话不舍得,我觉得很不好。”
本来在骑龙巷待久了,差点连自己的女子之身,石柔都给忘得七七八八,结果一遇到崔东山,便立即被打回原形。
郑大风嘀咕道:“山主大人破了境,就这样欺负人,那我郑大风可就要撒泼打滚了啊。”
陈灵均摇摇头,“就那样。”
两人下山的时候,岑鸳机正好练拳上山。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
带着崔东山沿着那条骑龙巷台阶,去了趟泥瓶巷祖宅。
开了屋门,陈平安取出两根小板凳。
两人继续下山。
崔东山说了句雪上加霜的言语:“这就犯愁啦?接下来大师姐的武夫五境、六境就要走得更慢了,尤其是武胆一事,更需要从长计议,还真快不起来。”
不知道如今那个少年学拳走桩如何了。
郑大风浑身正气,摇头道:“不是大事,大老爷们,只要第三条腿没断,都是小事。”
陈灵均埋怨道:“山上好多事,老爷你这山主当得也太甩手掌柜了。”
陈灵均猛然坐起身,一脸匪夷所思,“当真?”
裴钱不肯挪窝,双臂环胸,冷笑道:“离间师徒,小人行径!”
说到这里,陈平安正色沉声道:“因为你会死在那边的。”
总之,陈平安绝对不允许是因为自己的“想不到”,没有“多想想”,而带来遗憾。
陈平安开口说道:“不生气。”
然后有些赧颜,说道:“师父一直在操持生意,岁数也大了,便晚些才会起床,今儿我来开门,以前不这样的。师兄去山里采药好些天了,估计还要晚些才能回骑龙巷。”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一个四境武夫,出门送人头吗?”
陈灵均便沉默下去,一直不敢看陈平安。
然后郑大风问道:“怎么,觉得落魄山缺打手,让我上上心?帮着落魄山长长脸?”
崔东山继续说道:“例如当年刘羡阳还是死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当然。既不想对曹晴朗的人生指手画脚,也不愿曹晴朗耽误了学业和修行。”
陈平安无奈道:“当然要先问过他自己的意愿,当时曹晴朗就只是傻乐呵,使劲点头,小鸡啄米似的,让我有一种见着了裴钱的错觉,所以我反而有些心虚。”
陈灵均吃瘪。
郑大风没有回去睡觉,反而出了门,身形佝偻,走在月色下,去往山门那边,斜靠白玉柱。
陈灵均笑道:“明白了。”
石柔怯生生道:“马上。”
岑鸳机不言不语,拳意流淌,心无旁骛,走桩上山。
陈平安笑着打招呼道:“酒儿,你师父和师兄呢?”
披麻宗竺泉心知肚明,但是涉及宗门兴亡的大事,竺泉依旧没有仗着香火情,得寸进尺,甚至开口暗示都没有,更不会在陈平安这边碎碎念叨。
陈灵均小跑过去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崔东山身后揉肩膀,轻声问道:“崔哥,任劳任怨坐了一夜,哪里乏了酸了,一定要与小弟讲啊,都是相亲相爱的自家人,太客气了就不像话!小弟这手上力道,是轻了还是重了?”
郑大风笑道:“知道不会,才会这么问,这叫没话找话。不然我早去老宅子那边喝西北风去了。”
郑大风叹了口气,先前故意提及崔诚武运一事,陈平安神色如常。
陈平安站起身,“我去趟骑龙巷。”
其中周米粒正式成为落魄山右护法,会不会惹来某些人心浮动,也是陈平安必须去深思的。
陈平安点头道:“说明朱敛收徒的眼光好。被你带坏的落魄山歪风邪气,就靠岑鸳机扳回一点了。要好好珍惜。”
陈平安点头道:“酒儿脸色可比以前好多了,说明我家乡水土还是养人的,以前还担心你们住不惯,现在就放心了。”
陈灵均端坐提笔,铺开纸张,开始听陈平安讲述各地风土人情、门派势力。
一直在那边探头探脑的裴钱悻悻然站起身,“师父,方才走半路,听着了蛐蛐叫,抓蛐蛐哩。这会儿跑啦,那我可真睡觉去了。”
陈平安拍了拍陈灵均的肩膀,“崔东山说话难听,我不帮他说什么好话,是真的难听。但是你不妨也听听看,除了那些无理取闹,每一句我们觉得难听的话,多半就是戳中了心窝子的言语,我们可以脸上不在意,但是心里得多嚼嚼,黄连味苦,但是可以清热清心。大道理我就说这么多,反正此次分开后,就算我想说,你想听,都暂时没机会了。”
裴钱这才气呼呼跑了。
陈平安便与崔东山第一次提及赵树下,当然还有那个修道胚子,少女赵鸾,以及自己极为敬佩的渔翁先生吴硕文。
郑大风似乎有些心动,揉着下巴,“我会考虑的。”
陈平安笑着取出笔墨纸张,放在桌上,“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可能说得细且杂,你要是觉得十分重要的关键人事,便记下来,以后动身赶路,可以随时拿出来翻翻看。”
就像今天,陈如初便在郡城宅子那边落脚歇息,等到明儿备齐了货物,才能返回落魄山。
崔东山笑道:“这个小姑娘,也是死心眼的,只对朱敛刮目相看。”
不曾想师父笑着提醒道:“人家求你打,干嘛不答应他?行走江湖,有求必应,是个好习惯。”
崔东山说道:“是不是也担心曹晴朗的未来?”
陈灵均涨红了脸,“我又不每天抄书,我要是抄书这么久,写出来的字,一幅字帖最少也该卖几颗小暑钱……雪钱!”
然后陈平安想起了另外一个孩子,名叫赵树下。
崔东山笑道:“走路去?”
因为披麻宗暂时拿不出对等的香火情,或者说拿不出崔东山这位陈平安学生想要的那份香火情,竺泉便干脆不说话。
郑大风这才一瘸一拐,睡眼惺忪,开了门,见到了陈平安,故作惊讶道:“山主,怎么回家了,都不与我说一声?几步路,都不愿意多走?看不起我这个看大门的,是吧?既然看不起我郑大风,今夜造访又算怎么回事,伤心了伤心了,睡觉去,省得山主见了我碍眼,我也糟心,万一丢了碗饭,明天就要卷铺盖滚蛋,岂不是完蛋,难不成还要睡县城大街上去?这都要入冬了,天寒地冻,山主忍心?有事以后再说,反正我就是看大门的,没要紧事可聊,山主自个儿先忙大事去……”
崔东山无奈道:“若是先生铁了心这么想,便能够心安些,学生也就硬着头皮承认了。”
酒儿笑了笑。
郑大风转头道:“藕福地分账一事,为了崔小哥儿,我差点没跟朱敛、魏檗打起来,吵得天翻地覆,我为了他们能够松口,答应崔小哥儿的那一成分账,差点讨了一顿打,真是险之又险,结果这不还是没能帮上忙,每天就只能喝闷酒,然后就不小心崴了脚?”
崔东山与老国师崔瀺的“家务事”,不掺和。
陈平安笑道:“我相信你。”
陈灵均咧嘴一笑。
陈平安这趟北俱芦洲之行,从竺泉坐镇的披麻宗,还有那座火龙真人一直酣睡的趴地峰,学到了许多书外道理。
郑大风一路送到大门口,要不是陈平安拒绝,他估计能一直送到小镇那边。
崔东山啧啧道:“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这还只是四境武夫,到了五境六境,那还不得上天啊。”
到底是脸皮薄。
裴钱立即大声道:“师父英明!”
裴钱双手抱住脑袋,脑阔疼。也就是师父在身边,不然她早就出拳了。
先讲良心,再来挣钱。
如今就在自己脚下的落魄山,是他陈平安的分内事。
裴钱哀叹一声,一头磕在桌面上,砰然作响,也不抬头,闷闷道:“么的法子,我练拳太慢了,崔爷爷就说我是乌龟爬爬,蚂蚁搬家,气死个人。”
郑大风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落魄山缺了他,真不成,他安安静静等了半天,郑大风突然一跺脚,怎个岑姑娘今夜练拳上山,便不下山了?!
崔东山笑问道:“先生在陋巷小宅那边,可曾与曹晴朗提起过此事?”
但是反过来说,他和崔东山各自在外游历,不管在外边经历了什么云波诡谲、惊险厮杀,能够一想到落魄山便安心,便是陈如初这个小管家的天大功劳。
崔东山说道:“不说先生与大师姐,朱敛,卢白象,魏羡,就凭落魄山带给大骊王朝的这么多额外武运,就算我要求一位元婴供奉常年驻守龙泉郡城,都不为过。老王八蛋那边也不会放半个屁。退一万步说,天底下哪有只要马儿跑不给马吃草的好事,我劳心劳力坐镇南方,每天风尘仆仆,管着那么大一摊子事情,帮着老王八蛋稳固明的、暗的七八条战线,亲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账,我没跟老王八蛋狮子大开口,讨要一笔俸禄,已经算我厚道了。”
崔东山说到这里,问道:“敢问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算是好事,却又不是多好的事。
骑龙巷的石柔,也是。
陈平安笑问道:“你自己信不信?”
这条路线,就必然要先走过顾家祖宅,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顾叔叔那边?”
片刻之后,陈平安也没有转头,说道:“草丛里有钱捡啊?”
陈平安啧啧道:“陈灵均,你这字写得……比裴钱差远了。”
陈平安摆摆手,“没这么夸张,北俱芦洲之行,游历是主,走江是次,不用对我感恩,但是你切记,这是你的大道根本,不上心,就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以往在落魄山上,你与陈如初都是蛟龙之属,想要埋头修行,都使不出劲,我便从来都不说什么,对吧?可是这一次,你务必要改一改以往的惫懒脾气,你如果事后被我知道,敢将济渎走江,随随便便视为儿戏,我宁肯让人将你丢回落魄山,也不会由着你瞎逛荡。”
一人关门,一人按门,僵持不下。
崔东山笑问道:“魏羡是被先生带出藕福地的幸运儿,恩同再造,先生发话,魏羡没理由说不。”
陈灵均憋了半天,才低声说道:“谢了。”
巧了,他郑大风刚好是一个看大门的。
裴钱理直气壮道:“能下饭!我跟米粒一起吃饭,每次就都能多吃一碗。见着了你,饭都不想吃。”
崔东山摇头晃脑,抖动两只大袖子,“嘿嘿,就不。你来打我啊,来啊,我要是躲一下,就跟老王八蛋一个姓氏。”
酒儿有些紧张,“陈山主,铺子生意算不得太好。”
陈平安说道:“听说过。”
钱还是要挣的,毕竟钱是英雄胆、修行梯。
崔东山停下脚步,说去山门那边等待先生,跨过门槛,轻轻关了门。
崔东山便举起双手,道:“我这就出去坐着。”
陈灵均默默记在心中,然后疑惑道:“又要去哪儿?”
陈平安终于开口道:“设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里话,不吐不快。”
陈平安说道:“动身去往北俱芦洲之前,其实可以走一趟御江,告个别,该喝喝该吃吃,但是也别说自己去走江,就说自己出门远游。以诚待人,不在事事都说破,毫不遮掩。而是不给人惹麻烦,还能力所能及,帮人解决些麻烦,却无需别人在嘴上向你道谢感恩。”
陈平安让石柔打开一间厢房屋门,在桌上点燃灯火,取出一大摞笔记、或是官府或是自己绘制的山水形势图,开始讲述济渎走江之事,同时取出了一颗颗篆刻有姓名、门派的黑白棋子,例如那水龙宗济渎李源、南薰殿水神娘娘便是白子,还有济渎最东边的春露圃谈陵、唐玺、宋兰樵等修士,此外还有云上城、彩雀府,相对位于北俱芦洲中部的浮萍剑湖等,至于相对数目较少的黑子,主要是崇玄署杨氏,陈平安关于这些放在桌上不同位置的棋子,笑着解释说棋子是这般,但是人性,不讲究非黑即白,我只是给出一个大致印象,等到你自己去走江的时候,不可以死搬硬套,不然会吃大亏。
刚刚开门的酒儿,双手悄悄绕后,搓了搓,轻声道:“陈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
崔东山突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后人生,其实并未经历过真正的绝望。”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不就成了,你情我愿的大好事,若是先生觉得心里不踏实,不妨想想以后栽培一位读书种子的诸多费神费力?是不是会好一点?”
陈平安继续前行,“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那栋宅子?”
果然这一唠叨,便到了天明时分。
陈平安停顿片刻,“可能这么说,你会觉得刺耳,但是我应该将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如崔东山所说,世间的蛟龙之属,山野湖泽,何其多,却不是谁都有机会以大渎走江的。所以你如果明明心中很清楚,此事不可耽误,但只是习惯了惫懒,便不愿挪窝吃苦,我会很生气。但如果是你觉得此事根本不算什么,不走济渎又如何,我陈灵均完全有自己的大道可走,又或者觉得我陈灵均就是喜欢呆在落魄山上,要待一辈子都乐意,那你家老爷也好,落魄山山主也罢,都半点不生气。”
只要崔东山自己愿意,这座山头可以在一夜之间,就成为落魄山第一大阵营,多出许多新面孔。
陈平安对于赵树下,一样很重视,只是对于不同的晚辈,陈平安有不同的挂念和期望。
裴钱怒道:“你赶紧换一种说法,别偷学我的!”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
陈平安挥挥手告别。
崔东山说道:“先生,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看着桌上那条被一粒粒棋子牵连的雪白一线。
去了后院,陈灵均打着哈欠,站在天井旁。
崔东山便以飞剑画出一座金色雷池。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笼袖,在院子里绕拳而走,轻声道:“齐先生死后,却依旧在为我护道,因为在我身上,有一场齐先生有意为之的三教之争。我知道。”
崔东山站起身,脸色微白,道:“先生不该这么早就知道真相的!”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崔东山,面无表情道:“放心,我很聪明,也很从容。所以齐先生不会输,我陈平安也不会。”
(本章完)